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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病发归途却留锦缘 祸幸相依当求知己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6-06 13:38:02      字数:9376

  书至半余之多,著者云道:岁月一瞬、日复一日,闲来,于“祭雨斋”房,寸管一支、浊酒几壶,孤人无他、沉浸其中。
  虽过活少趣,一无良伴知己,又无命里红颜,然书海徜徉,共那亦假以真诸多人物,缅怀过往、细细追忆,倒也自得其乐。
  不为软语所骄,不因恶语中伤,只为赤子之情,著己怀中之梦,心刻弱水之铭,祭吾已逝韶光,悼那褪去华年。
  然,面对过往旧事,便千般思绪、心藏万言,亦书不得其内一二,终是字里行间,横撇竖捺中,皆被浊泪遗恨而锁尽。
  倘若上卷,著者痴人说梦,空对水月镜花,那么下卷,枉怀不渝之情,徒铭凉生之意,将那因果宿债,再为诸公道来。
  话说,自谦所乘之船,终于到达牟乳县的地界后,虽那海上掀起滔天巨浪,船家决定于大周山南麓海域,停靠夜泊、以避风浪,但此时的他,却深陷梦境,对外一概不知。
  只是,自谦这般一声不响的地离开蓿威州,可又哪里知晓,当丛凤儿看过那封留下的书信后,是恁的伤心欲绝,大有生离死别之感。便似三魂丢了其二,如何也缓不过来。
  而待终于不得不接受,他已然离去的事实,遂又不顾俞清嫣和江虎子在场,就放声悲痛大哭。任二人怎般安慰、宽解,但只劝不住。
  更不知,步正升、俞可庆等人为了他,不顾亲者挽留,再多住上几日,便结伴雇了马车,除却夜宿驿站外,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蓿威州。
  怎奈何,水、旱两路不相通,命运、气数难相偕,终究注定了错过。如此,等几人匆匆赶到了丛家老宅,正是自谦离去的当日后午。
  在得知其已不辞而别后,俞可庆、步婉霞皆一声叹息,步正升更直呼此乃天意,惟盼自谦莫要撞上才好。也三人这般神情,惹得丛凤儿、江虎子和俞清嫣,是迷惑不解,遂追问因由。
  原来,几人回到鹰嘴崖,那年过的倒是不错。步正升带回了郗纷红,自是令叔婶步晨、苏氏欢喜非常。而俞可庆、步婉霞夫妇,虽说兄嫂步正强、邢氏留在烟祁城,但他们三口子的归来,还是令步元、俞儒两家热闹不已。
  且又同俞可有、步艳霓相聚一处,挚友一年未见,岂能不乐呵一番,何况还有郗纷红的加入,更是添了许多乐趣。可即便如此,步正升、俞可庆几个仍是喜忧掺半。
  喜的是家人团聚,共度春节,忧的则为,只短短一载,步南竟因病离世。待料理完后事,宋氏怕触景伤情,就搬离了鹰嘴崖,去了女儿家过活,而步正东、俞妱蕊又考虑到,陈氏也上了年纪,另身边又没甚么亲者顾着,遂就带回了烟祁城。
  故几人想着夫妇俩这一走,只怕很难再回鹰嘴崖了,自此山高水远,即使互通书信,也终不如知交相对,那般来的痛快,怎能不添得些许伤感。
  却这般还不算完,当又闻得满村皆在传论,出去正月,静安便要同胡彦江先生的大侄子,在臣远庄完婚,并连带着自谦给取笑了一回后,简直不敢相信,哪里想到二人竟发展如此之快。
  虽皆未见到静安,只听说同林氏一直居住城内,从没回过鹰嘴崖,也不曾得知村里有谁收过喜帖,但这番话定不是空穴来风,因是打臣远庄传出的。再结合着俞可庆所言,母女俩是随胡烨到的牟乳城,遂而就确信了几分。
  再待问过俞可有,却知之不多,自从他在城内一家医馆做事后,旧年开春,便将步艳霓和孩子接了去过活,故此,回鹰嘴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而静安同林氏在牟乳城之事,两口子也是近来才听闻的。
  但对于静安出嫁的传言,俞可有倒称好像是真的。因听他爹爹俞然提过,年前在臣远庄集市上,有人见胡彦庭大加采办,为长子的婚礼做着准备。
  便有好事者问是哪家的闺女,而其虽未说的明白,却终究难掩心中欢喜,言语中还是忍不住透露出,乃是鹰嘴崖已故步师爷家中的女儿。
  也初闻这事,俞可有、步艳霓本还因自谦在外,未曾太去担忧,哪怕日后他知晓了静安已婚,无非落得一通伤感,总要比亲自面对心爱之人出嫁,要少上许多残酷。
  可当知晓,其不日将回牟乳县时,遂也同步正升几个一块急在心里。惟怕他听得此事,倘若又恰巧赶上,对于一至情至性的人来言,那等情形实是不敢想象。
  虽说自谦口中言语着,不再妄求甚么,但恁般铭心刻骨之情,岂是一朝一夕就可释怀的?不然他也不会四处浪迹,只为能在静安所处之地,默守一旁、余生相伴了。
  于是,步正升、俞可庆几人商量后,遂决定早日返回蓿威州,定要设法留住自谦,切不能让他遇到这般情况,故而,也向俞四隐瞒了其欲归来的消息。如此,也才有了上叙的一幕。
  而听得此番话后,丛凤儿和江虎子、俞清嫣,皆是沉默不语,面对这等事情又能怎样。自谦难以释怀过往,走不出心中牢笼,他人再多担忧也属枉然,只能听天由命了。恕不再表。
  却说,自谦于梦中穿过牟乳城,正欲往鹰嘴崖而去,这时,便被其他旅客的嘈杂声给惊醒了。当得知遭遇风浪,那船暂于大周山旧码头夜泊,无法驶往赤心湾,遂不禁思量起来。
  想着,这风浪不知何时能停,要是次日仍无法行驶,那岂不就得干等着。反正已是后半夜了,此般情况又无心睡眠,且大周山离县城也不甚远,还不如步行回去来得痛快,想必破晓前应能赶到的。
  另有刚才的梦境作祟,于是便更加归心似箭。故待打定主意后,就不顾船家,及那诸多旅客的好言相劝,竟是提着行囊上岸而去,他欲夜走牟乳城。
  便这般,等自谦上得岸后,虽夜无星月、漆黑一片,但四下有结冻的冰雪映射,再沿着早年旧径,倒也能略寻方向。待如此行过一段,就来到了大周山的北麓。
  不想,却因一日不曾进食,而身子本又未十分痊愈,以致终于头晕目眩,体力渐是不支起来。并还不时伴有胸闷之感,这般,哪里再赶得了半点路。
  等坐下歇过一会儿后,仍不见好转,便是有心再回船上,但如何抹得开脸面。而望着前方黑茫茫无尽头,又忍着夜寒风冻,遂自嘲一笑,暗骂自己太过莽撞。
  也正踌躇不决时,就看那大周山最低峰下,隐约有栋房屋,矗立在白雪皑皑之中,似是庙宇之类。于是心中思忖着,既然无法赶路,又何必硬撑,倒不如前去投宿一晚,待次早再说,便寻着上山小径,艰难攀爬而去。
  如此,等来到那山峰前,只见旁边竖一石碑,仔细辨认过,乃是“下扯峰”三个模糊字迹。再走上不远,果然为一座庙宇,破败的山门两旁,篆着一副对联:
  量用静心乃俊物,
  竭求自是非高人。
  再抬眼又看,就见上方挂有山神庙的牌匾,也为之心中恍然。这对子正是劝解世人,于金黄之物的态度,适可而止便好,切莫贪得无厌。
  而待推门来到正殿,但看上面塑着金甲山神,左有小鬼,右乃判官,下龛又供着黄大仙、狐大仙、白大仙和柳大仙、灰大仙的牌位。另前方子桌上,则摆放着果、酒、点心之类的供品。
  这般,此时的自谦,早是饥饿难忍,哪里还顾得甚么忌讳,遂上前拿过,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而又当几口酒下肚,那身子方才好受一些。
  如此,等酒足饭饱,便于殿内寻了火种,捡了枯枝点着,以好取暖御寒。不过这般一来,困意也遂之而袭,不觉,竟是趴在那里睡着了。
  也朦胧中,竟见一身材高大,面留虬髯的魁梧大汉,并着几个异形怪服之人围至跟前,自谦一惊,忙施礼不安道:“不知诸位仙家在此,因夜行赶路、身体不适,这才借住一宿,若是扰了清修,还望原谅一二。”
  谁知,那魁梧大汉却无奈道:“我说小祖宗,咱们都已避开你来到这里了,为何还要追着不放?”也此言一出,就看另几个异形怪服之人,皆是愁容满面的,眼巴巴瞅着他。
  自谦闻过一愣,遂而不解道:“上仙为何如此说法,小子凡人一个,哪里曾有幸与诸位相识?”
  便见魁梧大汉忙摆手道:“在您面前,我等可不敢妄称甚么上仙。那早年的一场天崩地裂、鬼哭神嚎,至今仍让咱们心有余悸,不然也不会躲避至此。”
  自谦疑惑道:“上仙所说,小子实是不懂,还请明言。”
  但那魁梧大汉,竟如拨浪鼓般摇着头道:“还是算了吧,这等泄露天机之事,咱可担不起,别再像那只不知好歹的鸟鹰,倒惹了大祸上身。”
  而再看他眉头深锁沉思起来,遂话锋一转又问道:“我说小祖宗,您这是欲往哪里去?”
  自谦回过神来,就答道:“自是往鹰嘴崖而去。”
  魁梧大汉思量片刻,遂叹声道:“只待一世之余,便可西方归位,那时因果宿债一一了结,您又何苦自寻烦恼,非要应那命贱之言呢?”
  言语乍毕,却见一白胡子老头慌忙道:“大人莫要多说,毕竟他是在仙姑那里挂了号的,不可违。”
  倒这一说,自谦抬眼瞧去,顿觉白胡子老头有些面善,等稍是寻思,遂惊喜道:“老人家,您可记得晚辈么?那年腊月,还款待过我和静安妹妹呢。”
  那白胡子老头捋着胡须笑道:“小友好记性,这长时日了,竟还记得小老儿。”
  自谦就道:“如何不记得,那日回家后,我俞四伯他们皆说您老是大仙呢,不知您怎会在此?”
  那白胡子老头笑道:“小老儿不过是今夜来此拜访友人,不想却重逢故交,着实缘分不浅。”
  随后,犹豫着又道:“小友若是信得过小老儿,便听我一言,那鹰嘴崖莫要回去了。”
  自谦疑惑道:“为何不能回?”
  但那白胡子老头反而问道:“若以仅剩不到三载的阳寿,去换得毕生宿缘,和一世孤苦而不得所愿,却能人间长久几十载,不知小友会选哪一个?”
  自谦略一思索,就道:“人早晚一去,倘若不能从心而活,那生死有何区别,我自是选择前者了。”
  白胡子老头听后,同那魁梧大汉相视一眼,两人皆摇头一叹,遂默然不语。倒是另几个异形怪服之人,闻得自谦只是路过,便神色缓了下来,皆笑称同他也是故人,于是忙拿来酒菜,硬要喝上一回,以温旧情。
  也让那魁梧大汉一看,就对白胡子老头笑道:“罢了,既是命不可违,我等又何必矫情,迟早有个了结,咱们喝着便是。”
  白胡子老头点首笑道:“也好,如此就听大人的,今世已矣,咱们便坐等来生,且看他如何。”
  这般,几人遂围坐一处,就同自谦推杯换盏地饮了起来,也你敬一杯、我敬一杯的,不时,便令其喝得酩酊大醉,倒地而睡。如此,再等到次早,被一阵晨钟惊醒,待四下再瞧,方知不过南柯一梦。
  偏是抿着嘴唇,却又感口有余香,倒像是佳酿之味。而再看那金甲山神,似是有些面熟,竟像梦里所见的魁梧大汉,就直觉得不可思议。
  因急于赶路,便也无暇多想,遂起身欲要离去,谁知,却一个趔趄摔倒于地。而手抚额头,已是烧得厉害,但仍硬撑着出了山神庙。
  再听得晨钟传来之处,乃是在大周山,另一险峻挺拔的高峰上。可能那庙宇坐落在南麓,面朝大海之地,故此于这边,就无法看到了。
  且说,等自谦沿着小径下得山后,一路不顾身子不适,待再顺着官道,打东门进了牟乳城,已是将近晌午。此时饥肠难忍、疲惫至极,便忙寻了一小店欲去用饭。
  不想,刚进得门后,竟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昏了过去,而那店家一时不明因由,惟怕惹了官司,忙命跑堂的又将他抬了出去,放在街边不管。也这般一会儿,便招来诸多闲者围观,虽议论纷纷,偏无一人上前相助,一问究竟。
  幸好,恰在这时,就看一拉人力车的后生,拨开人群来至自谦跟前,急声喊道:“这位大哥,你醒醒,大哥。”
  见其毫无反应,那后生遂抱起他便走,却闻有人劝道:“小兄弟,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当心惹祸上身。”
  那后生憨笑道:“好歹一条人命,怎能置之不理。”说着,已将自谦及行囊放在人力车上,就匆匆拉着去了。
  如此,等寻了一家医馆,老郎中替自谦诊过脉后,便责怪那后生道:“怎恁的大意,竟病成这副样子方来就医,难道不想活命了么?”
  之后摇了摇头,又叹道:“只怕没个一月二十日的,是调养不过来了。”
  那后生无奈一笑,倒也未多解释,而待老郎中开完药递于他,这时翻开口袋,才发现诊资不够。拉了一头午的车,笼共没挣上几个大子儿,有心想去自谦的行囊中找上一找,但又怕再说不清楚,便尴尬地愣于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老郎中就笑道:“无妨的,瞧你这身打扮,应该是‘仇记’车行的吧。我与你们老东家乃是旧识,只管去吧,改日送过来便可。”
  那后生忙弯腰感激道:“实在多谢老先生了,您放心就是,天黑之前,俺定将诊金送来。”说完,又抱拳施了一礼,遂背着自谦去了。
  这般,等自谦再苏醒过来,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当闻着浓浓的中药味,挣扎着起身,又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顿心生茫然,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晕倒之事。
  正疑惑着,为何会来到这里,便见那后生端着药走了进来,看他坐于那里出神,遂欢喜道:“大哥,你总算是醒了,快把药喝了吧。”
  自谦一怔,忙接过药来问道:“小兄弟,可是你救了我,这儿又是哪里?”
  那后生笑道:“甚么救不救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这里是俺们车行住宿的地方。”
  自谦听过,遂放下药便欲下来答谢。而那后生一瞧,忙拦住道:“郎中说你身子十分虚弱,要安心调养,真的不用客气,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自谦感激一笑,待将药喝完,又抱拳动容道:“实是多谢小兄弟了,不然我就两说了。”
  那后生挠了挠头,便笑道:“这是应该的,俺娘活着时常讲,与人行善,就是为自己积福,更何况还人命关天呢。”说着又扶他躺下,将被子盖好。
  自谦谢道:“小兄弟宅心仁厚,日后定会福运加身,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便是。对了,我叫俞自谦,不知你尊姓大名?”
  那后生憨笑道:“甚么尊姓大名的,咱不过一个拉人力车的而已。俺叫刘金源,大哥你喊我金源就成。”
  自谦点头笑道:“好,金源,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你也叫我俞哥吧。”
  见其笑着应声答应,这才好生打量了他一回。只看有二十左右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圆脸大脑,直鼻薄唇、肤色微黑,一条不是很长的辫子盘于头顶,陈旧衣衫、短装打扮,外罩一件印有‘仇记’车行的马甲,脚蹬一对靰鞡鞋。
  如此,待两人又说过一会儿话,便渐是熟悉起来,当然,自谦少不得也想起了诊金之事。而刘金源遂难为情道:“俞哥,不怕你笑话,这钱还欠着人家呢。”
  自谦顿感过意不去,忙叫其拿过自己的行囊,取出钱来,让尽快给医馆送去,并又抱歉道:“实在对不住了金源,不仅令你忙活半日,还耽误了出车挣钱,这份情意,我自会铭记的。”
  刘金源笑道:“无事的俞哥,俺们少东家心善,一日半晌的,不会计较这些。”
  自谦就道:“人家不说是仁义,可我不能与你添了麻烦,明日我便离开。”
  刘金源忙劝道:“俞哥那不成,郎中说你,且需些时日调养呢。我看你也不像这县城的人,不如先住下来,等养好了身子再走,我自会同俺们少东家言语一声的,就放心好了。”
  看他一脸真诚,自谦遂感慨道:“咱们非亲非故,你却能这般待我,实是惭愧。但我若留下,倘再给你招来麻烦,岂不是恩将仇报了么,倒让我良心何安。”
  而刘金源仍执拗道:“还是不行,除非俞哥在县城有亲戚,去他们那里养着。否则你离开后,若再出得甚么事情,那俺不是白救你了么?”
  也闻得这话,自谦不禁心中寻思道:“不如投奔七姑姑去吧,离开这么久,还不知怎般挂怀呢,理应前去探望一回,顺便还能从胡先生那里,打听一下静安的音讯。”
  可转念又想,自己这副病秧秧之相,去了反令涂七娘担心。再且说,倘若静安和胡烨果真有甚么,那岂不是让胡彦江为难么,于是就打消了主意。
  随后又思量着,不然便雇马车回鹰嘴崖去,无非糟践了点银钱。却再一想,俞四那般年纪,本就自顾着过活,若是再因此添得劳累,倒叫心中何忍。
  况且自己时值盛年,本应照顾身边,为其养老,偏如今竟拖着一副病身而回,当见到此般情况,他又该是何种心情,便也断了念头。
  至于俞可有那里,虽晓得他在县城做事,但哪家医馆却全然不知,又如何去找。而往迟心湾寻英子,更是想都不敢想,这般,就一时踌躇不决。
  而看其沉思不语,又一脸的为难,刘金源便宽解道:“俞哥,你也不用过意不去,只管先安心住下,瞧你这样子,应是年后出来寻事情做的吧?
  要不等你身子好了,我同俺们少东家说,留下来拉车怎样?咱们这营生,虽辛苦一些,不过养家糊口还勉强可以,日后若存够了钱,自己再买上一辆车,出去拉包月,那就更好了。”
  倒如此一说,自谦心中豁然开朗,暗骂自己怎在烟祁城时,没想到去拉人力车呢,那般四处走着,岂不多了遇见静安的机会。何况,眼下也实在没甚么好的法子,只能先养好身子再说,故而便有些意动。
  待又稍是思索,遂谢道:“好吧金源,那就麻烦你了,我便暂且住下,但一切开销却是要给你的。”
  这般,刘金源也不是矫情之人,一月挣那几个大子儿,且还要上交车行,他自己怎能不知,就憨笑着点头同意。而后又嘱咐道:“俞哥,你身子虚着呢,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去把药钱还了,顺道再拉几趟活,晚饭自会给你带回来的。”
  自谦感激道:“你快去忙吧,不用管我。”
  如此,等其笑呵呵地去了,便又一时躺在那里,是感叹不已。谁知只为回家一趟,归途竟是恁般波折,倘若不是遇到刘金源心善相救,后果实是难以想象。
  再想着自己若于此养病,总得需要一干开销,就忙打开行囊,看余钱是否足够。不想,竟是从那件新式服装的衣兜里,掏出两张共一百银钱的票子,便顿然愣于那里。
  无须多去寻思,岂会不明,定是丛凤儿知晓要离开蓿威州后,提前偷偷放下的。而想着她是恁般诚心以待,却被自己断然辜负了,就不由得眼圈泛红。
  遂之,丛凤儿那番离别之言,便萦绕耳畔、久久不散:俞大哥,你千万要善待自己,倘若在外累了、倦了,定要先想到凤儿,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一直在家中等你,哪里都不去,只等着你回来。”
  这般,便顿生心力交瘁之感,似一只失了线的风筝,不知能落往何处。以致,本来身子就极为虚弱,如此更是加重了心思,不时又昏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都已然掌上灯了,而刘金源也守在身旁,因见其睡得昏沉,便一直没敢打扰。这般,自谦谢过后,待稍是用了点他带回的晚饭,又把药喝了,此时,就陆续有‘仇记’的人力车夫收工了。
  当闻得自谦是刘金源的表兄,出来寻营生做,却无端生病,皆也未去多想。且拉了一日的车,谁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便连洗漱都省了,遂倒在大通铺上,不过一会儿,就打鼾声、放屁声、磨牙声,响彻全屋。
  便如此,好在是刚过完年不久,回来上工的车夫也不十分多,倒令自谦安心不少,而居住的环境,在蓿威州码头货栈时,早已经习惯了,于是就踏实留了下来。
  且说,这日刘金源趁着出车的空闲,回来看一下自谦,并捎了一点饭菜,再顺手把药给热了,以方便其午间所用。之后,少不得就着病情,又宽慰了他几句。
  却在这时,便听院落里有人喊道:“刘金源,你小子不打算挣钱娶媳妇了,为何还不出车,躲在屋里下崽子呢?”
  话音乍落,就打外边走进一人,自谦抬眼看去,只见其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壮浑圆,着一件绀色暗纹缎面长袍,外罩一领黄色野狐毛皮斗篷。
  一条乌黑油辫于手中把玩,头戴一顶黑色剪绒暖帽,脚蹬一对绿逢虎头皂皮靴。生的是,头大脸阔、面白无须,眼狭眉长、葱鼻端口。
  列位,你当来者何人,正是这‘仇记’车行的少东家,名唤仇智机。因是家中独子,外人皆称他“仇大少”,不过也有好事之者,背地偷偷喊其“仇大脑袋”。
  说来这仇大少虽家境不错,偏打小不喜读书,平常玩乐倒实是在行,且为人义气,又好交朋友。但随着年龄稍长,仇老东家看自儿子整日游手好闲,终究不是办法,这般,便早早让他娶了世交王家之女为妻,并将车行试着让其打理。
  不料,这仇大少还果真收了心,改了性子,不止将车行做的有模有样,就连那一众车夫,都对他的宽厚待人,直竖大拇指。如此,仇老东家便也放了心,索性撒手不再管,只顾逗着孙子,享天伦之乐去了。
  言归正传。见仇大少进来,刘金源忙笑迎上前,问道:“大少,您怎过来了?”
  仇大少白了他一眼,遂道:“我倒是想在屋子待着,可那草药味实能熏死人,这不就出来透透气。怎想却看到你的车子停在门前,莫不是生病了,才未能出工?”
  说着,撇眼瞅见了依偎在大通铺上的自谦,又疑问道:“刘金源,这位是?”
  刘金源嘿嘿笑道:“大少,我正想跟您说呢,他是——”
  却是自谦坐起打断他道:“金源,还是由我来说吧,”
  遂又向仇大少抱拳道:“在下俞自谦,见过仇大少。”
  仇大少不明缘由,只能咧嘴一笑、点头回礼。遂之,自谦便将事情来龙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还望大少看在金源兄弟一片宅心仁厚,不要责怪于他。若是因这扰了车行的规矩,皆为在下的不是,我后午自会离开的。”
  刘金源忙道:“俞哥,你——”
  自谦抬手止住他,含笑道:“金源兄弟,你待我已仁至义尽,这份情意俞哥领了就是。但行有行规,总不能因此令你难做,那般倒叫我心何安。”
  不想仇大少却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呢,你俩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随后又故作不悦道:“俞兄弟也忒小瞧俺仇某人了,咱金源做了一件如此长脸之事,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再去责怪于他,那般有违人德,可不是俺仇智机的性子。
  你便在此安心住着,一切等养好身子再说,倘若有甚么困难之处,也无须与我客套,只管招呼着就是,大事咱解决不了,但能帮的定无二话。”
  自谦闻后,这才暗松了口气,忙又抱拳感激道:“那俞某便不矫情了,多谢大少仁义。”
  仇大少摆手笑道:“俞兄弟客套了,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休再这般。”
  这时,刘金源也忙弯身施礼,乐道:“金源多谢东家。”
  仇大少拍着他的肩膀,夸道:“好小子,果然没看错你。人行一善、如积一德,实在出息了。”
  遂而,又问过一些自谦的病况,并叮嘱了刘金源几句,就出得屋子去了。如此以来,更令其在‘仇记’车行踏实住下,安心的养起了病,恢复着身子。
  这般,直等出了正月十五,自谦的病情才渐是有所好转。其间,不仅得到刘金源的照顾,便连仇大少也时而陪他说话聊天,以宽心情,且常打家中带来补品,与之调养。
  并随着时日一长,自谦那至情脱俗的性子,就显现出来,又言语间谈吐不凡,不禁令其心生好感。从而对眼前这相貌丑陋之人,刮目相看起来,也对他的身世过往多了几分好奇。
  而虽这仇大少乃粗糙一人,且有时说话不过脑子,浑话张口便来,但心地却极是善良,性子也颇为豪爽。故一来二去的,两人不免就惺惺相惜、袒怀以待,俨然知己一般了。
  因此时车行里的车夫,皆已上了工,仇大少便考虑这人多嘴杂的,怕对自谦病情不利,于是就单独空出一间屋子,让他安生将养。如此,更令其感激在怀,两人的交情也随之又深了几分。
  却说,日子这般一晃,转眼便出了正月底,而随着自谦身子已无大碍,离开的念头就越发紧了起来。又相别两载之久,鹰嘴崖近在眼前,岂能不归心似箭。
  何况自己此番回来,正是为寻林氏和静安的下落,总得先回村探听一番,哪里有再待下去的道理。故而这日刚至晌午,趁仇大少还未回家,便向他提出辞行,欲饭后离开。
  谁知其一听就急了,忙问道:“俞兄,可是仇某人何处怠慢你了么?”
  自谦不解道:“这是哪里话,大少待我之情,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何来怠慢一说。”
  仇大少遂道:“这不就成了,那为何还要急于离去?我还想着等身子痊愈后,带你在县城逛上一逛,好生热闹一回呢。”
  自谦恍然笑道:“我离乡已久,岂有不思念之理,如今家在咫尺,这归去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况且还有长辈尚在,不然,我何苦一路漂泊而回,差点送了性命呢。”
  仇大少闻过,自是心中体谅,便也不好多劝,就道:“也是,我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近乡情怯的道理还是懂的。不过一定要记得回来,咱也不须你这读书之人前去拉车,可平时帮我打理个账目,却是要的。”
  自谦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仇大少顿然欢喜,遂笑道:“你身子刚恢复过来,要不我找车子送你回去吧。”
  自谦忙谢绝道:“几十里路程,不过一后午的工夫,何须那般麻烦。”
  这般,仇大少也是痛快之人,故就不再勉强,因还要急于回家,便又嘱咐几句先行离开了。再待自谦同中午收了车的刘金源,一起用了点饭,遂背起行囊匆匆而去。
  因这‘仇记’车行,位于牟乳城东,等他沿着正中大道一路急行,快要到达西城门时,却看自北城吹吹打打的,过来了一众迎亲的队伍。
  只见那新郎官,身着黑色长袍马褂,胸前配带红丝绸结成的团花,头戴插着金花饰的暖帽,坐骑高头大马,行于花轿之前,神情自得、喜悦非常。且不时回首相看,似是在透过轿子门帘,凝着自己心仪的娘子。
  如此,自谦就急忙闪于一旁住步而望,以待他们过去自己再行,不想,也是奔着西城门去了。这般以来,便跟在一众喜庆的迎亲队伍后,闻着那欢快无比的吹打乐声,竟一路相伴,往鹰嘴崖方向而去。正是:
  送得嫁娘与人去,
  不知自此是路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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