17、收入

　　听着奉承话，成就和得意在心中漫延。只可惜这样的时间体验很少，更多的是焦虑烦躁，绝大部分时间很平淡。一般人的一生，不外乎以工作为界分为两部分。工作前大家差不多，主要任务是读书考学找工作。工作后差别慢慢出现，有的成名成家，有的挣钱成富人，但绝大部分忙忙碌碌平淡一生。几十年摸爬滚打后，立君坐在书房里回忆，觉得比一般人似乎强点儿，比较得意的事也不外乎三五件。
　　企业改制完成，立君就与伍妹儿完婚。立君守着公司，伍妹儿管着药店，收益进账清楚明白，财富与日俱增，过着滋润的日子。伍妹儿怀孕，打破了这种安宁。伍妹儿不但要经管药店，还要照看家里，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父亲做生意，母亲有客栈超市，脱不了身。岳父岳母在乡下，记挂着庄稼收成，不习惯城市生活。请保姆成了最好办法。伍妹儿既不要父母帮忙，也不请保姆。用她学医的头脑看，怀孕后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只同意临产时再请人。立君拗不过，悄悄给岳父岳母做工作，又请母亲出面同岳父岳母商量。
　　母亲劝立君：“他们只养了一个，你是女婿更是儿，反正以后都得你管。不如把他们接进城，吃用在一起。那套小房子给他们，分开住，帮你收拾打整家务，啥都给你管好理顺。亲生的，轻也轻得重也重得，比我好说。”新房与房改房相距几分钟，岳父岳母搬进城，不但免去担心挂念，到了春节假日，也不用四处奔波。母亲做了几十年生意，事事考虑得周到细致。立君就讲给伍妹儿，反复做岳父岳母工作，岳父岳母却不同意。
　　母亲说：“不能光说不炼，得让亲家亲家母相信，父母再亲，也不能只耍嘴皮子，得吃定心丸。”母亲拿出五万，让立君出五万，以亲家的名义开存折，交到岳母手中，打消对养老的担忧。伍妹儿说父母不是这种人，不能生分了。
　　张女子劝伍妹儿：“女子，这不是生分不生分的事，本来该我来照看你，可这店子和客栈，楼上楼下的事情多不说。关键把客栈和店子关了，几十年人源就丢了。我一张老脸，在这儿忙着，多少有些回头客，一年能挣好几万。我和老汉儿挣得再多，也不是为自己，金山银山都是你们的，你们不要就给孙儿孙女。哪个爹妈不心疼子女，不想为子孙留点啥？亲家也一样，一辈子为儿为女，做啥都是为子孙后代。亲家他们也能挣钱，却不如我轻闲来得快，辛苦不划算。在农村苦了一辈子，有这个条件就轻闲点嘛。带孙儿孙女也辛苦，终归比地里刨生活强，一家人在一起又高兴又圆满。我和老汉儿还能动，再做几年，到时动不了，再说歇了生意养老过日子。这样方方面面都满意，有人挣钱有人花，有人管娃娃，不耽误你们奔前途，是不是？我们老了，是到绵州还是留在张家场，到时再计划。眼前最要紧的，一家人商量着，把孙儿孙女安顿好，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就最好。”
　　伍妹儿既是明白人，更是能干人，最终怀孕六个月时，岳父岳母将乡下的房屋收拾干净，卖掉猪牛鸡羊，将大包小包物事全部搬进小屋，开始进城生活。可真把10万元存折交给他们，两人双手乱摆，就是不接。
　　伍妹儿伸手接了，说：“你们都有钱，都不要，只我穷，我收到。”一家人哈哈大笑。一家人吃用一起，日常用度由伍妹儿支付，每月再给岳父母2000元零用。岳母说：“哪有一家人还给工钱的，你们一天能挣多少钱，现在把我们两个养起，又要添丁加口，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坚决不接受。
　　立君告诉岳父岳母，在局里工资不到1000，加上各种福利和年底奖金，平均不到1500，一年收入无论如何到不了两万。现在公司年薪6万，纸面上看目标挂得很高不容易到手。可社会在发展，经济在进步，所有目标都能顺利完成，6万总能兑现。收入就比以前翻了好几番，让他们不用操心，手中有钱遇事不慌。如果实在不花，也可以存起来，积少成多，将来就是一大笔。岳父岳母才笑眯眯收了。
　　事实上，立君还有很多其他正大光明的收入。一季度产值和利润达到要求有开门红奖。上半年完成任务有双过半奖，年底有产值利润、数据报表、调查研究、精神文明等各种各样的评比。每类评比都分不同类别不同层次，省上评、市上评、区上评；系统内省上评、国资局评、局里自己评。每个奖明确数额不等的奖金，有的归法人代表，有的归单位集体。颁奖文件写得明明白白，“获奖单位可在年底自有资金中按人均XXX元标准发放奖金”。为了全体员工收入，每个有权的单位都在争取设奖，每个部门都在协调关系争取获奖。最终大家相互关照相互得奖。
　　即便奖项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毕竟一个奖两三百元，十个奖也不过几千元，最大的收入也不在这里。每到年底，区县、乡镇总会想方设法完成年初确定的目标任务。最重要的指标是财政收入，无论差口多大，不管采取何种方式，不但不折不扣完成，而且往往会大幅超额完成。这不只是为了得表扬，也不是对人代会通过的报告负责，一切都源自需要。财政分灶吃饭，税收和费用全额入库，再按比例下达分配，只有收得多才会分得多。任何区县乡镇，总会冒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八方要钱。领导不会生钱，只得把辖区内所有的财税收干收尽，以便年底可以多分资金解决燃眉之急。维稳接待、修桥补路、紧急事件，处处等米下锅，哪里等得？财源税源只能慢慢培养，不会突然增长。最快的办法就是跨辖区买税，风险很大，况且兄弟区县乡镇也有同样需求，协调不好就会造成矛盾，以后如何相处？最安全稳妥的方法，就是安排辖区内企业尽量多交税费。企业自然不愿增加负担，领导就出面做老总的工作，与法人代表商量，最佳办法是重奖税收贡献大户。年初对企业应缴税费进行测算，实事求是下达任务。到了年底，只能依据支出需要，再次明确任务上浮多少。年关年坎再难过，年年都得过。齐心协力，才能保一方平安。只要领导出面，事情总会圆满解决。
　　企业没钱，又不得不完成任务，只能与银行商量。印刷公司产值徘徊在1000万左右，各种税费收干算尽，也不过100万冒头，每年实际上缴总会超过200万。为了回报企业，协调好各方关系，政府给公司的税收贡献奖总在20到30万之间。虽然重奖文件明确奖金专奖法人代表，没有一个法人代表会傻到这个地步。公司同事，相关人士都得考虑。只有把一切处理得科学，来年才会有收获。这是最重要的工作。老总们身在高处，风光荣耀，实际是在走钢丝，凶险无比。
　　最要命的是，没法找人商量，更不可能找人帮忙。立君收到参加财经工作会议的通知，就全身发闷，脑袋发胀。最初去找杨局长商量，杨局长告诫道：“这种事，多个人就多上百倍风险，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看立君和伍妹儿发蒙，杨局长于心不忍，叹气道，“事情总得做。送佛送到西。第一次很难。有了第一回，以后就好办。我说几个意思，自己去悟，具体的不管。第一条，论功行赏，利益均沾。有贡献的都得照顾到，以后好办事。第二条，官大官小，抓住关键。最后一条，也最重要，着眼长远，不亏自己。出了问题，谁会帮你？本来就是你的，不用太大公无私，也不能一人独吞。好好平衡，慢慢摸索吧。”
　　立君和伍妹儿几天几夜睡不着，终于想出了方案。两人分若干次把奖金取出来，大包小包一大堆，又找若干信封，一一分配停当，先给杨局长送一份。
　　杨局长当面抽出来，扫一眼，点点头，叮嘱道：“公事公办。只能去办公室正大光明汇报，这很重要，切忌切忌。”
　　满以为从此可以依样画葫芦，轻松起来。哪知随着公司发展，人事交替，政策变化，每到这时立君总是头痛不已，明白了杨局长当年很快不当厂长的原因。慢慢地萌生退意。第一届任期即将期满，想着回局里上班最好，虽然挣得少，至少安全，不受诱惑不受煎熬，少白好多头发。
　　杨局长劝立君：“继续干吧，都这样，又不止你一人。专心做几年，经见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太危险，一出事，啥都完了。可不是一般人情世故，往小里说是违规违纪，往大就是犯罪。”立君老老实实地说。
　　“条条蛇儿都咬人，各行各业都一样。除非自己干，自己干更是要四处求人。你看药店，啥事不求人？不要急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立君与伍妹儿结婚后，作为长辈，一遇困难，杨局长总会帮着提出许多实际具体的建议。
　　伍妹儿说：“公司收入高，风险大。局里收入少，人稳当。当老总有权有势威风，回局里得处处赔小心。到底选哪头，关键看你想法。”
　　“刚刚轮了岗，不可能为你动干部。现在回来等于把正科让出去，一动不如一静，走一步看一步吧。”杨局长说。
　　原以为杨局长会支持回行政，哪知是这个态度，也就不好再说。杨局长说的是大实话，即使回局里能当科长，整天不是接待就是下区县，不是迎接检查就是开会，实在不如在企业干着实在。至于出不出事，是不是想得太多？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意识到了就加强防备，把握好界限，难道埋头往枪口上撞？在家里也免不了与伍妹儿讨论，常常一家人都参与进来。岳母抱着女儿，插嘴道：“要是依我，就留在厂里，抓紧生二胎。趁我和你老汉儿年轻，一并就把娃娃带大了。”
　　“妈耶，在厂里还是干部，咋能生二胎？”伍妹儿说。
　　“立君是干部，你不是，咋不能生？办法总是人想的。当年计划生育那样凶，亲家都生了三个。我们当年不懂事，听国家号召，只养了你一个，总是受欺负。等到后悔就晚了，哪里生得出来。你们现在可要想好了，不能听政府宣传。”
　　“现在哪个敢欺负你？现在多好，比哪个都过得好。”
　　“是是是，现在是好。”岳母教导说，“不过，养一个总不好，将来遇到事，有兄弟姊妹才有个商量。啥不说，打架也多个帮手嘛！亲家亲家母不好说，我来说。金山银山不是宝，只有人才是活宝。二胎最好生个儿，有儿有女多好啊！”
　　“妈，老封建。生儿生女还由得你？”
　　“啥封建？现在想通了，这世上人强就是理，兄弟姊妹多，哪个敢惹你！人弱受欺负。”岳母笑道，“莫哄我，现在科学发达得很，说有专门的药，吃了想生啥就生啥。”
　　“哪个说的，我咋不晓得。你比我还懂！我可是学医的。”伍妹儿笑得前仰后合。立君也忍不住笑。
　　岳母话虽简单，却很有道理。当年父母一胎是女，二胎是女，计生干部围追堵截，最终养了儿子才作罢。父母肯定盼着养个孙儿，又不好直说，岳母是明白人，由她说出来，家庭就充满和谐。立君和伍妹儿先不当回事，岳母有机会就提。慢慢地立君开始注意到，局里好些夫人不在体制内的同事，都养了二胎，虽无一官半职，却儿女成双，心满意足，充满自豪。他们为了家庭子女，说话做事都散发出浓浓正能量，奔着美好未来，进取努力，全是单位骨干。
　　许多事情，常常在企业和行政干部身上是双重标准。行政上不能干的事，企业似乎可以试一试。行政上犯了错，一定会从严从重从快处理，企业里有类似现象，打个招呼，提醒注意，下不为例。自己虽然是干部，现在企业任职，是不是可以试试？眼看着一届任期到点，生儿子延续烟火，还是守着制度规矩，按部就班，等着当更大的领导，对立君来说，真成了急需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