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炎热的盛夏，太阳似乎要把人们烤着了。
　　戴着大沿帽的高婷婷，顶着烈日在一家商店前卖雪糕。她旁边的几个冰糕车旁，围满了人。而她的车前，却冷冷清清。因为只有她不会叫卖，她把大沿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
　　风度翩翩的莫天，挽着一个穿超短裙的妙龄女郎走过来。
　　莫天问婷婷：“哎！有冰淇淋吗？”“有，有！一元一盒。”莫天掏出十元钱递过去：“来两盒。”高婷婷找钱时，莫天突然怔住了。他吃惊地问：“你……你是高婷婷？”
　　婷婷早以已认出莫天，但她却故作镇定地说：“对不起！先生，您认错人了。”短裙少女急忙去拉莫天，俏皮地讥讽莫天：“得得得！快走吧！尽出洋相。这些天你认错几个人了？”
　　莫天不甘心地对高婷婷说：“你不要骗我了，你就是高婷婷。才八年，难道我能认不出你来？”高婷婷忍着泪，瞥了短裙少女一眼，暗示莫天：“您那女伴不高兴了，快去追她吧！”
　　莫天无可奈何，三步一回头地望着高婷婷，慢腾腾地走了。
　　
　　入夜，高婷婷在胡同口一边卖冰糕，一边煮茶蛋。莫天在商店门前转了转，没发现高婷婷，懊丧地向胡同拐来。突然，他看见了高婷婷，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把拉住她，大声喊道：“婷婷，你不要躲我了，你这几年的情况我都听说了。都怪我无能，没能救了你。”婷婷冷漠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我偷看过我爸爸的法庭调查记录，你的案子是他主办的。”婷婷突然提高腔调：“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我全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判我八年？还不是因为你？”“什么意思？”“你应该懂。”“可我一点也不懂。”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老子八年前判我刑的那一天。”婷婷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一天令她心悸的场面。莫人杰那冰冷的面孔，那似金属器物里发出的声音，都使她不寒而栗：“几乎所有的罪犯都说自己冤枉，害人者反称受害者，真是荒唐……”莫人杰这段话婷婷仍记忆犹新。想起这些，不能不使婷婷气愤和恼怒，她决断地说：“莫天，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你富有，你幸运，你是庭长家的大少爷；而我贫困不幸，我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女儿，现在已成了被遗弃的社会渣子。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找我了，忘掉过去吧！你九年前那个可爱的小同桌，早已死了，你忘掉她吧！你小子不是有妙龄女郎陪伴吗？干嘛还要来纠缠一个卖冰糕的穷姑娘？”
　　“婷婷，你不要说得这么悲悲切切。我怎么能忘了你呢？我爱听你的歌，我爱着你的笑。这九年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你。我怎么也忘不了你。”莫天的眼睛湿润了。说实话，这个阔少的确深深地爱着他九年前的可爱的小同桌。尽管如今他已是腰缠万贯的小富翁，但他见到婷婷，犹如珍宝失而复得，所以他发自内心地向婷婷袒露自己的爱。婷婷已从莫天的声调与表情中，读懂了他的心曲，自己也难过地低下了头。
　　“婷婷你千万不要误会，白天你见过的那个女孩，是我在舞厅里结识的一般朋友。我们在一起只不过是唱唱歌，跳跳舞，她根本没有资格取代我头脑中你的位置。婷婷，请相信我，我虽然有个貌似幸福的家庭，但我过得并不痛快。我爸爸和我妈妈他俩感情不好，终日争吵，使我非常烦恼。我虽然有个被人认为的体面的工作，却感到没有意思，没有奔头，活得很累。我空虚，我惆怅，我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我所期望的就是你能回来，我可以给你找个好工作，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就结婚。”
　　婷婷打断了莫天的话：“莫先生，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谈这些异想天开的话好不好？你爸爸是全省大名鼎鼎的大法官，怎么能容忍一个劳改释放犯迈进他家的门槛。对不起！你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我还得生活，还得挣钱给奶奶治病，我没资格做白日梦，请你走开吧！我求求你了。”
　　莫天掏出五张一百元大票，塞给高婷婷，诚恳地说：“这钱你拿回去用吧！今天你早点收摊，快快把冰糕车送回去，我在这等你。”“对不起！这钱我绝不会要的。我也不可能跟你走。”婷婷把钱硬塞给莫天，坚决地说。
　　莫天执拗地说：“你什么也别说了，快把冰糕车送回去。我领你去个地方，你绝对不会后悔的。你不回来，我就不走。难道你忍心让我在这儿等到天亮吗？”
　　婷婷在一种特殊心态指使下，不得不送回冰糕车，又回来了。莫天把婷婷领到闹市区的白天鹅夜总会。这里的门面很大，绚烂夺目的霓虹灯，炫耀着主人的富有和精明。这似仙山楼阁的融餐饮与娱乐为一体的夜总会，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富丽堂皇。
　　婷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裤和塑料凉鞋，踌躇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自惭形秽还是条件反射，她后悔来这样的地方。八年前她就是在南方这样的彩色陷阱中失足的，所以她对这色彩斑斓的诱人陷阱，格外警惕、格外反感。
　　
　　夜总会有三个部分：餐厅、歌舞厅、游乐厅。他们走进歌舞厅，迎面是一个硕大的白天鹅石膏像，天鹅身上坐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美人。门口两侧的聚光灯，将天鹅美女的剪影投到小舞台的大屏幕上，亦真亦幻，使人如入仙境。
　　彩色转灯，将它五颜六色的光圈，撒到翩翩起舞的人们身上。
　　莫天带婷婷到了餐厅，找个最佳位置和婷婷坐了下来。他递过桌子上的菜谱，让婷婷点菜。婷婷摇了摇头，把菜谱推给莫天。莫天兴致勃勃地点了八个菜，要了八杯扎啤。婷婷疑惑地问：“还有其他人吗？”“怎么会呢？今天晚上就咱俩，为庆咱俩久别重逢，我们一定要吃好玩好，喝个一醉方休。”“这得多少钱呀？”婷婷格外担心。
　　“钱！钱算什么玩艺儿？哥们有的是。”莫天拍拍胸脯，“虽说我还算不上什么大款大腕，但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挣它个万八千的，还不在话下。”“你当律师了？”“NONO！听人吆喝的活，我从来不干。我的能耐就是大老板们盖不来章的，我不怕磨破嘴唇跑断腿，就一定能盖上。什么工商局、税务局、土地局、规划局、交通大队、消防队……尤其是市政府、省政府、海关，没有我不认识的接洽人。不管哪位款爷，需要什么批件，一呼我，保证不过一星期，我就能把一大堆大红章盖来。大款们都管我叫‘盖章大王’，就凭这本事，钱我是没少挣。别看我现在没有个正式工作单位，就是给我个厅长我都不当。”
　　莫天不是夸海口，这些年来，他的确凭借他这独有的特长，挣来了大把大把的、数不清的钱。他终日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吃喝嫖赌无所不能，无所不好。他那以笔为枪，能让地痞流氓挨枪子的老子——莫人杰，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他对高婷婷的思念并没有因为他的潇洒而减少。随着一个个情人被他相继甩掉，他更强烈地要找到她初恋的对象——美若天仙的高婷婷。所以他见到婷婷之后，兴奋得忘乎所以，来到省城最豪华的夜总会，庆祝他们的喜相逢，顺便让老板见见婷婷，好给她安排工作。
　　高婷婷无心吃菜喝酒，她更没心思欣赏音乐。她呆呆地凝望着酒菜，思忖着莫天的每一句话。她想从中找到她所疑虑的每个问题的答案。她越来越感到她和莫天是两个世界上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重新走到一起。尽管莫天是那么真诚，她还是不相信她会成为他的女友、恋人、妻子。
　　莫天又把她带到舞厅，这里洋溢着浪漫的气息。轻柔的舞曲、激越的舞曲、梦幻的舞曲、向往的舞曲，调动每个人的全部神经。
　　大厅里彩灯忽明忽暗，音响忽高忽低。靓女俊男在如醉如痴地跳着、唱着、笑着。
　　莫天几次恳请婷婷到舞池中跳舞，她都婉言谢绝了。
　　婷婷惦念着生病的老祖母，几次站起来要走，都被莫天按得坐下来。莫天极力劝着婷婷：“婷婷，今天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就是想在这儿给你找个最体面的工作，你必须配合我，否则我不再管你了。”
　　婷婷的心池犹如投进一颗巨石，翻起层层叠叠的浪花。她想这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能有什么体面的工作吗？难道莫天也要让我当三陪女吗？她想起在南方的不幸遭遇，不禁打起了寒战。莫天早已观察到婷婷的反应，便故意卖关子：“我是说在这里给你找个体面的工作，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看把你吓的。”
　　婷婷已感到自己的失态，有心回绝又要探问，于是就下决心，暂听莫天摆布。
　　莫天站起来笑着说：“婷婷，今晚咱俩打个赌，只要你把话筒拿到手上，随便唱上一首流行歌曲，保证会把这儿夜总会的大老板叫来。他会乖乖地给你安排一个最好的工作。”
　　婷婷也被他说笑了：“看你醉话连篇，就我这模样，穿的都影响市容，还能把大老板叫来？”“不信？不信咱就试试。你现在先选一个歌吧。你若唱完，老板不来，我就立即给你一千元。咋样？这个东你赌吗？”婷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想开个玩笑，痛快痛快。她说：“好，你能要来话筒，你能让乐队给我伴奏，我就唱。”
　　“好好好！”莫天乐得直拍手，“我现在就去。唱什么？”
　　“《牧羊女》。”婷婷下了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