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物事非俞可庆执言 怀旧意步婉霞生怜

　　话说，江虎子仗义出手，这才使俞清嫣拿得一纸休书，从而脱离苦海，自此与冷氏一家再无瓜葛，但也令他那颗飘零已久之心，不由得对其生出些许爱慕，渐是情愫氤氲。
　　这般，等几人出了朗新巷，便听肖辉问道：“虎哥，咱们往哪里去？”
　　而未待江虎子搭话，龙波遂戏谑道：“你莫不是傻了不成，自是回咱忠义堂了。”
　　却见俞清嫣闻后，俏脸顿红得埋下头去。而看她那般难为情的模样，江虎子心中也泛起嘀咕，总不能真的将其带在身边吧，人家一个弱女子要的可是名声，且还刚脱离火坑，正是需要安慰之时，自己一大男人既不方便，又岂懂得了这个。
　　但再转念一想，不是还有自谦在么，何不送到他那里去。又有俞鸿菲和步正升，几人定会有办法的，哪里轮到自己在这里闷头着急的。
　　于是就对肖辉和龙波说道：“你俩先回堂口吧，我送清嫣妹子往货栈去。”
　　如此，肖辉和龙波应声点头，遂抱拳告辞，俞清嫣忙也施礼答谢了一回，而等二人离去，江虎子便道：“清嫣妹子，咱们也走吧，相信有自谦兄弟在，定会妥善安顿你的。”
　　俞清嫣再次施礼，感激道：“多谢虎子哥了，若不是有你相助，真不知我的苦日子何时到头。这份恩德，清嫣此生不忘，一切听你的就是。”
　　江虎子摆手笑道：“这是甚么话，咱们之间何须客套，不然岂不见外了。”
　　俞清嫣不禁芳心怦然，垂眉带有几分羞涩。但再想着，自己一个刚被休掉的妇人，倒这般胡思瞎想，真是不知耻，秀目便又添了些许惆怅。
　　而她如此眉目含羞带愁的样子，却令江虎子不由看得怔了。也待自觉失礼后，遂干咳一声，就忙帮她拿过行礼，雇上人力车直往码头而去。
　　这般，等两人到了货栈，当得知一干情况后，自谦岂能不欣喜万分，免不得又谢了江虎子一番。但再待思量起俞清嫣往后的日子，也顿然犯起愁来。
　　总不能将其送回鹰嘴崖吧，发生这等事情，便不说小叔和小婶怎般接受，就是让一个被休掉的女子，日后于村中如何过活。那流言蜚语的滋味，自己是可亲身经历过了，丝毫不比利刃戳心差了多少。
　　如此，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俞鸿菲，看她可有法子，也让俞清嫣往女学堂教书去，或是再寻步正升，商量一下是否有甚么主意，这时，却见丛凤儿打外边进来。
　　原来早些时候，丛凤儿因自谦常外出与人相聚，竟莫名的担心，怕他寻到了静安，就不免探问了一回。而闲聊中，方才知晓了俞清嫣的遭遇，同为女儿身，少不得为之可怜。
　　另此前又见江虎子到了货栈，自是上前打过招呼，而待问明事由，才知他身边的女人便是俞清嫣，忙好言宽慰了一番，随后也跟了过来，看能否帮上一点甚么。
　　当得知自谦的忧虑后，丛凤儿遂笑道：“瞧你平时主意挺多的，这会儿倒成了一盆浆糊，又有何难的，就让清嫣妹子留在咱们货栈好了。
　　这般，既让我有个伴儿陪在身边，不至于独自身陷男人堆里，同时还能助着整理些账目，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又哪里寻去，你说是吧？”
　　而自谦知其有意相助，竟还言语得体、不露分毫，便不禁心中一动，难免就多看了她几眼。却令丛凤儿登时娇羞，遂杏目一白地嗔了回去。
　　偏那洛女般的神姿绰态，反倒更让自谦一阵怦动，便几缕情丝陡然而生。但再想到静安，又思起自己当下的境地，随即又自惭形秽地埋下头去。
　　却是俞清嫣略显犹豫道：“丛姐姐，多谢你的好意，可我甚么都不会，倘若留下与你添得麻烦，那就不好了。”
　　丛凤儿盈盈一笑，便拉着她安慰道：“这有甚么，不过几个数字而已。且听俞大哥说，你也是念过教会女学堂的人，有何好担心的？”
　　又见其明显意动，就故意白了自谦一眼，打趣道：“你可千万别学俞大哥，妄自思量太多，生怕欠了别人甚么。当初来这时，只瞒着跟我哥哥的情分，倒似沾了俺们的便宜一般，也不是吃白饭，哪来恁多小心眼。”
　　俞清嫣忍不住“噗嗤”一笑，再瞧着自谦讪讪的样子，就道：“丛姐姐，你是不知道，我自谦哥打小便清高性傲。”
　　而见她精神好转，且和丛凤儿又这般投缘，江虎子也安下心来，遂欣慰笑道：“如此就成了，既然清嫣妹子有了落脚之地，那我便该告辞了。待日后得了空闲，我再过来看望。”说完，抱拳欲要离去。
　　这一来，俞清嫣却一时秀目泛红，遂透着丝丝不舍，就道：“虎子哥，你这便要走了么？”
　　也看其一副可怜之相，江虎子顿生不忍，就忙开解道：“咱们又不是不见了，你在这随凤姑娘好生待着，况且还有自谦兄弟在呢，以前诸多不幸，只当做了场噩梦吧。”
　　这般，当看着二人有些难舍，丛凤儿倒隐隐猜出几分端倪，便笑道：“虎哥，既然清嫣妹子今日重获新生，不如由小妹做东，咱们为她庆贺一番怎样？”
　　但俞清嫣刚欲婉拒，却被丛凤儿抬手止住。而江虎子本就心有不舍，倒也乐的顺了人情，遂笑道：“也好，那咱们今个便好生热闹一回。”
　　如此，见丛凤儿和江虎子恁的实诚以待，又让自谦怎不动容。论起和俞清嫣的关系，这一干事情，本应在他的分内，谁想二人竟那般热心。
　　于是，忙抱拳感激道：“虎子哥，凤姑娘，我在这里替我家小叔、小婶多谢两位了。他日若有用得着俞自谦之处，只管言语就是，咱定无二话。”言毕，弯身施了一礼，而俞清嫣看后，忙也随着屈膝相谢。
　　谁知，江虎子却眼珠一翻，哼道：“说的俺们跟个外人似的，咱懒得与你计较，记着下不为例。”
　　丛凤儿也忙拉过俞清嫣，笑道：“走了清嫣妹子，不用理这迂腐的呆子，便让他一人留下吧，咱们且聚自己的去。”
　　这般，两人一唱一和，倒闹得自谦顿然不知所措，而后讪讪笑道：“那我去找宗武大哥两口子，再喊上正升、鸿菲，对了，还有一飞兄，好生聚上一回，顺便也相熟一下。”
　　偏说完，见几人皆无反应，惟干笑着出门而去。怎知刚至屋外，里面就登时传来三人的调侃声，自谦摇摇头，也不由得一乐，遂更心暖不已。
　　如此，皎青州、蓿威州本不相干的两拨人，便因自谦之缘，从而走至一处。一回相聚、一番相识，那等快活又何须多言，以致余生，都凭同一故交为引，将情意紧紧连在一起。
　　却说，自谦虽碍于自身的境况，一直躲避故人不见，但一个个机缘巧合下，皆再得重逢。而此前，也本欲去探望俞可庆和步婉霞，不想反被俞清嫣之事给耽搁下来，眼下既已解决，自又萌生了念头。
　　何况，岂能忘记此回蓿威州之行的目的，当须尽快打听到静安的音讯才是。哪怕也有些不知怎般面对，又曾闻步正升说过俞可庆之言，但实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这日头午，遂向丛凤儿告了假，称有事进城一趟，就步行来到大学堂。而当言明事由，那门房的一脸不情愿进去喊人了，再端量着眼前的学府，不禁心生感叹。
　　若不是那年遗憾错过，想必在这里也当留下一段，属于自己的铭心时光，而静安和英子自然同行，如今又怎会是此般局面。可偏偏命运作弄，令三人各自分散，一别难再相见。
　　也正暗自感慨着，便看一人随同门房打里面走出。只见其一身灰布长袍，身材高大、满脸富态，一条长辫垂于胸前，虽说体量改变甚多，但那五官还是让自谦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俞可庆。
　　面对一别多载的儿时玩伴，此刻如何能不激动，而正欲上前以诉离情，却看，随着门房抬手指向自己，俞可庆打眼瞧了过来，遂神情一紧地愣于那里，再待稍是犹豫，竟抬脚又往回去。
　　这般，还未等自谦反应过来，就看已是走进大学堂，不见了人影。如此，怎能不令其感到困惑，也正要追上前去，又被门房的拦下，便只有焦急地徘徊于外。
　　而待一番不解后，再低头，一身粗布短装映入眼帘，又想着自己今时的模样，遂恍然苦笑，就认定是没认出他来。偏此刻已然忘了，步正升曾告诉过，俞可庆对其情意早失。
　　这般想过，便也释然了，就忙又去劳烦门房的，再给通报一声，并言明了名氏及来自哪里。谁知，竟其被一脸厌恶的呵斥道：“以为你是官家老爷怎的，咱要任由你支使。
　　再且，这高等学府，岂是你一穷酸可以来的，人家俞先生不愿搭理，便说明同你不识，为何还要赖着不走，快滚吧，省得我瞅着眼烦。”
　　自谦闻后，顿然一阵气结，有心想去争论一番，但再瞧着他一副势利之相，遂无奈摇了摇头，又何必跟这种人计较。于是就去了一旁，等俞可庆下了学再说。
　　如此，待到日正中天，见那一众先生、学生的，皆陆续走出大学堂，自谦忙抬眼张望、唯恐错过。却好是一会儿，方看俞可庆手提公文包，先是趴于大门处向外瞧了瞧，这才疾步离开。
　　这般，自谦便急忙跟上前去，拍了其肩头一下，欢喜道：“可庆，难不成不认识我了？”
　　俞可庆一见，遂眉头紧锁、脸带无奈，并眼神还透射着一股厌弃，且又不耐烦道：“你寻我到底何事，我还赶着回家呢。”
　　自谦一怔，但仍打趣道：“你不会真不记得了吧，莫不是当了教书先生，就忘了咱这个打小一处的玩伴。”
　　说着一叹，又动容道：“可庆，我是自谦，久别不见，你和婉霞还好么？”
　　怎想，俞可庆竟冷漠道：“别提儿时了，我也知道你是谁，有话直说便是。”
　　自谦又是一愣，遂而正色问道：“可庆，我哪里得罪你了么？”
　　俞可庆冷哼道：“你说呢？”
　　自谦缓过心绪，就自嘲道：“也是，如今你一大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又何须与我相交？”
　　俞可庆冷脸道：“你也不是当初那个鹰嘴崖的小大户了。”
　　自谦登时心中一气，便欲发作，而再想起步正升曾告知之言，遂有些恍然。但又寻思着，毕竟两人打小感情深厚，应不至于形同仇人吧，就忙将情绪压住。
　　之后，又不解问道：“可庆，咱们一别几载不见，我实是不明哪里冒犯你了，有何误会你说出来好么。”
　　俞可庆听过，顿时火冒三丈，遂斥责道：“误会？你好好的学不上，凭着家境优越，只知一味瞎混，害得亲人枉死，闹得鹰嘴崖不复从前。
　　不但佃户生计为艰，更有孩子无私塾可上，千百年不渝之情的古村，皆因你的到来，才会沦落如此，倒有脸让咱说，我问你，这其中的误会，你可言语的清？”
　　而闻得此番话，自谦不亚于五雷轰顶，即便爹娘离世后，在村中遭尽白眼，但何时有谁跟他这般直言不讳过。又想着自己来历不明，无端降生鹰嘴崖，另一个个身边之人，一桩桩所生之事，再将其联想一处，遂凄容满面，竟无力反驳。
　　也此时，难免有瞧热闹的学生，听去了零星片语，皆议论纷纷起来，但自谦竟如同痴了一般，只茫然不觉。而见他这副样子，俞可庆又似心有不忍，就将其拉过一旁。
　　却仍是冷漠道：“你有何事便直说吧，但今日之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自谦稍是一缓，遂苦涩道：“之前，我只知是连累爹娘枉死的畜生，不想原来还背负着，令鹰嘴崖失了祥和的孽债。看来此生如何忏悔，也救赎不了我所犯下的罪业了。”说罢长长一叹，深邃的眸中，蓄着浓浓的悲凉。
　　如此，当再端量着眼前恁般模样的自谦，俞可庆少不得也想起，几人打小一处玩闹的时日，便不免生出些许酸楚。但终是硬着心冷声道：“大错已铸，何必妄自哀叹，还是说明你的来意吧。”
　　自谦自嘲一笑，就道：“于你心中，我是如此大逆不道、罪恶难恕，讲与不讲，又有何要紧的。罢了，便只当我没来过吧。”说完，转身踉跄着离去。
　　而这时，俞可庆却情不自禁的喊道：“等等。”
　　待又顿过片刻，方道：“有事你就直说吧，只当是为咱们的过往作别。”
　　自谦听后，眼圈顿然一红，便回身苦笑道：“也好，俞先生，我今日来只想与你询问一下，可有静安的音讯。”
　　俞可庆登时疑惑道：“静安之事，你为何来问我？”
　　这般，自谦遂将在烟祁城所闻之事，大体与他说过。岂知俞可庆听过，竟是不屑摇头、满脸讥笑，而后就讽刺道：“你真是勇气可嘉，凭着今时的模样，还敢妄想静安？”
　　遂打量着他一身粗布衣衫，一副做苦力的样子，又奚落道：“你一来再无富庶的家境，二则更无前程可言，便连明日都不知如何，试问你拿甚么去相伴左右？”
　　自谦无奈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静安和婶娘如今过的怎样，断不是去妄求甚么。”
　　但俞可庆仍嘲讽道：“只怕你是深知静安的性子，从而去博得同情吧。且不说我同胡鑫的关系怎样，即使清楚胡烨兄就在蓿威州，也不可能相告与你的。”
　　自谦闻后，顿时一阵心塞，岂能料到，自己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又哪里想过，从小就在一起的玩伴，而今竟像变了一人，陌生的令自己生寒。
　　遂忍不住气道：“你便是有了今时的成就，也不至于这般枉顾儿时的情意吧？我虽说罪孽在身，但己业自尝，更用不着他人怜悯分毫。
　　眼前哪怕是一陌生人，向你打听一回，好歹知会一声，用得着如此冷嘲热讽么？你十载鹰嘴崖私塾寒窗，又两年蓿威州他乡求学，如今还身为教书育人的授课先生，难不成那圣贤之书，都读到西洋国去了？”
　　俞可庆一听，登时臊得面红耳赤，便羞恼着辩驳道：“难道不是么，看你这幅穷困潦倒的样子，那胡烨强得过你十分，试问有甚么资格去同他争夺静安，何不躲的远远以来成全。
　　你口说是惦念静安和婶子，心中却虚伪得难以放下，若这般藕断丝连的，凭着你今时的境地，分明是在毁她们的一生，又何必去害人害己。”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自行去了。
　　也这一通呵斥，顿令自谦心如刀绞，遂怔于那里许久无法缓来。虽是俞可庆言语过激、几近羞辱，但所说之理，却硬生生地戳进了他的胸口。
　　其实，此番道理，又何尝不懂。一路追寻静安而来，无非是想远远守护，偶尔看上一眼，知她昨日如何、今日怎样，往后安好与否，不过是默默陪伴，了度残生而已。
　　便如同余生的宿命，又似前尘的注定，是恁的难以割舍，惟奋不顾身的，来赴一场自鹰嘴崖起，不得而终的盟约，心中只盼静安无恙罢了，又岂会再去奢求半点情意。
　　这般想着，遂之仰天一声长叹，便拖着那落寞的身影，黯然地去了。却一路孤独而行，又茫无目的，诺大的蓿威州城，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恕不细表。
　　且说，那年俞可庆成了婚，就在大学堂不远之地，租赁了几间民房住下。虽然此处相距教会女学堂有些距离，但考虑到步婉霞日后生产，自会待在家中，于是，索性先顾着他教书方便，等将来再视情况而定。
　　如此，待其不时回到家中，步婉霞已将午饭煮好，正抱着孩子喂食呢。见俞可庆一脸阴沉，且进门一声不响地就闷头用饭，便难免心中疑惑。
　　以往他回来后，定是先接过儿子逗弄一番，而今日却拉着个脸，一反常态，故就不悦道：“这是怎的了，倒像谁欠了你似的，可是遇着了甚么烦心事？”
　　俞可庆放下碗筷，叹了一声，便犹豫着说道：“你知今个谁来找我了？”
　　步婉霞没好气道：“又不是达官贵人，谁寻你作甚。”
　　俞可庆无奈道：“是俞自谦找我来了。”
　　步婉霞不禁惊声道：“甚么，你遇见自谦哥了？”
　　俞可庆点了点头，就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却看步婉霞的脸色瞬间一沉，但默然稍许，仍耐住性子问道：“自谦哥可是真的身相俱毁？”
　　见其再次点头，便又问道：“你也真如所说这般，去对待自谦哥的？”
　　俞可庆不由抬声道：“难道我做的不对么？”
　　步婉霞顿时气道：“你忘了春节回家时，我哥是怎般数落你的，正东、可有他们，都能待自谦哥一如既往，为何你偏要不顾旧情，听信公公和我爹的那些村中流言呢？”
　　俞可庆不忿道：“各自心头有杆秤，那又怎样。若不是他，咱好好一个文明古村，怎会破落如此？没了大户伯和步师爷的鹰嘴崖，再也不是从前的步、俞双姓村了，小时候玩在一起还未觉得甚么，于今想来，简直耻辱一般。”
　　原来，俞可庆初时对自谦，并未怀有这般芥蒂。虽说对其在皎青州所做之事不甚赞同，但那年当得知他身陷牢狱后，还是担忧不已的，谁知却在自己儿子降生时，心态陡然起了转变。
　　只因那会儿，为庆贺得孙之喜，步元、黄氏同俞儒、戚氏，皆是来到蓿威州，且住上了一些日子。而闲着拉家常一处，就不免感叹步师爷和俞大户的离世，并说起了时下鹰嘴崖的境况。
　　偏这俞儒对步师爷、俞大户敬佩十分，待情至浓时，少不得又将一切怪罪到了自谦头上，并连同他的身世，以及后来村中所生之事，凭空联想一番。
　　直称自谦是灾星转世，冰天雪夜无端降生鹰嘴崖，甚么孽缘、宿债、因果、报应的，连编带演绎着，厌恨地道了一大通。而俞可庆打小何时闻过这番言语，遂听得他是惊奇连连，以致心里也不觉随着动摇起来。
　　而步元为人耿直厚道，心中倒是没那般厌弃自谦，不过对步师爷和俞大户的人品，却也是由衷地佩服。何况自家儿子有了今时的成就，皆是拜了二人所赐。
　　但如今的鹰嘴崖，不仅失了两个这等人物，且害得佃户生计不堪，而孩子们，又因私塾少了许多银钱捐助，常开课停停顿顿的，怎能不将情绪发泄一下。便也难免借俞儒之言，附和着随他唠叨一回。
　　如此，虽有黄氏和戚氏，身为妇道人家，终究心慈性软，可怜自谦的身世，就劝说别总针对一个孩子，但那亲家公俩，奈何如着了魔般，只是不听。
　　也这般一来，随着步元和俞儒住的日子长了，又架不住两人时时凑于一起说道，便更令俞可庆在潜移默化间，对自谦生了厌恶之心，那打小玩闹一处的情意，方就渐是淡了。
　　另有，他平时接触了几个身价不凡的商贾，那心境也或多或少起了变化，直至将自谦打脑中褪得失了踪影，且彻底断了念想。如此，再出现之前的一幕，即便第一眼认出故人，却当做不识，就不足为奇了。
　　言归正传。闻得俞可庆此番言语，步婉霞眼中遂之蒙上一层迷雾，便斥声道：“俞可庆，你怎可以这般？从小到大自谦哥待你怎样，你心中不知么？恁等兄弟之情，如何说放就放了？
　　便是他筑下大错，那也是无意之举，况且更遭到了惩罚，如今家破人亡的飘零于世，难道还不够么？自谦哥心里的苦处，你又何曾替着想过半分？”
　　说着，那眼泪就下来了，而怀里的孩子见她如此，也吓得“哇哇”大哭。但步婉霞却是不理，只顾责声又道：“你何至于听了公公和我爹的一些荒唐之言，便枉顾儿时情分，对自谦哥生了这般怨恨？
　　他日若是让正东、正升、可有几个知晓了，你竟做出这等无情无意之事，又该怎般看你，还不得彻底同你断了关系，那时倒让咱们如何做人？”
　　虽这一番话，直斥责的俞可庆是哑口无言，但哪怕自己做的过分了一些，却仍不觉能有多错。再看步婉霞忍不住呜咽起来，又听着儿子“哇哇”的哭声，就顿感心烦气躁，遂也无心用饭，便提了公文包回大学堂去了。容不细表。
　　却说，如此几日，因俞可庆做了那等不耻之事，步婉霞一直愧疚于怀，与他并无半点好脸色，且有心去寻自谦。一是因为许久不见，何况同在蓿威州，倘若不曾相聚，哪里说得过去，二来也希望能消除误会，毕竟是打小一处的玩伴。
　　这般，遂趁着大学堂休课之日，称自己要往城里逛上一回，就让俞可庆在家照看孩子。而其也不多想，能独自陪着儿子玩闹，倒也乐在其中。
　　如此，等步婉霞捯饬一番出得家门，却是想起并不知晓自谦所住何处，又不清楚在哪里上工，便免不得一阵心急。也待寻思一会儿，就猛地想起俞鸿菲来。
　　心道，自谦来到蓿威州，怎可能不去拜访长辈俞生，既是这样，两人定已见过面了。再想着，俞鸿菲今日也休课在家，便忙雇上人力车直奔了过去。
　　这般，等进门问候了俞生、古氏夫妇后，遂就拉着俞鸿菲到了院落，向她言明来意。果然，当其闻过是好一通埋怨，数落俞可庆无义，如今只会攀贵附势，变得不近人情，哪里还是当初刚至蓿威州，那个憨厚的乡下小子。
　　一番话，说的步婉霞是羞惭不已，但却不过多解释，只央求着同自己一起寻自谦，以好当面赔罪。而俞鸿菲无奈下，当然也不想打小一处的两人，从今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于是就陪着往码头去了。
　　如此，待两人来至货栈公办处，恰巧丛凤儿不在，只剩俞清嫣一个人，拿着算盘不知在扒拉着甚么，也令步婉霞感到疑惑，不明她怎会在这，但眼前哪有心思去问。
　　这般，等俞清嫣不时将自谦找来，当面对着，那腰身佝偻、皮肤黝黑，双鬓斑白、相貌丑陋，满是风霜的沧桑之人，步婉霞顿然悲痛万分。
　　她如何不知面前的是谁，只是实在难解，好端端的一个俊雅之人，怎就成了此时这副样子。又想着俞可庆所做恁般无情，更觉着羞愧难当，便低头哭了起来，是为今日也为过往。
　　自谦也不由心头一酸，但仍做无事般，上前打趣道：“俞夫人，咱们好久不见，而这一照面就与我泪眼相向，难道你便如此对待故人么？”
　　步婉霞笑中带泪，忙歉意道：“自谦哥，实在对不住，我待可庆给你赔罪了。”说完，双膝一曲就欲施礼。
　　自谦忙拦住道：“何罪之有要你这般，咱们之间无须如此。且我当早些去探望你们才是，恭喜你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庆能娶到你，也算是福气不浅。”
　　步婉霞啜泣着道：“自谦哥，他那般待你，你还胸怀大度，实是让我心愧。”
　　自谦沉默稍许，便宽解道：“谁都有权利去判定，一件事情的对错，可庆自有他的道理。不过人皆有宿命，既然是注定的，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放任余生无所顾虑呢，孽造业尝、情欠心还，只当是我图个慰藉吧。”
　　此时，俞清嫣已将茶水沏好，几人自就落座下来。而看着自谦一副故作淡然之态，步婉霞岂能不明他的苦处，便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遂之也说道：“自谦哥，你如今孤身一人，可怎般是好，让你这样下去，咱们心中实在不忍。”
　　自谦就笑道：“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有手有脚的，哪里不能过活下去。天地当床被、四海为家园，不知多快活着呢。”
　　却听他说得这般轻松，俞鸿菲和俞清嫣皆是秀目泛泪，沉下头去不忍再视。而步婉霞也是一阵酸楚，哪里不知乃安慰之言，遂心里更堵得难受。
　　待沉默然一时，又问道：“自谦哥，你确定胡烨带着静安姐和婶子来了蓿威州么？”
　　自谦略一思索，便道：“想来应不会错，是静安的娘舅亲口说的，该不会骗我吧。”
　　但步婉霞却怀疑道：“那也不见得，按理儿说，胡烨于此求学两年，对蓿威州自是很熟悉，倘若同静安姐和婶子回了这边，倒能说得过去。
　　可毕竟都离去了恁长时日，且同俺们也断了书信往来，另有胡鑫因其爹娘身边无人，早已往牟乳城去了，他怎会不知晓呢，又岂能再回蓿威州？”
　　自谦闻过，心中猛然一沉，而随即又摇头道：“那林务舅舅一看就乃实诚之人，且又同我爹娘相识，自是知晓两家的交情，该不会无端误曲我才是。或许，胡烨同婶娘、静安，有别的考虑也说不定。”
　　见三女皆是眉头深锁，一副仔细思量的模样，不禁心生暖意，就笑着又道：“算了，你们几个便不要多想了，反正这日子还长着呢。
　　既然和静安、婶娘同处一城，总会有相逢之时的，等我慢慢寻着就是，咱们自鹰嘴崖一别，谁知竟数载未曾相见，还是聊会儿别的吧。”
　　便如此，随后几人就少不得将那过往的趣事，说笑着相忆了一番。而这般一会儿，步婉霞也不免问起了俞清嫣的近况，可还是同冷勰不和，何以又在货栈寻了营生。
　　但当得知自谦因步正京滋事，偶逢英子的兄长和步正升，多亏江虎子仗义出手，方一纸休书，使其脱离苦海，又因丛凤儿之情，才被收留于此后，步婉霞便顿生惭愧、暗自羞臊，竟对这诸多之事一概未闻。
　　同在蓿威州城，怎能不知俞清嫣的遭遇，却身为鹰嘴崖儿女，且打小亲密无间，竟是好久未和俞可庆前去探望一回，也不曾为她所处的境地，寻思过一丝法子。
　　待这般一想，就更感无地自容，暗恨自己和俞可庆，竟是如此忘了根本，枉顾步、俞双姓，于那乌、夜两河岸畔的不渝之情。也顿觉无脸再待下去，遂不顾自谦、俞鸿菲、俞清嫣的挽留，惟强颜欢笑着，便黯然神伤地离去了。正是：
　　物是人非事不休，
　　故情旧意岂堪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