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聚散无常

　　等到大年初六，七一年春节的热闹就差不多结束了，接下去歇过几天的陈家庵社员们，自是又要开始忙碌日常，并在后午的时候，李思前和梁燕也结伴回来了。
　　而谈论着彼此过年的趣事，虽然尹秀茹也将糟糕的情绪，暂且隐藏了起来，可还是让两人看出一丝不对劲。但只以为是担心父母所致，并没往别的地方去想，于是赶忙将她家里的情况告知。
　　原来，尹秀茹父亲所在医院的副院长，因贪污及乱搞男女关系被举报了。而怕自己活不成，就争取戴罪立功，又一连咬出好几个同事。
　　可巧合的是，他此前在办公室跟一女护士偷情时，曾被尹秀茹的父亲撞破过，但碍着副院长领导的身份，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也没声张出去。
　　不过在事发后，却少不得让副院长联想起来，认定尹秀茹的父亲也参与了举报，因而怀恨在心，就一口咬定，两人在贪污上曾同流合污。
　　这年头，没事都能给你找出点事，何况还被咬为同犯，哪能不一追到底。为此，也连累了尹秀茹当护士长的母亲，被暂停了工作，配合调查。
　　但因双方都没真凭实据，只是一个死咬着不松口，一个又坚决否认，才一直拖了下来。而赶上春节审查中断，所以还不知道最后怎样定性。
　　也当听过这些，虽说是自己母亲的一面之词，告诉李思前和梁燕的，可还是让尹秀茹松了口气，因她清楚父亲的为人，绝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恳定是被冤枉的。
　　而再想起自己一时冲动，竟色诱洪春文，就又恶心不已。早知道父亲的事还有转机，是如何也不会那么愚蠢的。偏现在，即便悔恨交加，也换不回清白之身了。
　　“你就别太担心了，叔叔的事一定能查清楚。而且阿姨她们的精神都还行，也让俺们告诉你，不用牵挂家里，要相信组织，总有一天会洗刷冤屈的。”见李思前失神的低着头，梁燕忙安慰着。
　　“我也跟我爸说了，他会适当的帮着问一下，你放心好啦，”李思前又开解着，“实在不行，等过段时间，你请假回去趟，也许那会儿就没事了。”
　　偏两人哪里知道，尹秀茹真正的郁结所在，仍以为她是在为家人而担忧，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的几天春节，竟然还发了那么一件荒唐的事。
　　“对了，春节回去我还听说过，对咱们这拨院校生安置工作的一些情况，好像有了点眉目。你不是想要回城吗，指不定真有机会了呢。”看尹秀茹仍不吭声，李思前忙告诉她一件，尚不确定的喜事。
　　“是呀秀茹，这下你和思前算是好了，终于能回城工作啦，不像我，作为黑五类子女，有机会也白搭。现在我都能想得开了，你还有啥不高兴的。”梁燕又拿着自己说事，以宽解她的心情。
　　“我爸的事情要不解决，还不是跟你一样，”尹秀茹苦笑着抬起头来，“我妈都受牵连，被停掉工作，我又怎么可能回去。”
　　也当心里再寻思起，同洪春文做的交易，此刻却又是矛盾的。如果不是让他安排病退，还真是没什么办法了，不管肮脏与否，好赖总算还有机会，谁知这一想，竟有些释怀了。
　　特别是在父亲的事还没查清前，本以为是有可能回城的，但母亲都被暂停工作，来配合调查，这样的话，即使遇上分配的机会，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更别说，一旦父亲不幸被蒙冤入狱，那就真的没希望了。所以，还是得尽快催促洪春文，抓紧时间将事情办成，绝不能干等着。
　　而且，既是办理病退，那自己也要不时地往公社卫生院去一下，以掩人耳目。别再突然传出回城的理由，招惹到不必要的怀疑和闲话。
　　“你也不要太悲观，说不定真到回城分配工作的那天，叔叔已经没事了，这会儿就别想多啦。”李思前又劝着。
　　“我知道，你和梁燕都是为我好，不过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想开的，”尹秀茹笑了笑，“你俩还是趁着天黑前，先出门拜个年吧，中午在梅真婶子那边吃饭，告诉我，要是你们回来了，晚上到她家去，省得另做饭。”
　　“那行，人家有的都开始上工了，趁着这个时间出去转转也好，”李思前笑着说，“走吧梁燕。”
　　“好。”梁燕答应着站起身。
　　就这样，等两人带了点礼物，先后去给陈继远、陈继忠、陈开兴、孙孟生、陈开顺、陈开运几人拜了年后，再回到知青点天已经黑了，自又跟尹秀茹来到陈继昌家中。
　　有春节备下的饭菜，又有岳阕明张罗着，倒没费多大的事，不一会儿，一屋子人就热闹起来。并且，在韩月芽离开后，还能有几个孩子陪着，更令陈继昌和肖梅真高兴不已。
　　“小李，小梁，家里人都好吧？”陈继昌美滋滋的喝了口酒问。
　　“陈大爷，都好着呢。”李思前赶忙回答，而梁燕也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一年才回去一次，可把父母心疼坏了吧？”陈继昌又问。
　　“还行，反正离的不是很远，平常再写着信，也没觉着有什么。”李思前笑了笑。
　　“你这孩子，倒说的轻松，哪里知道当爹妈的滋味，”肖梅真一笑，“都是心头肉，又大老远的下乡插队，再饿着、累着的，他们不惦记才怪呢，特别像小梁，文文静静的，还不得更记挂吗。”
　　“我排行老大，平时只帮着做家务，照顾弟、妹了，好像也没体会到啥，”梁燕吐了吐舌头，“不像思前，是最小的，肯定被宠着。”
　　“可拉倒吧，我从小尽被两个哥哥欺侮了。”李思前“咯咯”笑着。
　　“人家是说，老二最不招待见，”尹秀茹也笑了起来，“就像我，大的不敢惹，小的不敢欺侮，夹在中间尽受气。”
　　“什么老大老二老三的，不都是父母的孩子吗，哪里会偏着，等你们当了妈就明白了。”肖梅真一阵好笑。
　　“还是岳阕明这样的好，反正只有他自己，有什么好吃的，都不用担心被抢走。”感受着家的气氛，尹秀茹也暂时抛掉了烦恼，说话又随意起来。
　　“没什么，”见李思前扯了她一下，让尹秀茹反应过来一脸歉意，岳阕明就笑了笑，“但你只说对了一半，当过年过节的时候，别人家里都是孩子成群，而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也会感到孤独的。”
　　“小岳，婶问句不该问的，你爸妈咋没多要个孩子呢？”肖梅真有些不好意思。
　　“婶子，我妈当年生我时烙下了病根，后来没办法再生育了。”岳阕明倒没怎么在乎，这年头哪家不是三五个孩子，的确会让人产生疑问的。
　　“哦。”肖梅真恍然点了下头后沉默了。
　　“小岳，现在月芽离开了，你又成了咱家唯一的孩子，以后有我和你婶疼着你，没事的，”却是陈继昌一笑的，并没觉得有什么，“而且还有小李、小尹、小梁做着伴，这下啥都不缺了。”
　　“那倒是，还有开顺哥他们呢，”岳阕明开心的笑了，“其实想想自己真是幸运，能插队落户陈家庵，就算让我回城也舍不得了。”
　　“虽然俺们也不舍得你，不过要是有机会，还是得回去，年纪轻轻的，总不能一辈子卧在山沟里，”陈继昌眉头一紧，“响应号召是应该，可也要为自己考虑。”
　　“出身不好，回城又能怎样，还不如留在这里，起码乡亲们不嫌弃。”岳阕明倒不以为意。
　　而随着陈继昌叹了声，并看了梁燕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后，接着又问李思前和尹秀茹：“那你俩呢，就没为以后打算一下？”
　　“陈大爷，这事不是俺们能决定的，”李思前笑了笑，“虽说下乡插队跟想象的不一样，有时也确实着急回去，但还是得以政策为准。”
　　“也对，哪里是咱们能说了算的，”陈继昌点点头，“不过读了那么多书，要是一直留在这儿，倒有些可惜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陈大爷，俺们现在也算是学有所用，梁燕是大队卫生员，我和思前当老师，就是岳阕明念了一肚子书，有些屈才了，只能待在果业队，您还是想法给他说个媳妇，安慰安慰吧。”提起回城，尹秀茹虽心事难免，却仍开起了玩笑。
　　“小岳这个岁数，的确该成个家了，”陈继昌“滋”了口酒后说，接着又笑眯眯地瞧着肖梅真，“咱大队有没有那种合适的闺女，要不你给牵下线把。”
　　“爹，秀茹这丫头胡闹，你咋也随着，”看了眼尴尬的岳阕明，肖梅真无奈的说，“小岳自己会有打算的，咱就别给他添乱了。”
　　“这叫啥话，小岳是我孙子，咋会添乱呢。”陈继昌笑呵呵着。
　　“就是，我看婶子是舍不得岳阕明，想留给月芽吧。”尹秀茹也附和着。
　　“你这丫头，要是实在等不及，那我先给你寻个婆家好了，早早打发出去，也省得你爸妈操心。”肖梅真好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看行。”岳阕明自是得反击一下。
　　“我同意。”李思前也不忘凑个热闹。
　　“我附议。”梁燕又举手赞成。
　　“你们就欺侮我吧，”尹秀茹不禁乐了起来，而再看岳阕明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气哼哼的说，“要我觉着，既然张弛把梁燕托付给你照顾，那你俩就凑合一对得了。
　　再或者思前把你带回家，招个上门女婿也行，实在不成还有崔悦颖呢，不是想一直留在陈家庵吗，反正你们谁也不会嫌弃谁，多好。”
　　“你咋什么话都敢往外讲，怨人家抢了你供销社的饭碗怎的。”被尹秀茹无意说中了心事，李思前忙掩饰着，就以崔悦颖为由怪斥着她。
　　“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时候，要是让孙会计听到，给你个小鞋穿穿就好了。”梁燕又红着脸说。
　　“好好好，俺错了，我虚心接受阶级同志们的批评。”尹秀茹也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就忙陪起了笑。
　　而看着几个小辈闹在一起，肖梅真开心的同时，其实又怎能不为岳阕明的终身大事考虑呢。但也知道，还有自家闺女呢，在没彻底有个结果前，是绝不能草率过问，免得再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可她不知道的是，陈继昌之所以着急，就是因为清楚岳阕明和韩月芽的性子。一个瞻前顾后，以致矛盾重重，一个又十分执着，定不会轻易放手，哪能这样一直拖着。
　　而再当一晃过了正月十五，对于整个陈家庵的社员来说，总算是收拾起过年的心情，正式步入了日常。就连肖梅真调养一冬后，都迫不及待地参入了生产劳动。
　　接着，农宣组也回来了，当然不包括李兰，且为了方便处理突发事件，要求小组成员分散开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共同包片多个大队，而是改成了个人长期驻村。
　　也还好，陈家庵大队的驻村干部，正是在医院伺候过严周考的那名农宣组男组员。而因上次的事件，虽说没有受到牵连，但也是个很大的教训，哪能不心有余悸。
　　另清楚了陈家庵的一些里外门道，因此，只要不涉及阶级立场，凡事都以陈开兴和陈开顺为主，并不过多掺和什么，这样一来，相比严周考在时，倒相处的还算融洽。
　　并与此同时，尹秀茹就趁着不上课时，隔三差五的请回假，谎称自己染了妇科病，往公社卫生院拿点药。反正已经透露给了李思前和梁燕，又因中药治愈性久，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另有，能借着陈开顺家的自行车骑，也很方便。并且，趁机逼着洪春文尽快安排病退，否则，破碗破摔，把证据往上面一递，谁都别好过。
　　果然，当到了三月下旬，尹秀茹因病要返城的通知，就被公社知青办传达到了陈家庵大队。不用多想，依着陈开兴、陈开顺的为人，自也不会拦着不放，更不会再去调查一下，就痛快的给盖了章。
　　却是由于事发突然，不免让李思前和梁燕、岳阕明都感到疑惑，不过尹秀茹一心想要回城，替她高兴之余，也肯定不会多问，只嘱咐着好好养病，再常写着信，别断了联系。
　　而离别之际，最难舍难分的，就是尹秀茹和梁燕了。两人从在学校时交好，下了乡又互相陪伴，早已习惯了彼此在身边，又怎能不难过。
　　以致，一个因放心不下性子软弱的老同学，更羞耻自己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回城，而无地自容；一个又还没走出张弛当兵留下的伤感，却接着要面对同最好朋友的分离，当然是难以隔舍了。
　　“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是一副软性子，让人欺侮着。”离开的头晚，尹秀茹嘱咐着帮自己收拾行李的梁燕。
　　“我会的，你放心吧。”梁燕强颜一笑。
　　“遇着事，多和思前商量，别自己窝在心里。”尹秀茹又叮嘱着。
　　“我知道，你也要多保重。”梁燕眼圈泛起了泪花。
　　“还有，你跟张弛的事千万要心里有数，咱们女孩子不比男人，总共就这么几年好时候，可别一直傻等下去，到头只会苦了自己。”
　　“嗯。”一提张弛，梁燕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你看你，这样咋能叫我放心，就知道哭。”尹秀茹的声音也哽咽着。
　　“行啦，你就不要唠叨梁燕了，有我和岳阕明在，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思前又开了口。
　　“我就怕你要是再回城了，梁燕可咋办，”尹秀茹流下泪来，“只剩下她自己，怕是在这知青点睡觉都不踏实。”
　　“真有那天的话，大队也肯定想得到，总会有办法的。”李思前稍一顿过，暗叹了口气，“况且我能不能回去还两说呢，你不用担心这些。”
　　“终归只剩下她一个女的了，不像岳阕明作为男人，怎么都好说。”尹秀茹无奈叹了声。
　　“咱们六名知青，现在就剩三个啦，一定还会来人的，这点你放心好了。”李思前安慰着她。
　　“但愿吧，”尹秀茹苦笑着，“不能回城，天天巴结着，这真的要走了，又有点舍不得。”
　　“终究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哪能一点感情没有，更何况这里的乡亲，确实待咱们不错。”李思前倒也理解。
　　“可我更不舍得你和梁燕，也不知道以后咱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尹秀茹满眼的伤感。
　　“你尽说丧气话，等我和思前回城探亲，还能不去找你怎的。”缓了情绪的梁燕，轻捶了她一下责怪着。
　　“你呀，回去后也要收收自己的脾气，遇着事别冲动，要知道话多惹是非，”李思前又告诫着，“养好了病，再踏踏实实找份工作，等着我和梁燕去看你就行了。”
　　“好，我在莱县等着你俩。”尹秀茹笑了笑，但心里却不禁在想，也不知道那时，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同两人坐在一起，被重新解开伤疤，面对不堪的过往。
　　也这一想，不知是难舍还是委屈、耻辱的，就抱着梁燕和李思前放声大哭起来，难免令三人伤心一处。而等收拾好行礼，又躺在被窝，直至聊过半宿才昏昏睡去。
　　再当第二天早上，李思前和梁燕醒来后，尹秀茹已经走了。她是不想要任何人送，反正也跟陈继昌、肖梅真等人告过别了，又何必强忍着一颗羞辱心，再去面对分离呢。
　　而对于陈家庵大队来说，尹秀茹的离开，也只不过激起了短暂的浪花后，就归于了平静。春耕在即，日子仍要照旧，哪里有闲心去寻思别的。
　　倒是岳阕明和李思前、梁燕，随着只剩下他们三名知情，关系也更加亲密起来，平时互相关心着，并没为不能回城而苦恼，相反却自得其乐。
　　且在尹秀茹离去后，空出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而大队为了照顾知青，就想让岳阕明补上，但他碍于自己的成分，及不想跟陈世林分开，于是就谢绝了。
　　并在这个时候，几人没盼到尹秀茹报平安的音讯，却等到了张弛和韩月芽的来信。一个跟陈长兵一样，在结束新兵的训练后，都服役于首都军区，且部队的前身，正是解放战争时陈继昌小儿子所在的纵队。
　　但更多的还是，张弛对梁燕的思念，让一定要等到他归来的一天。试想，有了夫妻之实为牵扯，感情自是越来越浓、难以忘怀，更别说一时温存后，心里还留有一份愧疚，要日夜面对呢。
　　而另一个，因出去大半年了，考虑到陈继昌、肖梅真以及陈家庵人对韩月芽的特殊感情，方平就特批她，等夏天时回家探亲，以看望有养育恩德的父老乡亲。
　　也这一来，可让陈继昌和肖梅真，连同陈继远、陈开兴等人高兴坏了。一个打小被陈家庵乡亲疼着的烈士遗孤，如今终于有了好的前程，当然都感到十分欣慰。
　　不过对于岳阕明来说，心里却忐忑难安。是既期待着同韩月芽的相见，又怕身份的悬殊，两人终究有缘无分，即便早已想到了结局。
　　再等随着春耕的结束，傻媳妇严周霞也为来福生了个闺女。不提裤裆怎样，而虽然不是儿子，但也令他整天乐的不行，就更懒得同鹅蛋、毛虎为伍了，倒显得会过起了日子。
　　也或许是在喜庆氛围的招引下，不久，李思前又收到了可以返城分配工作的通知。却为此，并没带来多少惊喜，反而令她陷入了矛盾。
　　倒不是说因为梁燕受成分影响，被排除在外，自己于心不忍，而是面对岳阕明，不知如何取舍。分开，怕遗憾终生，但留下，又是否能真的走到一起呢。
　　也在这天下午，当李思前上完最后一节课，又办理完交接，就彻底结束了，在陈家庵小学短暂的教师生涯。且放了学后，即使心情再怎么复杂，还不忘来到大队院外，等着梁燕一起回知青点。
　　而路上，见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就问：“是因为回城分配工作的事吗？”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事情真的来了，多少还是会有些失落的。”梁燕腼腆笑了笑。
　　“是呀，好不容易有这种机会，是挺可惜的。”李思前也不知怎样安慰。
　　“你呢，怎么看着也没高兴多少，怎的了？”梁燕又疑惑的问她。
　　李思前无奈一笑，并没有回答。而沉默一会儿就说：“时间还早，咱们去河边坐坐吧。”
　　“行。”梁燕点头答应。
　　这样，等来到河边坐了下，虽眼前落霞晚照，映红了蜿蜒而去的水面，再伴着风清柳扬、草丰木秀，飞鸟声声、暮鸦归巢，但两人好一会儿都默然不语。
　　却是当想起，以前和尹秀茹、李思前，经常在这里洗衣服后，梁燕才感慨的说：“对于咱们几个，大概就叫聚散无常吧，有时候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当初说聚就聚的，一起来到陈家庵插队，现在又说散就散的，各奔前程去了，好像一切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呢，转眼已经结束了。”
　　“人生哪里容得咱们去做准备，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遇到什么。”李思前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秀茹现在怎样了，回去安顿下没有。”梁燕失落的说。
　　“应该是没有吧，不然早来信了，”李思前摇了摇头，“但愿这次院校生分配工作，秀茹别被她爸影响到。”
　　“反正你俩马上就能见面了，还是说说你吧，怎么看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就这么舍不得陈家庵呀？”梁燕笑着问。
　　“唉，”李思前又叹了声，“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张弛当兵会那样纠结，当前途和感情无法兼得，孰轻孰重，的确难以做出选择。”
　　“你不会也心里有人了吧，他是谁，咋从没听你说过呢？”梁燕愣过后，讶异的问。
　　“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又有什么可说的。”李思前苦涩一笑。
　　“岳阕明？”梁燕想了想恍然一声，因为除了他，李思前所接触的都是陈家庵人，不可能动感情的。
　　“有这么惊讶吗？”李思前也不隐瞒。
　　“什么时候的事，这也太突然了。”梁燕感到不可思议，凭着李思前的家境，怎会看上岳阕明呢。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吧。”李思前无奈的笑了笑。
　　“那岳阕明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为啥不告诉他？”
　　“说了又怎样，就岳阕明那种性格，只会让他添了心事，况且——”
　　“是因为家庭成分吗？”梁燕打断她。
　　李思前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其实本想说：“岳阕明心里装着韩月芽呢，哪会对别人动感情。”
　　“所以眼看要回去了，你都不开心？”梁燕又问。
　　“我是怕留有遗憾，都不知道该不该走了。”李思前显得那样苦恼。
　　“那我劝你赶快算了吧，”梁燕直截了当的说，“要是之前，你俩咋样我不敢保证，但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误了你的前途，这样的话成什么人了。
　　更何况岳阕明自尊心强又自卑，将来怎样也不知道，绝不会去拖累别人的，而且你还出身那种家庭，不说父母能不能同意，单就这一点，他自己都无法面对。”
　　“我倒没在乎这些，如果他能答应，我真的会放弃回城，哪怕试一试也好。”李思前不禁脸上一红。
　　“你不在乎，并不代表岳阕明不这样去想，以后的事谁知道，如果再走不到一起的话，那他还不得为你内疚一辈子呀，”梁燕劝着说，“我和张弛的事，你不是没看到，差不多的情况，我都不敢抱有希望，你也趁早打消念头吧。”
　　“但错过就是一辈子，我真的怕自己以后会后悔。”李思前神情一紧。
　　也令梁燕听后沉默了，当时和张弛，自己何尝不是这种想法，才会情不自禁的，以致发生了关系。可李思前对岳阕明呢，独怀于人，又该如何让她安心离去。
　　于是想了想就说：“还是走前告诉他吧，让岳阕明知道你对他的心思，不管什么结局，起码以后再回忆起来，或许有苦有甜，但至少没有后悔。”
　　李思前默默点了点头，而又想了会儿，就开起梁燕的玩笑，“到底是谈过恋爱的人，还挺有经验，佩服，佩服。”
　　“讨厌呀，”梁燕羞的满脸通红，就拉扯她的闹着，“帮你出主意，还被笑话，有没有良心？”
　　“好啦，我错了，我错了，”李思前被晃悠的笑个不停，而随后，又语重心长的嘱咐着，“梁燕，张弛是个重感情的人，你要对他有信心，千万别轻易放弃，还有，更别断了回城的想法，政策在变，总有机会的。”
　　“我知道，”梁燕把头靠在她的肩膀，“咱们都好好的，等将来有一天重聚，当回忆起在陈家庵下乡的日子，想必全是美好吧。”
　　此时，夕阳西沉，霞光消退，也当两人回到知青点，还没来得及生火做饭呢，就都被田云英叫了去。知道李思前要走了，身为妇女主任，怎么都得为她送行。
　　再等第二天，李思前收拾好行礼，又跟陈继远、陈开兴几人辞过别，到了晚上，则和梁燕被肖梅真喊去家中，并且还特意给她包的饺子。
　　而吃着饭，说了些祝福的话后，肖梅真再想起三名女知青，从来到陈家庵就被自己带着，如今尹秀茹离开啦，李思前又马上要走，只剩下梁燕了，也不免一时有些伤感。
　　“小梁，现在知青点只剩你自己了，晚上一个人可咋办？”肖梅真担心的问。
　　“没事的婶子，眼睛一闭转眼天就亮了，只是睡个觉而已。”梁燕故作轻松的说。
　　“要不你过来跟婶住吧，反正月芽在时也是跟我睡的。”肖梅真想了想说。
　　“不用麻烦了婶子，我真的没事，”梁燕急忙婉拒，“您也知道，我平时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待着。”
　　“小梁，你自己不害怕吗？”陈继昌放下酒杯又问。
　　“不怕，您和婶子就住隔壁，跟在一起没啥区别。”梁燕一笑。
　　“陈大爷，婶子，您们不用再劝了，别看梁燕一副柔顺的样子，其实拧着呢，”李思前笑着接过话，“昨晚田主任也想暂时安排个女社员过来跟她作伴，但怎么说都不肯。”
　　“要不我搬到知青点去，让梁燕过来住厢屋，这样既不用再担心，她还能一个人清净些。”岳阕明考虑后说。
　　“我看行，”陈继昌点点头，“以后小梁也在这边吃饭吧，省得自己没心思去做。”
　　“那成，小梁，就听你陈大爷的，可不许再拒绝了。”肖梅真也赞同。
　　但因知道他们一家对岳阕明的感情，梁燕哪里肯换地方住，更何况现在满腹的心事，也的确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为以后做出打算。
　　不过吃饭的问题，要是再去推辞，就显得不识好歹了，所以只得答应下来。况且，上级只为知青提供了一年的商品粮，这会儿虽不至于饿肚子，也确实有点艰难。
　　就这样，等吃完饭，李思前再一次向陈继昌和肖梅真辞过行，被岳阕明送出门后，当看着她又磨磨蹭蹭的搂着大虎道别，梁燕怎能不懂那份心思。
　　明天要走了，有些话再不说，可真的没机会了，因此就打过招呼，自己先回了知青点，以容她跟岳阕明多待一会儿，别将心事带离陈家庵。
　　“陪我走走吧。”放开大虎，李思前站起身说。
　　“好。”岳阕明点头答应，随后又将大虎关进门去，免得被打扰。
　　“你真不打算再回莱县了吗？”沿着大街一路走着，李思前问。
　　“回不回去哪里由得了我，要是真有那一天，再看情况吧。”岳阕明点了支烟。
　　“以后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一闪一闪的火花，映在李思前的眼里，而接着又说，“实在不行，我让我爸给你想想办法吧。”
　　“算了，回去又会引起就业什么的问题，况且影响也不好，还是别惹麻烦了。”岳阕明赶忙拒绝。
　　“不想离开，是因为月芽吗？”李思前失落的问。
　　“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吗？”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待下去？”
　　“我说过，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岳阕明狠狠吸了口烟。
　　“我也说过，我会想办法的。”李思前急切地看着他。
　　“什么办法？”岳阕明一笑，“无非令你爸为难，你替他考虑过吗？”
　　“你别管，”李思前情绪有些激动，而稍缓了一下，就鼓足勇气的说，“如果你让我留下，那我也不走。”
　　“什么意思？”岳阕明一愣。
　　“岳阕明，我喜欢你，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爸肯定不会不管。”说完，李思前松了口气的低下头去，也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岳阕明回了神后，简直不敢相信。
　　“我没和你开玩笑，”李思前红着脸抬起头来，“以前你有月芽，这份感情我只能偷偷埋在心里，但现在她已经离开了，试着接受我好吗，岳阕明。”
　　“李思前，首先我要谢谢你不嫌弃我，可咱们的身份相差悬殊，跟我和月芽的情况又有什么不同，既然我怕拖累她，又怎会不怕连累到你。
　　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也该为家人考虑，你爸妈是革命军人，而我爸曾是国民党，哪怕不在了，还扣着顶反革命的帽子，他们是不会同意的。”岳阕明说的言真意切。
　　“等生米煮成熟饭，那时他们不同意也不行。”李思前有点孩子气。
　　“别傻了，不被祝福的婚姻，又能好得了哪里去，”岳阕明感到好笑，但仍不得不劝着，“你有大好的前途和优越的家境，以后也一定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我不值得你这样。”
　　一番话也让李思前沉默下来，一切不都在自己意料之中吗，既然这样，又何必再多说，去为难岳阕明。已将心扉剖开，总算对得住那份悄然而逝的感情了。
　　而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岳阕明，你知道吗，虽然我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却又不得不向你倾诉。我是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那样，我会遗憾终生的。”
　　“是我没福气，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岳阕明动容的说，“不止是你，还有月芽，命运总算对我不薄。”
　　“你，你能抱抱我吗？”李思前眼里闪着泪花。
　　也随后岳阕明稍一犹豫，只好张开了怀抱。而感受着他的体温，李思前沉浸许久又说：“你明天能送我一程吗？”
　　“好。”岳阕明沉声答应。
　　“谢谢你，岳阕明。”李思前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李思前，我也谢谢你的喜欢，我会记住一辈子的，”岳阕明深呼口气，将她扶出自己怀中，“答应我，安心回去好好生活，有些烦恼，不该属于你”
　　“嗯，”李思前终于失声而哭，“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在陈家庵始终有我一份牵挂，你也一定要幸福，岳阕明。”
　　此时万籁俱寂、缺月如勾。而当于知青点外，两道身影一进、一去后，也注定他们的命运从此失去交点，再没有相融的时候了。更对彼此来说，是一个难以入眠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