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补“坑儿”

　　山镇高级中学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要召开工作例会，有时候，这个工作例会仅仅是为了清查人数。
　　今晚这个例会一开始，校长就分发了葛玲老师的喜烟喜糖。
　　会议室里格外的烟雾缭绕，啧声贯耳。
　　教职员工们品烟吃糖，有滋有味儿。
　　或许是葛玲老师担心跟检察官的这段感情再现波折，具体说，是被对方甩掉，或许是不想再给五弟任何“做作业”的幻想，葛玲老师出山镇高级中学所有人意料地跟检察官来了个闪婚。
　　闪婚的葛玲老师整天穿着一身红，虽然有意比以前减少了可以避免的出入公开场所的次数，并故意装出一种苦恼，但细心的五弟还是洞察出了她耀眼的婚妆掩盖下的诱人的肌肤里面的幸福。五弟就只能在更加苦涩的日子里看日升日落、昼夜更替而别无选择。
　　有一次，二哥无意中发现了五弟用心刻在办公桌上的这句古诗：
　　宠辱不惊，看厅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可见，五弟在失恋的苦水里做着怎样的心灵上的挣扎。
　　五弟的这种挣扎和挣扎后的屡屡惨败，都令我们唏嘘不已。
　　
　　四弟和苏敏老师终于以一般人没有的胆识，一头扎入了经济大潮里，也算是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可是，两人的辞职，却给山镇高级中学出了一道很大的难题，具体说，是给校长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四弟任课的两个班级的语文课和苏敏老师任教的一个级部的信息技术课没人教。信息技术课可以砍去，但两个班的语文课不能没有人上。麻烦的是，四弟教高三，又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这个学年度开学前，为物色毕业班的班主任，校长和教务主任颇费了一番脑筋才选定了四弟。也就是说，四弟的离去，不仅给山镇高级中学高三的语文教学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也给山镇高级中学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造成了很大的被动——换上谁接替四弟的班主任工作，对学生来说，都是损失，中途换班主任，是班级管理工作的大忌，尤其是毕业班，尤其是再有不足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另外，从别的高中调教师来填四弟的坑，显然是不可能的。校长再清楚不过山海县的师资现状了：小学教师超编30%，初中教师超编10%，而乡下六所高中的教师严重不足，理由是巨大的升学压力使得高中教师的工作时间和劳动强度能达到初中、小学教师的两三倍。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掌故：初中、小学的教师，如果工作太过邋遢，惹得领导不高兴了，或者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惹恼了领导，领导常常就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以解心头之恨：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应该把他放到高中去几年！潜台词不言自明：高中教师苦，高中教师累，高中学校不亚于监狱。
　　校长知道，新调来的教师，是不可能担任高三的教学任务的，便瘸子队里挑将军，把教高二的二哥调上去教四弟的两个班，并接替了四弟的班主任工作，而新来的教师又不能教高二，得从高一教起。校长长叹一声，不得不把教高一的一个女老师推上去，教高二，接二哥的两个班，而这个女老师空出的高一的两个班，只能等新来的教师教。
　　四弟的辞职，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山镇高级中学三个级部的语文教学工作和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工作，无一幸免地遭到了冲击。
　　中途更换老师、更换班主任，是学校教学工作的大忌；尤其高三年级，距离高考，只剩下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难怪要引起波及的学生及其家长的强烈质疑和不满。学生敢怒不敢言，可家长不仅敢怒，也敢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校长接到了多少家长的质疑、指责甚至谩骂电话，我们不得而知；校长度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我们也不得而知，但从校长满嘴的疮上，我们不难体会到，校长也有校长的难处——校长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过着“酒肉穿肠过、往来特潇洒”（四弟曾经的叹语）的春风得意的生活。
　　校长的眉头紧锁和火烧火燎，使得山镇高级中学的每个教职员工、特别是一线教师终日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二哥也自觉停止了文学创作和销书活动，变得爱岗敬业起来。
　　然而，山镇高级中学教职员工的勤勉和敬业并没有减轻校长的麻烦与苦恼。准确地说，山镇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工，因为四弟和苏敏老师辞职导致校长备受煎熬所自觉爆发出来的那点儿工作热情与积极性，基本上被在苦恼、焦虑、漩涡里挣扎的校长视而不见。面对家长铺天盖地的质疑、指责、谩骂，校长火窜头顶，又无处发作，嘴上的疮就一天天地膨大着，并且呈现出茁壮茂盛的长势。
　　校长几次跑教育局要人补坑儿，但一直没有如愿。
　　最后，教育局让校长回来物色初中的教师，由教育局下调令。
　　校长闷闷不乐，因为是教育局在学期中途把人给处分走了，理应由教育局完全负责。
　　教育局分管人事的许股长是校长的学生，所以校长就无所顾及地把心中的郁闷一古脑端出。
　　许股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解释，说：“老师，您如果在学生这个位置上，就明白了。其实，教育局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除了神仙，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谁能想到，你家这两个小老师竟然有这么大的度量来了个辞职经商哪？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总得面对现实吧，老师？”
　　
　　校长悻悻而归，牢骚没发完，就着手到山镇初级中学物色合适的语文教师了。
　　校长物色来物色去，难尽人意，最后只能把从高中放下去的年过半百的老乐老师又从山镇中心小学再重新调上来。
　　老乐老师年过半百，三年前才被前任校长下放到山镇初中，两年前又被山镇教委下放到了山镇中心小学。
　　老乐教的学科博杂。除英语、计算机和初中、高中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科外，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的所有其他学科全教过。因此，说老乐是“教坛杂家”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的。
　　老乐的教学生涯可谓大起大落。
　　老乐从小学教到初中，再到高中；又从高中教到初中，最后落脚在小学，见证了特定时代的教育特征。
　　老乐从小学教到高中，是升学率和教学成绩不太被看重的年代；老乐从高中再教回小学，则是疯狂追求升学率、教学成绩被视为教师和学校的生命的年代。
　　教师无私奉献，年代久了，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但是学校不能不要自己的生命。准确地说，哪个学校的校长都不可能不要自己的政治生命。老乐教坛后半生的归宿也就别无选择。而这次又被“提拔”上高中，则是十二分偶然的一件事。我们猜不透老乐自己怎么想的，但在我们看来，却颇有点儿被人拿着当球踢的落魄，但老乐在外表上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他用那辆破自行车，带上行李卷就回到了我们当中。
　　老乐一跨进语文教研组，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竟忍不住嘿嘿笑了。这种昂扬的神态，透出来的是这样一种豪迈的精神：既然你又把我调上来了，这本身就说明，我有教高中的能力，这也就雄辩地证明，三年前，前任校长把我放下去，是个天大的错误。
　　老乐姓张，大名长海，因为整天外表上乐呵呵的而得“老乐”雅号，日子久了，便少有人称其真姓实名。除了初登教坛的新人，不管年纪相差大小，都习惯性地称此雅号，而他乐听不疲，了无憎厌，就好像他压根儿不叫“张长海”，而“老乐”就是他唯一的、也是引以为荣的姓名，等同于别人心目里的“张老师”“张老”。
　　二哥一反惯例没称呼“老乐”，故作好奇地问：“张老啊，啥关系能在这个时候挤上来呀？”
　　“咱凭本事吃饭。”老乐一本正经，又严肃认真，仿佛有谁当面说他是靠拉关系、走后门重返高中，来混饭吃一样。
　　后来，“咱凭本事吃饭”这句话就成了老乐的口头禅。
　　老乐的到来，给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增添了新的活力，因为他的幽默和发生在他身上的笑料，一点儿也不亚于五弟和他曾经的女朋友葛玲老师创造的安全套事件和逮野兔事件。换句话说，老乐除填补了四弟留下的教学上的“坑儿”以外，实实在在地给我们、给山镇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工们带来了不少寻求开心的材料：
　　“老乐，是还教过地理？”
　　“老乐，听说最近在小学改教音乐和体育了？”
　　老乐一脸的严肃，应对着人们的询问，从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沉重。可是，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在“博士”“多面手”“杂家”等恭维声里又变得乐滋滋的。
　　人是适应能力极强的动物。这话在老乐身上找到了很好的注脚。至于老乐此时此刻内心怎么想的，我们谁也说不清楚。
　　老乐二进高中，工作是很卖力的。他并不是那种好吃懒做、敷衍塞责的老师，当然，他被放下去三年了，却还保存着教高中时的备课本，更能认证这一点。只是他的教学能力实在有限，成绩也就平平，因而也就很难得到领导的赏识和同事们的敬仰。这也难怪他以前在教坛的位置很难持久而专一，常常是哪个位置有不太重要的缺口，就由他补上。
　　
　　老乐的到来，让校长总算填平了四弟辞职所遗留下来的工作漏洞，嘴上的疮也好个差不多了。
　　校长躺在办公室里间的床上，忽然就想起了来山镇高级中学快两年了的种种经历，不由得百感交集，眼里就涌出了泪。
　　熄灯晚休的钟声响起来，庄严而浑厚，在山镇寂静的夜的天地间传得格外辽远。校长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孤独的校长突然就涌现出强烈的回家的愿望。
　　要是能早日调到县城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么，即便是白菜豆腐大米饭，也心满意足了，不当这个校长也值了。校长一遍一遍地这样想。可是，校长十分清楚，回家是要付出代价的，是要拿出全县一流的办学效益来的，那就是高考升学率！
　　山海县一共有六所乡下高中，哪个校长不想进城啊！可先调谁进城呢？在各种人事条件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校长的工作能力和工作业绩，就成为唯一的进城条件。什么是校长的工作能力？高考升学率；什么是校长的工作业绩？还是高考升学率。可是，令校长心灰意冷的是，山镇高级中学眼前三个级部的教学成绩均在全县垫了底，高三这个学期每月一次的全县统考一直一蹶不振，就像深秋里被严霜打瘪了的黄瓜，难有生气。
　　校长彻夜难眠。
　　校长披着朦胧的晨曦，赶在学生起床前的半个小时，打开了车库的门，可校长刚把车开到校门口就又开回了车库。
　　校长熄了火，在有些昏暗的面包车上坐着发呆，直到学生起床的钟声响起……
　　校长决定在山镇高级中学好好坐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校长频繁地出入各办公室，抽查教师的坐班和上课情况。
　　抽查的结果是，校长觉得教师并没有松懈的地方，可他不明白，在他决定坐班之前，山镇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工们，早就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校长的一反常态，因而也随之一反常态。
　　校长当然没弄明白教师们的这种奇妙的转变，校长的心情就如缓缓驶出漫长的无灯隧道的列车，眼前渐渐变得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