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情的力量

　　马眼老师最终没有按捺住心里那个强烈的愿望，亲自找校长要求退居二线，到图书馆享受所剩不长时间的清闲。
　　据校长后来透露出来的消息说，马眼老师立在校长面前，像个犯了错误屡教不改最后被罚站了两天一夜的小学生，卑恭虔诚，情真意切，最后痛改前非似的声泪俱下。
　　校长在马眼老师的声泪俱下中情感涌动，说：“再干一年吧，马老，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就这一年，不是给党干，就当是给我王思畅私人干吧。”
　　校长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马眼老师的心为之一动。
　　校长从这细微的心动里窥见了希望，接下来的话就在柔和中充进了恰如其分的硬气。
　　校长递给马眼老师一杯热气腾腾的上等金骏眉，在马眼老师受宠若惊般的感动中说：“老马啊，你是咱山镇高级中学资历最深、业务最精湛的老教师了，你肯定比我这个当校长的还清楚，眼下，是咱们山镇高级中学语文教研组最缺人的时候。你看哈，张斌一走，老乐和李小米又都不适合再在高中干下去了，刘铁又提拔到了教务主任岗位……最关键的是，我不是不想去教育局要人，可教育局今年只招聘来了一个语文教师，据说，还不是科班出身，前几年在一个乡镇党委干秘书，今年考的教师资格，即便这唯一的一个教师分派到咱学校，他也只能教一个班——他总得有个适应过程，不是？”
　　马眼老师情绪平和起来，说：“校长啊，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马本真活了这么大岁数，真的从来没给哪任领导提什么额外的不合情理的要求，不不不，即便合情合理的要求，也是能憋在心里就憋在心里，我自然是绝对无心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马老。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可现在比不得过去啊，校长。工作负担越来越重，人过五十，就不适合上课了，我到年就五十六了……整个山海县，哪里还能找出一个像我这个岁数的人还在教学第一线的？不仅山海县，恐怕全国都找不出吧！不仅高中没有，初中小学就更没有了。”
　　校长说：“那是那是。所以，我说，你就权当是给我私人打一年工吧，我保证明年让你歇下来。”
　　马眼老师就无言以对了。
　　有的时候，人情大于王法。我不止一次地在报刊上看到过这句话，但不知道用在此时此刻的校长和马眼老师身上是否精当。不过，马眼老师执意辞掉了教研组长的职务。
　　马眼老师真心实意地说：“早就应该让给年轻人了。”
　　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不是大哥意外地提拔为中层领导，语文教研组长的职务，应该名正言顺地戴到大哥头上，但是，目前，这顶帽子只能下嫁到了我的头上。
　　我认真地说：“大哥，我天生没想当官儿呢！”
　　大哥白我一眼，说：“你觉得，教研组长是个官儿？”
　　我也白大哥一眼，说：“你考我哪，大哥？我说教研组长是个官儿了吗？我的意思是，我连‘官儿’都没想过要当，更别说想当这个教研组长了。”
　　大哥摇摇头，不再言语。
　　我趁热打铁，说：“所以，你不用惦记我了，不管谁当这个教研组长，我敢保百分之百的配合。”
　　大哥一本正经地说：“老三哪，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不想当官儿，可我不还是照样得干眼前这差事……”
　　“得得得，你跟我不一样，你‘拐小篓儿’都推辞不掉的差事，一是因为这差事的确是个‘官儿’，二是你跟校长的关系，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关系。而咱俩的关系，还没达到这层次。”
　　大哥郑重其事地说：“老三，咱俩是兄弟，你就别说别的了，就当着是支持支持我的工作吧。”
　　
　　二00四——二00五学年度开学第一天，山镇高级中学新学年第一个教职员工大会上，大哥公布了新学年的人事变动和工作安排。由于大哥事前和老师们做了细致的沟通和交流工作，今年的工作安排非常顺利，没有一个老师提出调整要求。
　　晚上，我提议到饭店聚一聚，为二哥饯行，并为大哥的“高升”庆贺庆贺。
　　我们再次把四弟从商海大潮里揪回来，但是没敢叫五弟。
　　五弟的缺席，使得整个酒会虽然也其乐融融，高潮迭起，但始终没能摆脱掉一种淡淡的压抑和伤感。
　　我们特意选中山镇最豪华最气派的怡园酒楼。
　　我们进去的时候，对面一个雅座间的房门大开着，里面飘出一片浓重的烟雾和酒气。
　　八个男人正围坐一处，狂嚼滥饮。首席上被唤着高检察长的那个人，胖圆丰润，红光闪耀，宛如油漆过的罐头瓶儿。检察长的对面坐着的，便是葛玲老师那个在山海县检察院工作的丈夫，和葛玲老师一块儿到山镇高级中学送过喜烟喜糖，还来山镇请过山镇高级中学领导班成员和要好的同事，所以，我们认识。主副陪客的位置上坐的是山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众人频频举杯向“罐头瓶儿”敬酒，一如众星捧月。
　　除了韩梅嫂子，我们喝得都不少。
　　二哥敬酒的时候，忽然说：“老四，下次见面，可千万别忘了带上苏敏老师，为了我的进城，竟然活生生地把你俩分开了，虽说时间不长，可我得当面向人家道歉呢。”
　　四弟接下来回应的话，让对面被称作高检察长的那个“罐头瓶儿”气贯全堂的声音盖住了：“我们用人的一贯原则，就是‘知人善任’！‘知人善任’，你们懂吗？可是，你不经常到我那里坐坐，我怎么会‘知你’！？我不知你，又怎么敢‘善任’你！？”
　　高检察长把“知你”和“善任”两个词喊得山响，足以让最蠢笨的下属也心领神会。
　　二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宛如风雨中墙头上的一棵摇摆不定的狗尾巴草，醉眼迷离地说：“这位……高……高检察长，也醉了……”
　　
　　新的学年度，语文教研组的休班时间由原来的周二下午开始，至周三晚饭前结束，往后推了一天。
　　周三中午快放晚学的时候，马眼老师走到我面前，吭吭哧哧了半天，才把话说明白：能不能搞个“送旧迎新”仪式。
　　马眼老师的提议，立时让我对自己在人情礼节上的被动感到额头发烧耳根儿发热，并且有点儿芒刺在背的感觉。
　　二哥在电话上听了我的邀请，乐得屁颠屁颠的，一阵风似的就来了。
　　四弟刚回公司没有几天，估计回公司屁股还没坐热，加上他辞职离去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与山镇高级中学新学年度的人事变动没有太密切的关系，和山镇高级中学新学年度的工作安排更是毫无瓜葛，参不参加酒会都无所谓了，所以，我只是象征性地邀他再回来一聚，仅仅是出于礼节。四弟果然没有成行，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葛玲老师，不，现在应该叫葛玲检察员，她是作为语文教研组曾经的半个人，被邀请的。二哥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葛玲老师的移情别恋把五弟害进了精神病康复医院。
　　我说：“感情的事，不同于别的事，葛玲老师离开五弟，并不是她骨子里坏，也不是她主观上要害五弟。五弟今天的状况，不能全怪葛玲老师，主要还是五弟自身的问题；咱要是不邀请葛玲老师，倒显得咱们太小家子气了；当然，要是五弟能参加这个酒会，咱自然是不可能邀请葛玲老师的，即便邀请她来，她也肯定不会来。”
　　二哥望向大哥。
　　大哥说：“老三说得有道理啊，老二。”
　　二哥便不再言语了。
　　果然，葛玲老师接到我的邀请，言露难色，当确认我不会邀请五弟时，欣然应允，没用多久就乘坐检察院的公务车，风驰电掣般地大驾光临了。
　　倒是老乐举棋不定，犹犹豫豫，想来又不愿来的样子，让我进退两难，直到马眼老师亲自出马，才拿定了参加酒会的主意。
　　我们还是选择了山镇最豪华气派的怡园酒楼，还是在几天前落座的那个房间。
　　我和大哥作陪。
　　来的，走的，加上坚守的，仍然非正常地缺了五弟，整个酒会的气氛，大不如几天前我们兄弟几个的酒会。
　　吃鱼的时候，老乐乱了章法。老乐在不该敬酒的时候，或者说在没轮到他敬酒的时候，违背众意，忽地站起来，给我们每人倒了杯底的酒，自己却倒了满满的一个“三两三”，说是“满心满意”。我们还没来得及劝他，他就一饮而尽。
　　老乐这一惊世骇俗的壮举，伴随着他的嚎啕，把酒会的悲剧气氛推向了高潮。
　　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来了，该留下的留下了，该升职的升职了。
　　我忽然想起了校长来山镇高级中学报到的那个热情似火的炎炎夏日里脑海里蹦出的这句话：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官。
　　暮色苍茫中，这句话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铁打的教研组流水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