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步静安婚嫁臣远庄 俞自谦肠断鹰嘴崖

　　话说，自谦别过仇大少和刘金源回鹰嘴崖，还未出得城去，就巧遇一众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待出得西城门，竟是方向相同，如此遂跟在其后，一路相伴而行。
　　前有乐声欢快四野，后有新郎春风得意，再随着载有大红花轿，并诸多嫁妆的几辆马车，这等氛围，便是自谦身为路人，此时也不由得被感染。
　　且心中感慨道：“怪不得古人将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及洞房花烛夜，称为人生三大喜事，果然不假。前两件自己也曾体会过，惟这出嫁迎娶的途中热闹，尚属头回撞见。
　　这般场面，哪怕一个外人都能感受到喜悦，更何况当事之人呢。虽不知那轿子里的女儿家，到底为何等模样，但今日定是最动人的新娘。”
　　如此想着，就不免向那花轿多瞧了几眼，偏也是巧，这时一阵旋风吹过，竟将其侧窗的帘子给掀了开来。虽只是一霎，但仍是看到里面一团红色锦绣，端仪而坐的新娘。
　　哪怕被红盖头遮住了妆容，却还是令他不禁心中一动，便暗自揣测着，只看那坐姿，这新娘定是一个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好女儿家。可又不知为何，遂之，胸口竟莫名的疼痛，忍不住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这般，待缓了心绪，就自嘲一笑地摇了摇头，只认为是触景生情，替人感怀而已。偏又哪里能想到，那花轿中红团簇拥的端丽新娘，正是他日思夜念的静安。
　　不得不说，这人世之事，就是如此巧合，自谦一路漂泊打蓿威州而回，又夜宿山神庙，再病养仇记车行，只怕冥冥中早已被安排好，便是为了今日的相伴同行吧。
　　但尘世间还有甚么事情，能比这般一路相送，自己心爱之人出嫁，来的更可悲可叹呢。即使命中注定，又何至如此戏弄，倘若日后知晓，想必一生都是个莫大的讽刺。
　　或者只当是，我虽无福娶你为妻，但却有幸送你出嫁，余生足以安心。也或是，今世与君缘悭分薄，然蒙前尘情深，方换得这番相送，自此因果已结、路人萧郎，谁又知晓呢。
　　闲言少叙。原来，林氏和静安回到牟乳城后，就一直交由胡烨出头，经营着林务赠予的绸缎铺子，倒也打理得有声有色。且慢慢改头换面，做大为布艺行。
　　不过随着时日久了，胡烨对待静安的情感更是不可自拔。却偏是，一个剖心解肠、以待良缘，另一个则心怀旧人、故作不知，而林氏看在眼中，又岂能不急。
　　故而，以致静安数次要回鹰嘴崖，并在爹爹的忌日和清明时，于她面前哭诉，都被狠心阻拦了，声称步师爷遗言不可违，否则便是对逝者不敬。
　　林氏如何不怕，倘若静安回到村中，定会知晓俞大户一家子所遭逢的变故，而自己女儿甚么性子，又怎能不知。那般以来，指不准要生出多少乱子，况且，自谦就是她的心中死结，一个处理不当，必将毁之一生。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注定这般结局，还能怎样呢。更何况，自谦几年来都无音讯，且凭其打小对静安的情分，定是不忍拖累才会如此，那自己又怎可再去拂了他的良苦用心，要怨便怨命运弄人吧。
　　再且，静安已因步正东和俞妱蕊的一番诳语，对自谦心生了误会，索性就彻底隐瞒下去吧。至少在其嫁人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真相得解。
　　这般，遂拿得主意，既是注定愧对自谦，那便硬来促成静安和胡烨的婚事。况且，终有步师爷的遗言在先，想来，当初绝不会无端乱语，其中定有何说道才是。
　　为此，更是忍着对故里的思念，不去同鹰嘴崖任何人接触。只待日后回得村中，那时，再往步师爷坟上恸哭一番，也会到俞大户和郝氏墓前，诚心告罪。
　　即便以后静安得知一切，但姻缘已定，任她怎般悲痛、悔恨，也终会顾及脸面，不敢乱来的。谁人一生不存有遗憾，就当是一段墓志铭，埋葬于世间吧，只怪命运弄人、天不相助。
　　如此，虽然静安也心存疑问，对母亲的做法十分不解，但却是不敢过多任性。自打爹爹离世后，她更加明白亲情之可贵，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违拗林氏的意思。
　　故此，只有在牟乳城私下留意，看能否遇见鹰嘴崖的熟人，以便解开心中疑团。虽说仍对自谦怨恨不已，可总得知晓为何要这般待她，不然几载所受的煎熬之苦，实是不明不白。
　　但终究天不随人愿，便连胡彦江和涂七娘的音讯，也不曾有过半点。而每每问起胡烨，只搪塞着告知，其叔父已不在县衙做事，又搬离了原来的住处，余下一概不清楚，等回家向爹爹打听过再说，如此就一直拖了下来。
　　虽说静安也有过难捱之时，曾几次冲动，想偷偷顾上马车回鹰嘴崖去。可每当看着母亲，满头白发如霜，及近来方才展露的开朗笑容，并那种惟怕自己离开身边，便会走失的眼神，只得无奈打消念头，终未敢狠下心任性一次，却也因此常郁郁在怀。
　　而林氏哪里忍心她这般下去，无法，只得将步正东和俞妱蕊那些诳语相告。虽免不得，让静安经历了一番彻骨铭心之痛，更不亚于死过一回，但也就此令其重获新生。
　　之后再将养着身子，另顺着母亲的意愿，同胡烨一起打理着店铺，久之便加深了情分，这才断了对自谦的念想，虽于那更阑人静，有时仍会默自垂泪。而谁曾想，随着定亲之日的到来，偏又激起了她，已渐平复的内心波澜。
　　却说，那日胡、步两家人合于一处，待一干繁琐事毕，又在城内一名为“聚缘阁”的酒楼，落坐下来庆贺一番，胡烨的母亲李氏，就拉着静安，是如何也不恳松手了。
　　自打早年见过她后，便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甚至常常做梦，将其娶了胡家门。如今哪里能想到，竟有美梦成真的一日，又岂能不激动万分，生怕再弄丢了一般，故就时时拽在手中。
　　而林氏看她待女儿如此，自也欣慰不已，本还担心静安嫁过去后，倘若再婆媳不和，那时便真该无颜以对了。终究同胡烨的亲事，是自己生生促成的，这般一瞧倒想的多余了。
　　却是这会儿的胡彦庭，虽对自家儿子能同静安结亲，也感十分欣喜，但心中甚是明白，若不是俞大户一家遭逢变故，就是八竿子都轮不到他们头上，便难免有些担忧。
　　原来，家中长子定亲这等大事，怎能不请胡彦江和涂七娘来赴宴呢，偏其只顾着高兴，一时就昏了头脑，竟忘了胡烨的嘱咐，千万不可让叔叔、婶婶，在静安面前提及俞大户一家之事。
　　如此也忘记叮嘱，前去送信的次子胡鑫一声，转告胡彦江、涂七娘，静安并不知晓，俞大户和郝氏已不在人世，及自谦的遭遇，到时切莫说漏了嘴。
　　便这般，正当胡彦庭内心不安着，欲往楼下等着知会一声，不想，却听有女人的笑声，打门外传来，且嚷道：“我今个倒要瞧瞧，谁家的闺女如此本事，总算让咱们胡烨知道成家了。”
　　话音乍落，只见胡鑫笑着推开了门，遂而走进一人，身着素色碎花袄裙，生的柳眉杏目、樱口琼鼻。虽是年近不惑，但仍风韵犹存，只是两鬓夹杂着丝丝白发，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后面又跟着一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身穿灰色布衣长袍，长得五官周正、面白须净。虽眉目间染了不少世事风霜，倒更显得温文儒雅，透着一股清风之气。
　　列位，这二人不是胡彦江、涂七娘夫妇，又能是谁。却未等胡彦庭反应过来，那李氏看到自家小叔子和妯娌后，已是笑迎上前，并问道：“怎没带着小胡涂，怪想念的。”
　　涂七娘笑道：“嫂子是不知，他现在实是调皮得紧，倒不如交给房东婆媳呢，总比跟着我省心。”
　　却待寒暄几句，就撇眼瞅见了林氏，倒以为自己看错了呢，等定睛再瞧，便顿然怔于那里。不觉已是浑身颤抖、泪盈满眶，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哪里能想到，自鹰嘴崖一别几载，竟是于这里重逢。且打俞大户和郝氏离世后，就更加怀念早年的姐妹情深，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中、惦记万分，此刻便可想而知了。
　　也这一见到涂七娘，林氏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却并不意外，那其中的关系，她自是清楚。并以为胡彦庭和胡烨定会安排妥当，提前将事情告知，故欢喜之余就未曾担忧。
　　此时久别重逢，二人又曾恁般情意，遂嘴角蠕动着，颤声叫道：“七娘。”眼泪便瞬然决堤。
　　这般，待涂七娘缓过神来，就忙上前将其一把抱住，泣声喊道：“林姐姐。”随后，不免便是一番含悲痛哭。
　　倒是一旁的胡烨，当被爹爹告知事情后，遂惴惴不安起来，一时就不知如何是好。故此，父子俩惟求救般地看向胡彦江，希望他能解得眼前困境。
　　而这会儿的胡彦江，虽说见到林氏母女后，也感到十分惊讶，但稍是寻思，便已然明白了几分。且少不得暗自苦笑，竟是造化弄人，转来转去的，静安偏是进了他胡家的门，可眼下岂顾得了恁多，只得点首示意，让父子俩放心。
　　再瞧这时的静安，更是激动难掩，已然一副凤目泛红、泫然若泣之相。虽是自己今日定亲，但相别几载，内心最为期盼的，还是希望见到，打小疼爱她的七姑姑，及师恩如山的胡先生。
　　于是，忙先来至胡彦江跟前，屈膝施礼道：“学生静安，见过胡先生。”
　　但当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教授过的学生，胡彦江虽也甚为欢喜，偏这会儿却不知怎般言语，惟冲其点头一笑。而再想起自谦，心里就难免有些别扭。
　　却是李氏走过来，拉着静安笑道：“以后，便该叫二叔了，还喊的哪门子先生。”也说的她双颊生红、低眉含羞。
　　更令胡彦江一阵尴尬，就走过去劝说涂七娘道：“好了，大喜的日子，别扫了兄长他们的兴致。”
　　遂之，又对林氏施礼道：“彦江见过嫂子。”
　　林氏忙擦了擦眼泪，回礼笑道：“胡先生客气了。”
　　如此，当涂七娘稳了心绪，也忘了去问她为何会在这里，遂笑道：“咱们故人之间就别再酸了，快告诉我，俺们家侄媳妇是哪一个？”
　　林氏闻后，心里登时“咯噔”一声，敢情涂七娘还不知道呢，便疑惑地看向胡烨。而见其冲自己无奈一笑，遂暗叹了口气，惟盼别出甚么乱子才好。
　　反倒李氏听过，忙将静安拉至她跟前，笑道：“瞧，不是在这里么。”
　　而静安此时，也顾不得羞臊，又凤目一红，忙向涂七娘施礼道：“七姑姑……”
　　遂就再也说不下去，便如同寻到了失散已久的至亲，终能将几年来，自谦与自己的委屈，好好哭诉一番，只嘤嘤啜泣不止。却再看涂七娘，硬愣住许久，弄不清状况，而后才面色一沉，冷冷盯着静安，是一语不发。
　　也见其如此，一旁的林氏少不得有些难堪，岂会不知为何，就是换作自己，也觉着愧对自谦。但眼前又能怎样，真是越怕甚么便来甚么，只得心中求着，千万别生了意外。
　　可静安哪里晓得其中缘由，看涂七娘一副冷淡之态，也不去言语半句，倒以为是因见到自己后，一时欢喜得魔怔了，就又叫道：“七姑姑。”
　　这般，胡彦江看妻子仍无反应，只死盯着静安不放，遂暗呼“不妙”，就忙上前将其拉过道：“你且跟我来一下。”
　　如此，待夫妇俩出得门去，便见涂七娘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声问道：“你可是早就知道，才故意瞒着我的？”
　　胡彦江苦笑道：“你这是甚么话，我也刚知晓的。”
　　涂七娘心中一松，便气道：“想不到这丫头恁的薄情，亏打小俺们那般疼她，如今我哥嫂离世，自谦又不知流落何处，怎就能轻易抛于脑后，只顾着自己安然定亲。”
　　而瞧着她一副气不忿的样子，胡彦江不禁暗自好笑，遂道：“好像静安是你们提前定下的一般，除了自谦便不能许配别人了，难道我胡家门就进不得么？”
　　涂七娘赌气道：“对，他俩便是天生一双，离了谁，都不该独自过活。”
　　胡彦江无奈道：“亏你将自谦打小带大，还不如我了解呢，你以为凭着他那副傲然清高的性子，又遭逢了恁等变故，岂能愿意再面对静安。
　　即使难以放下，但依着今时的境地，不躲着已是不错了，又怎敢还去儿女情长？哪怕对着你我，尚且不愿多加拖累，更何况是自己心仪的女子呢？”
　　涂七娘闻后，默然片刻，却仍怪斥道：“那也不该不管自谦的安危，只顾着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时，林氏走出来恰听得此言，遂叹道：“七娘，你误会了。静安至今不仅甚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谦另有心属，负了他们之间的情意呢。”
　　见夫妇俩愣于那里，就将事情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遍。而后苦涩道：“自谦打小是吃我奶水长大的，我又怎会不心疼，偏万般奈不过天意呀。”
　　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七娘，你若要怨恨，便怨恨我好了，是我隐瞒了一切，将静安撮合与胡烨的。”
　　也闻过此番言语，胡彦江和涂七娘皆是沉默下来，一时对静安心生可怜，更为自谦失去恁般良缘，而感到惋惜。但这就是命，天不可违，人又能如何。
　　许久，涂七娘方叹息道：“林姐姐，我知道该怎般做了，是自谦没那福气，又怨得了谁呢。咱们就此打住，皆随它去了吧。”说着，便淌下泪来。
　　林氏也为之心酸，遂哽咽道：“是我对不住俞良哥和郝姐姐，他日那世相见后，定会好生赔罪的。”
　　胡彦江忙宽慰道：“嫂子，你别这般说，世事皆是命定，不然也不会陷入此般境地了，咱们皆从缘吧。”
　　便如此，等三人又回到雅厢内，只看涂七娘径直来到静安跟前，拉着她的手，心疼道：“是七姑姑不好，只因久未见到我家静安，一时魔怔了，可别往心里去。”
　　静安顿然泪落，遂委屈地扑入她怀中，喊道：“七姑姑。”而后娘俩就哭于一处，
　　谁知这般，倒令胡鑫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嚷道：“咱们大喜的日子，应当痛快饮上几杯才是，怎闹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何必如此伤感。”
　　不想话音刚落，就见胡彦庭猛地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斥声道：“没大没小的东西，何时用你来多言。你婶娘故人重逢，还不得叙一回旧情么？”实则却暗自欢喜，岂能不知，定是涂七娘心中释然了。
　　再说这胡鑫，长得身姿挺拔、相貌清秀，看似文质彬彬，反而透着一股不羁。除了满脑子的生意经，对于其他皆不怎的上心，诸如鹰嘴崖那些过往旧事甚么的，仅只知道零星半点儿，更从不去多言多语，大有种事不关己之感。
　　而见其一副憋屈的样子，此时已安下心来的胡烨，倒是精神了许多，少不得开怀好笑。并随着叔父胡彦江，拿着自家兄弟调侃了一番。
　　另李氏也数落道：“你真是没个省心的时候，当初你二叔好不容易托人为你在衙门寻了份差事，可你偏要去同别人开酒馆做生意。如今赔了钱不说，还丢了那般体面的营生，早知道何苦让你读恁多书去。”
　　但胡鑫缩着头，却仍辩驳道：“我已重寻了事情做好吧，替人打理酒楼客栈呢，每月银钱也不少赚的。”
　　李氏白了他一眼，遂戏谑道：“吆，真不知哪家掌柜的，被猪油蒙了心，竟瞧上你来打理生意。不过千万长点记性，别再把自己陪给人家，到时俺们可不管。”
　　胡彦江听后笑道：“嫂子，胡鑫心里自有一套生意经的，你也别太担忧。但眼前这般笑话他，倘若日后被人家掌柜的相中了，从而招了上门女婿，那时可有你难堪的。”
　　李氏撇了撇嘴，笑道：“若是那般倒也好了，我同你兄长还少操了份心呢。”
　　胡彦江笑了笑，又问胡鑫道：“你在哪家店里做事？”
　　胡鑫回道：“是赤心湾码头的一家酒楼。”
　　胡彦江点了点头，不由看了涂七娘一眼，而后又嘱咐他道：“那便好生做着，切莫辜负了人家的诚意。”
　　只因那里曾是妻子的一块心病，故胡彦江从未当着兄嫂和侄子面前，提及过半句。如此，当胡鑫说起赤心湾，胡家人也并未觉得甚么，更何况于码头做生意的，四面八方之人皆有。
　　果然，当涂七娘闻得赤心湾三个字后，眼中不禁闪过一抹黯然，遂而又笑道：“好了，咱们就别再多叙了，人家胡鑫说的也在理儿，这等大好日子，当欢喜才对。之前皆我的不是，待会儿俺多吃几杯只当赔罪了。”
　　众人听过皆笑了起来，于是一扫此前不快，再等上得酒菜，虽说各怀心事，却也热闹十足。而席间，涂七娘同林氏诉着姐妹情深，又闻着胡家兄弟讨论着胡烨和静安的婚事，一顿饭下来，直吃了个把时辰，方才作罢。
　　倒是席毕，静安偷偷将涂七娘拉于一旁，犹豫着问道：“七姑姑，我俞伯伯和伯娘可是安好？”
　　也一句话问得涂七娘，登时鼻子一酸，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实是想知道自谦的境况。于是便忍住眼泪，说道：“他们都好，你和你娘走后，还时常提起，那心里记挂的紧着呢。”
　　而静安却不由委屈道：“那为何我多次书信，皆是不回呢？”
　　涂七娘顿了一下，遂诳道：“哦，那时自谦提前完成学业，就托了他们先生的人情，留在了皎青州做事，而身边又无人照顾，故此便都随着去了。”
　　见其黯然点头，待稍是沉默，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涂七娘一阵疼惜，如何不明她的心思。故稳住情绪，就故作轻松的笑道：“你不会是想问自谦的情况吧？
　　七姑姑告诉你，那臭小子如今在皎青州可好着呢，据说也是有了意中之人，要不了多久便能成婚了，且又混了不错的营生，你不用挂念他。”
　　遂又佯装叹道：“这日子过的可真快，转眼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偏缘分有时实在说不准，小时候那般打趣你俩，谁知还是未能走至一处，于今想来也觉着好笑。”
　　静安闻后，心中是悲痛不止。若本还对步正东和俞妱蕊之言，有几分怀疑，但此时再打涂七娘口中得到证实，那种滋味又如何能好受了。
　　可今时自已也已有了婚约，还能再去说甚么，惟盼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虽仍是难解，为何自谦会不顾旧情将她抛弃，然而更多的却是，又添得了几分怨恨在怀。
　　而看着静安垂眸锁眉的，玉容换得忧愁之相，涂七娘一时就心疼难耐。但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何必再去枉添烦恼，惟暗自一声叹息，将其搂入怀中、默然垂泪。
　　便这般，因胡彦庭为怕夜长梦多，故而就匆匆于年前，找人择了吉日，又上门请了期，遂将胡烨和静安的成婚之日定了下来。如此，也方才有了自谦之前，随着那一众迎亲队伍，相伴而行的一幕。
　　言归正传。且说，等那迎亲队伍出了大道，再拐过山野小路，便见不远处的村口，胡鑫已然带人候在桥头迎接。看胡烨骑着高头大马到来，忙燃起了鞭炮，和着吹吹打打的乐声，就将花轿引进村中去了。
　　而瞧得乃臣远庄的婚事，自谦不禁心中感慨，怎会这等之巧，从牟乳城相遇后，竟然一路陪伴到头，说来倒也算是一种缘分。此时，斜阳已散尽余晖，天色渐暗了下来。
　　如此，正欲继续赶路呢，却猛然想起，那年同静安，随爹爹和俞四伯集市放粮，被胡彦庭、胡彦江相请家中做客时，所经过的荒宅遗迹，遂而，便不由自主的寻了过去。
　　但当来到那片荒芜废墟，再拨开杂草丛生，将三进三出的宅子轮廓，里外走了个遍后，竟是于后院一角停了下来，遂之久久怔住不动，而后痴了一般，莫名地泪流不停。
　　这时，就见乌云密布、北风陡起，声似呜咽悲鸣，不过一会儿，鹅毛般的大雪便飘落下来。直至将他裹成雪人，感到寒冷后，方才醒了神，偏一时恍惚得不明所以，惟叹了口气，背着行囊又往鹰嘴崖而去。
　　这般，等沿着幽河畔而上，再踏入村口，天色已落下黑影。当看着桥头上，那座已显斑驳的大石牌坊，及两边的对联时，自谦顿然百感交集，遂从小到大的诸多之事，便历历在目，从而心生悲凉。
　　又待收起感慨，匆匆赶回家后，大门仍然未关。倒似时刻在等着，他这个流落在外的游子，不知哪日就能远行而归，于是便急忙跨了进去。
　　可再打眼面前这座空荡荡，已没了爹娘的宅子，如何还能忍受得住，遂于那里黯然垂泪。双亲健在时，此处为归宿，而今，尽管仍处处透着早年的回忆，但还能称得上是家么。
　　这时，俞四闻得声响，就打倒座房走出，虽已时过境迁，但其除了进来打扫一下，仍恪守着本分，依然住在外院，并未因此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而当见得是自谦后，不由得老泪纵横，遂上前一把将他抱住，哭道：“傻小子，你可算回来了，谁让一走就这长时日的，难道真不要俞四伯了么。”
　　看着偎在跟前的俞四，竟哭得像个孩子，且腰身已明显佝偻了不少，尽多只能到自己的肩膀，并又黑又瘦，稀疏的辫子，处处泛着苍苍白发。
　　自谦岂能不心疼，也更加惭愧起来，两载之多，怎从未想到寄点银钱接济一下呢，就忙致歉道：“俞四伯，是自谦不孝，让您受苦了。”
　　俞四擦着眼泪笑道：“受甚么苦，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且有咱自己的地种，闲着再喝上一壶，不知多乐呵呢。”
　　自谦心头一酸，哪里不知是在宽慰自己。都已然这大岁数了，身子也不十分硬朗，即便有地可种，又能干得了多少，遂眼圈又顿然红了起来。
　　也见他如此，俞四摆了摆手笑道：“傻小子，今个你回来，就不去伤感了，赶了一路还未用饭吧，先进去给你奶奶和爹娘上香，报个平安，我这便给你做去，咱爷俩再好好吃上一杯。
　　你是不知道，自打你离开后，每年冬季的野兔、山鸡，我都会备着呢，只等你过年能回家，好美美吃上一顿。”说着，就自顾忙活起来。
　　而那欢喜忙碌的身影，也令自谦心中一暖、温馨丛生。哪怕爹娘他们皆不在了，可是还有俞四伯，这里便依然是家，一辈子魂牵梦绕的，最终归宿之处。
　　就这般，等其进了北房，于供奉俞老太和俞大户、郝氏的灵位前上了香后，便“噗通”跪倒那里，含泪道：“奶奶，爹，娘，不肖孩儿自谦回来了。”说完磕头在地，是悲痛不已。
　　直至俞四将野兔、山鸡下了锅后，进来将他拉起，并安慰了一番，爷俩方才坐下，相叙起离别之情。再待随着那满屋的肉香，两盆美味被端上桌子，少不得又一通吃喝，以致皆饮的酩酊大醉，倒在炕上沉睡不起。
　　而等次日，自谦本想去拜访一下，几个步、俞两姓的长辈，但却被俞四劝住了，说既然不受待见，又何必自寻烦恼。如此，其心中虽有失落，但终属实情，遂只得打消了念头。
　　这般以来，自谦倒闲来无事，除了陪伴俞四相聊，就是往后院，坐于老黄牛的埋葬之处，将那笛声吹的幽幽怨怨。不然再到俞老太和俞大户、郝氏的灵位前，守上半晌。
　　却说，如此过了几日，便是俞大户的忌辰，这早，俞四将一干祭品准备妥当，就陪着自谦来到了大王山。而其离开两载之多，自也将过世的亲人一一祭拜，甚至，还往刚走不久的步南坟前看望了一下。
　　待一番感伤后，不想同俞四刚回到村中，竟被一步姓佃户瞅到了，只因俞大户离世，没了便宜田地租种，就皆归罪在他的头上，虽几年不见，但难免又火气心生。
　　遂上前取笑道：“吆，这不是咱的小大户么，你是回来吃俺们步师爷闺女的喜酒吧。”
　　说过，咂舌撇嘴地又道：“你可真是心大，落得这副下场，如今娶不到人家了，也硬要讨一杯喜酒来喝，羞是不羞？”
　　俞四一听，暗呼坏了，自谦回来一时欢喜，竟把这茬给忘了。便急忙喝道：“赶快滚蛋，有你甚么事，在此搬弄口舌。”
　　那步姓佃户仍不忿道：“怎么，他能做得，我就说不得了？”
　　这般，等自谦醒过味来，遂慌声问道：步叔，你把话说清楚，甚么喜酒不喜酒的，又关静安何事？”
　　俞四忙将其拉过道：“傻小子，别听他在这胡言瞎讲，走，咱们回家去。”
　　但自谦偏是不肯，只盯着那步姓佃户不动。这时，又有几个好事者围了过来，却一瞧是他回村了，便指指点点、纷纷议论的，皆都不那般友善。
　　又看那步姓佃户讽刺道：“瞧着没，俺们鹰嘴崖并不待见你，还痴心妄想惦记咱步师爷的闺女，人家已经嫁给胡先生的侄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自谦闻后，脑袋“嗡”的一声，遂怔于那里，便再也听不清甚么了。而看他那般模样，俞四就指着周遭之人，气道：“都良心被狗吃了不成，大户生前，你们哪一个不曾受过恩惠，如今倒何苦为难他的孩子。”
　　谁知，却见一人冷笑道：“若不是因为他，咱们大户两口子能早早去了么，甚么孩子，不过是个捡来的野种罢了。”
　　也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喝道：“住嘴，再敢胡言，我就开了祠堂，让你跟祖宗说去。”那人回头，看是步晨走了过来，后面又跟着步元，遂缩了缩脑袋，干笑着退过一旁。
　　而见自谦如未看到自己一般，只失魂落魄地怔住不动，步晨便心中不忍，就忙对俞四说道：“俞四哥，你且消消气，还是先带自谦回家吧。”
　　俞四哼道：“今个我算是见识到，你们步家族人的厉害了。”
　　步晨无奈摇了摇头，便对围观之人喊道：“都散了吧，围在这里像甚么话。”
　　并恰在这时，俞晃、俞儒、俞然和俞大哲也是到来，当看到自谦，皆是一愣，没想到他竟回村了。又得知了事情经过，就不禁面面相觑地叹了口气，却不知怎般言语。
　　倒是俞大哲心中不忿，眼珠一瞪，遂要上前理论。但怕其惹得是非，便被俞晃给拽住了。原来几人同步晨、步元约好，一起往大王山坟地，祭拜俞大户去，谁想竟撞到了此事。
　　随后，就见俞晃来至自谦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别往心里去，快跟你俞四伯回家吧。”
　　如此，待自谦缓了心神，认清眼前之人后，顿然双目泛红，不由委屈道：“小叔。”
　　也闻得这一声，顿令俞晃鼻子发酸，毕竟是看着他打小长大的，无论曾犯下多大的错误，但已落得此般田地，还要怎样呢。况且又过去恁长时日，何必再去枉加指责。
　　于是一笑，又对俞四道：“俞四哥，你们先回吧。”
　　这时，俞大哲也走过来安慰自谦道：“小老弟，甭听他们乱嚼嘴舌子，回来了只管安心住下，往后谁若再敢胡唚，大哲哥替你出头。”
　　一番话，也令自谦为之动容，便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遂就被俞四拉着去了。却是步元、俞然、俞儒三个，始终未言语半句，虽说过年那会儿，皆被各自女儿、儿子劝说了一番，可仍是感到有些别扭。恕不再表。
　　且说，自谦回到家中，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俞四，那步姓佃户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其沉默许久，而后方一声叹息，才将头年所传，并几日前，静安果真嫁到臣远庄之事，大体道过一遍。
　　自谦闻后，不正是他回鹰嘴崖的那日么，心中遂之就五味杂陈。如何能料到，自己一路相伴同行的迎亲队伍，那花轿中坐着的，竟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静安。
　　这般，便肝肠寸断，胸口遂堵得难受。自鹰嘴崖往烟祁城，再从蓿威州又回牟乳县，一路寻寻觅觅，为求其音讯四处飘零，不想最后，竟是被他亲自相送嫁了出去，真是莫大的讽刺。
　　即使自己不再枉加奢求，且早对静安和胡烨之事，心里有所准备，但果真得到证实的一刻，又岂能坦然接受。更何况，有缘无分也就罢了，可老天何苦如此弄人，开了恁大的一个玩笑。
　　这般一会儿，只听俞四劝慰道：“傻小子，人都是命，还是尽量想开些吧。”
　　而自谦稍缓心绪，为怕其担忧在怀，就佯装不在意地笑道：“俞四伯，咱没事，静安能嫁得良人，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再说，彦庭叔一家都是好人，况且还有七姑姑和胡先生在呢，定会被善待的。”
　　其实，俞四怎能不知，他不过是在掩饰悲伤，那心中还不定怎么疼着呢。但此时再多安慰又有何用，倒不如让其冷静着些好，便暗叹了一声，出屋自忙活去了。
　　果然，等他一离开，自谦强行压制的一口鲜血，遂也喷涌而出，竟一头栽倒于地。待挣扎着爬起，木然坐在那里，神情就落寞的，实令人不忍目睹。
　　只是，偏任怎般痛彻心扉，却已感觉不到丝毫，反而有种自我折磨的快感。一切皆是他造下的孽业，所谓因果相报，又哪里敢去怨得半分，如此，直将近一整日。
　　再等到了晚上，被俞四好言劝着，方稍是用了点饭后，便又独自来到步师爷的住宅前。当穿过杂草丛生，踏着苍凉一片，走至紧闭的大门前，竟是抬手一遍一遍地扣着。
　　就如同静安仍能像从前那般，打里边跑出，娇嗔着，“小蛮牛，仔细扣坏了俺家的门，用你一辈子来偿。”偏谁知，今时的他，果真是用余生在还，偿还过往的旧情宿债。
　　又待坐于门前台阶，忆着两人打小的点点滴滴，一时眼前恍惚着，竟是浮现出，那花轿被风吹开帘子的一霎。但见红团簇拥下，静安发戴簪红花，蛾眉凤目、玉唇瑶鼻，胭脂双颊娇展，向其盈盈浅笑着。
　　遂又凤目泛泪、愁攀翠黛，满是幽怨地凝着他，三分凄楚、七分悲恨的，让人心疼难忍。而后惨然一笑，将那大红盖头遮下，隐身于花轿之中。
　　这般，等自谦一声“静安”喊出口来，再茫然望向四周，心中登时苦涩难耐。遂一声长叹，便拖着落寞孤独的身影，又黯然来到夜河之畔。
　　如此，再忆着曾几何时，同静安等步、俞儿女岸边欢聚，就仿佛昨日一般。不想一晃，竟各自分散，皆寻了去处，惟有自己家破人亡、苟且于世，似水中飘萍，任命运随风。
　　这般，更痛楚不堪的，便打怀中掏出竹笛，遂而，就和着北风呜咽之声，水破残冰之音，一时将笛子吹得哀怨、凄凉。而于幽深的夜幕中，竟真如传闻那样，夜河常在子时，发出令人揪心的哭泣。正是：
　　往事已矣人难再，
　　旧地如梦空嗟叹。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