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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单如玉泪决醒幻梦 步正东悲情怜挚友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5-23 08:37:12      字数:9471

  话说,林氏因弟媳曲氏上门逼亲,终于决定和静安回牟乳县,不想胡烨听后,岂恳舍了心中所爱,便不顾母女俩相劝,也于水师镇守府辞了职,愿跟随而去,遂于立秋这日作别林务,乘着马车离开了烟祁城。
  如此,路上三人虽不时搭着话,但也是各怀心思。先说林氏,除了难过同弟弟一家闹成这般,另就是万千感叹,未曾料到几年前遵从步师爷遗言,带着静安远走烟祁县,可如今再归去,俞大户一家竟已物是人非,遭受恁大变故。
  而此时的静安,却胸怀忐忑、心生慌乱。既盼能同自谦重逢,以探两人分别后,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令他突的断了音讯,不再书信往来。
  偏又怕,若果真如猜测那样,其不顾往日情分,而另有所属,那时倒叫自己如何是好。且该怎般去面对,视她如己出的俞大户和郝氏。
  反而是胡烨,暗自欢喜十分,如此一来,便可与静安长期相守下去。虽仍未赢得芳心,但相信只要有林氏在,并随着时日的推移,定会成全一桩好事的。
  为此,就连于水师镇守府辞辞职时,都隐瞒了步正东实情,只说另往蓿威州去寻志向。为的是不想让他知晓太多静安之事,以免日后再传至自谦耳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般一路而行,虽说林氏和静安心事在怀,但观着远处的高山美景,另有胡烨的体贴照顾,不时,母女俩就暂将烦忧放下,遂之也愉悦不少。
  列位看官,至于三人此番回牟乳县,林氏的命运走向何处,胡烨和静安又是怎般缘分,咱们暂且告一段落,著者书后自有交待,恕不去表。
  却说,自打贾以真经历过有惊无险的牢狱之灾后,虽然大学堂也查明了真相,并将那告密的教书先生,做了严肃处理,而其已无心思再留下任教。
  且所在的盟会,又各种举事不断,如此,便更是坚定了他的离开之心,要去投入到那如火如荼的前沿阵地。故当书信一封请得批准后,遂就辞职不干,并欲顺路回蓿威州探望一下家人,然后再动身南下。
  而这会儿的冯沁博,也是学业已满。虽然其父有意让他回去,接管家中产业,但对于一个心念江湖,志在四方的洒脱青年来说,却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本还以为能打动单如玉的芳心,从而抱得美人安稳度日,如今看来机会渺茫。这般,便极力说服贾以真想跟随身边,去成就一番大事,故此整日缠于左右。
  另有自谦,当得知贾以真决定离开后,遂也无心再留于大学堂门房上工。原本因相貌丑陋,能得此营生,皆是凭着他的人情,而今先生要走了,岂会厚着脸皮独自留下,与其等日后被辞退,还不如识时务地早些去了。
  倒是单仁知道后,虽为其失去如此一个轻松营生,多少觉着有些可惜,但也不甚在意。直呼自己再不用那般辛苦了,以后便将家业交给自谦打理。
  而听得自家爹爹这话,反引来单如玉一通取笑,称他一个街面摊子,也急着找人来继承,还不是想免费雇个长工。虽惹得单仁直翻白眼,却令自谦心暖不已。
  且说为给贾以真送行,自谦和冯沁博连续几日与之聚在一处,饮酒诉怀、惜惜作别,一番浓浓之情,硬是氤氲不去。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任二人如何难舍,也终于到了他离开之时。
  这早自谦来到贾以真的住处,帮其将行囊收拾妥当后,却是等过好一会儿,仍不见冯沁博的身影,不禁感到奇怪,自打昨日头午就再未瞧着人了。
  但贾以真看时辰不早了,便也不再多等,遂由自谦相送至烟祁县码头。而待师生俩一回相别后,还是不见冯沁博的到来,两人更是不解,寻思了半晌,皆未想出个所以然。
  于是,贾以真只得让自谦转告一声,容日后有缘再会。而其也拜托自己的先生,倘若遇见马云峰和邵菱,定要代问安好,就说,“皎青州后,甚是想念,江水不竭,友情不渝。”
  贾以真点头应允,又叮嘱其要好生照顾自己,遂提起行囊去了。而望着他的背影,自谦的泪水也渐是模糊双眼,心中顿然堵得难受。
  不知怎的,竟有种预感,此次一别,怕再无相见之日,便又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先生,您定要多加珍重。”
  贾以真回头,动情地挥了挥手,随后就踏上了驶往蓿威州的行船。却等进得舱内,竟瞥眼顿时愣住,只见于一角之处,冯沁博正拿着行囊坐在那里,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贾以真无奈摇了摇头,此时那船已在起锚,便是赶他下去也来不及了,惟走于一旁坐下,郑重说道:“你可是想好了,这一走前途未卜,更结局难料,不仅是你自己的事,更关乎你家中爹娘的安危。
  他们将你养大、助你成才,如何不盼成婚生子、侍奉身边,不是让你由着性子而为的,若是后悔还来得及,到了蓿威州只管下去,这之间还有一段路程,定要考虑清楚才是。”
  便看冯沁博正色道:“先生,学生昨个已回过家了,并征得了爹娘的同意,且家中也非我一个独子。另父亲还告知沁博,生而为人、立于世间,不但上有天地、下有双亲,这其中更有那天下苍生。
  沁博虽不是甚么伟岸男儿,却也知思民忧国,乃匹夫之责,自踏上船的那一刻,就已心中无悔,从此愿跟随先生,同那诸多先驱之士,去博一个太平盛世。”
  贾以真闻后,登时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为有那般开明的父母,心中赞叹不已。也为有自谦、马云峰、冯沁博这等的学生,而感十分欣慰。
  暗道:“倘若天朝的青年男儿,都有如此的志向,何愁不民兴国强。”
  这般想着,便不由紧紧握住了冯沁博的手,默然点首,遂之两人相视着会意一笑,从今师生变为同仁,与那诸多不顾性命的先驱之士,承着去开脱一片光明天地的信仰,走到了一处。而至于此去如何,也容不细表,书后自有交待。
  却说,自谦立于岸上,当望着那船越行越远,想着几番经历如此聚散,顿觉人生好没意思。不禁是意起悲凉,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遂深深一叹也就去了。
  因还有行囊放于大学堂门房,便去收拾了一回,却同任新辞别时,只见其拿出一封书信,告知是冯沁博前日留下的,并交代等贾以真离开后再转交与他。自谦顿然疑惑,但当看得封面,乃是写给单如玉的,遂也心中明了,而后就谢过去了。
  如此,待到傍晚单如玉下了学堂,这会儿单仁已先行出摊子去了,自谦便将冯沁博的书信给了她。而当其看过,竟是秀目泛泪,久久怔于那里无言。
  也见她这般,自谦忙问道:“怎的了,可是冯兄弟信中说了甚么不妥之言?”
  单如玉黯然摇了摇头,凄楚道:“他走了。”
  自谦疑问道:“去哪了,离开烟祁城了么?”
  单如玉抬手将书信递了过去,自谦接来一看这才知道,竟是跟随贾以真走了。再瞧着那满篇的绵绵情意,不由得心中一阵叹息,不知是为其择人间正道而感慨,还是对他有缘无分的痴心生有悲哀。
  因此就又问道:“可是心中有悔,错失这等一个情义男儿?”
  单如玉茫然摇了摇头,却反问道:“那你呢,日后可也会后悔,今生与我擦肩而去?”
  自谦顿时一愣,遂而不知怎般言语。而见不搭话,单如玉遂酸楚道:“果然如此,人生便是这样,惦念的偏不在心中,思己的又难以挂肠。你来我往的,各等扮相于情场,唱尽了离恨别怨,且还不畏凄苦,到底图了个甚么。”
  说着叹了一声,又道:“那听戏者,落得了一时的眼泪,就抽身而退,不过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却哪里晓得,这唱曲之人早是寸断肝肠,仍须哀其一生,都未见得能治愈半分。”
  自谦闻过一阵恍惚,如何不想起他和静安,但仍宽解道:“世人皆言,情之困者,乃前尘所欠,此生方会盼而不得、望而不至。若果真那般,便只当是孽缘己造、宿债自尝,既然命数早定,这一欠一还的,也就不觉着苦了。”
  单如玉心酸笑道:“这般说来,那岂不是如玉前生,欠了自谦哥的?”
  自谦一顿,遂苦笑道:“应是我此生欠了你才对,恁长时日以来,岂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便像你所说的,这世间的儿女之情,最终大都落入了,有缘无分的俗套。”
  单如玉无奈笑道:“既是如此,那下辈子,自谦哥定要记着相还如玉才是。”说着双目一红,泪水瞬而落下。
  自谦自嘲道:“若果有前世,只怕是我早就筑下宿债,方会今生落得这般孤苦,不断辗转、偿还不尽。想来再背负一笔,留待下辈子也未尝不可,反正账多了不压身。”
  单如玉听后不禁莞尔,却是笑中带泪。而见其俏颜微展,自谦便坐于她跟前,又感慨道:“似你这般秀丽的女儿家,先惹冯沁博一往而深,后得岳君涯钟情如故,二人哪一个不是才俊有为、品性俱佳,且出身不凡。
  倘若多动一点心思,何愁荣华富贵不至,但你偏性情脱俗、枉然置之,如此当知,有多傲立群芳、暗香独盈,所以日后定会觅得一个好归宿,而不应将情感,糟践在我这般人的身上。”
  单如玉闻过,是五味杂陈,知他情意难许,才会如此说辞。也惟有无可奈何地暗自叹息,再将心绪压下,又故作羞涩地嗔道:“哪里有自谦哥说的那般,如玉又不是甚么乱桃花命,只会招蜂引蝶的。”
  自谦遂戏谑道:“咱家如玉是人面桃花,岂是那一般蜂蝶所能思慕的。”
  单如玉瞪了他一眼,而后幽声一叹、默然不语。也让自谦忍不住又打趣道:“怎么,可是想起了离去的冯兄弟?”
  但单如玉并无心玩笑,却愧疚道:“只觉得,是我辜负了冯大哥一片情意,才害他南下而去。听说那边乱党各等举事,若是因我之故,令他有个闪失,倒叫此生何安?”
  自谦就宽慰道:“以冯兄弟的性子,即使没有你,也不会是安然度日之人。只不过恰是在这错误的时间,误以为遇上了可以让他停泊的地方。”
  单如玉无奈道:“恐怕是我没福气才对,不能将这般一人放进心中。”
  自谦听后,待稍是思量,又郑重嘱咐道:“如玉,像冯兄弟那般的,一辈子也难得遇见一个,而你竟有幸同时遇上两人,如今他既已南下而去,可千万不要再错过岳大哥了。”
  单如玉一怔,许久才叹道:“咱一个市井人家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岳大哥那等人物。”
  自谦摇头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懂岳大哥的心思,从他特意接触单叔起,再时来同你见上一面,之后又为女学堂一事,四下去托得人情,直至因我入狱而被你相求,不怕被牵连的奔走,这一桩桩还不足以说明一切么?”
  见其垂眸不语,遂又劝道:“你便听自谦哥的就是,同冯兄弟的潇洒于世相比,岳大哥才是一个能顾家,且安生过日子的男儿。万万不可去做令你悔恨终生之事,否则回忆起来,你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单如玉抬起头来,又眼泛泪花,而强颜笑道:“那自谦哥以后有何打算?”
  自谦沉默稍许,方苦涩道:“我有预感,只怕她已不在这烟祁城了,既然如此,也该是我离开之时了。”
  谁知单如玉一听,登时就急了,遂“噌”地站起身来,喊道:“不成,我不绝允自谦哥离去。而且你也答应过,要一辈子守着如玉和咱这个家的。”
  自谦将她拉着坐下,柔声道:“傻姑娘,你终是要嫁人的,自谦哥怎能守你一辈子呢。”
  单如玉哭道:“那俺便一辈子不嫁人,只守着你和我爹,咱们一世也不分开。”
  自谦拭去她的泪水,解释道:“我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和单叔,离开咱这个家。但自谦哥还有宿缘未了、孽债要偿,否则就算安稳度日,也会余生惭愧的。
  且不说我连累爹娘枉死,而赎罪余生,便是同她也曾许下誓言,今生绝不弃离,即使今时难再相守,可凡有其行过之处,也必定会有我的默默陪伴,否则这辈子都会不安生的。”
  而此时单如玉方才明白,无论怎样,自谦早晚有一日都会离去的,这个家对他来说,始终是个驿站。在其前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待歇息过了,自是仍须赶路,那是一道心结,倘若不解,只怕今生也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能踏实过活。
  此刻的她,就像身陷幻梦,即便再如何绚丽多彩,终究还是会随着晨晓的到来,被无情打破。等百般不舍的醒过,惟有面对这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想着这些,那眼泪又瞬间决堤,委屈的哭个不停。竟似自谦若哪日一走,就会如同决绝而去一般,这辈子再也不得相见,是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这般,自谦也被她哭得好不难受,一时竟想答应单如玉,自己哪里都不去了,只留在眼前的家中。可再想起静安,又不得不无奈按下念头,耐心劝慰起来。
  如此,好不容易才使其缓了不少,但仍呜呜咽咽的一副落寞的样子。而自谦心中不忍,忙以单仁快要收拾摊子为由,并且嘱咐着,先别将离开之事告知于他,遂就出门去了,只留下单如玉凄凄惨惨了一会儿,又回屋独自含悲怀愁,两头皆不细表。
  且说,接下来一连几日,自谦虽说没了大学堂门房的营生,不过早中晚帮着单仁出摊子,倒也没怎般不适。却是步正强知道他无工可上,闲在家中后,便欲要在衙门里给他寻个差事,可还是被婉言谢绝了。
  依着自谦如今的境况,岂恳再去给人添得麻烦。当然步正强也明白他的心思,就也不多去勉强,但又怕其郁闷在怀,便常和岳君涯请其出来饮酒排解,或是喊至家中,让邢氏做得几个小菜,聚上一回,以此宽慰。
  也于这晚,步正强又约了自谦,往清风居酒楼相聚。而等他到了以后,见岳君涯不在,平时都是三人一起,天南地北、诗词歌赋的相聊一通,就少不得问道:“正强哥,岳大哥可是被甚么事情耽搁了,怎的还未过来?”
  步正强却故作神秘道:“不急,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待将跑堂的喊进包间,先点好酒菜,又叫得一卖唱女子,就同自谦喝着茶,听着曲儿的等了起来。
  这般,只见那卖艺的女子,有二十多岁的年龄,虽然素衣素面,但终遮不住秀丽清雅的容貌。倒是一双桃花眼,泛着淡淡的幽怨,像在诉着不堪的过往,偏仍在极力追忆。
  便看其,纤手将那琴弦拨弄,朱唇轻启,就开口唱道:
  剪一出戏,鸳鸯交颈共君知。
  摺百年心,合欢树前花并蒂。
  叠千年痴,连理木间连理枝。
  书万世情,同心苘上结同心。
  当一曲而终,自谦不由点头称赞,是为词中的美好意境,也为她的天籁之音。接着,又闻其唱道:
  逐芳草,忆年华。
  青楼道,石城花,秦淮河畔是侬家。
  碧窗纱,胭脂马,杨柳霞。
  聚无欢,别无话,一曲风月琵琶。
  薄幸名,君休骂,多少泪,旧情处,落天涯。
  自谦听过不禁感叹,自古多少有情意的女子,因红颜薄命,被迫沦落风尘。虽顶着一生的骂名,为世俗所不耻,却有几人知晓,那份酸苦隐忍的背后,也藏着一颗向往美好的真挚之心。
  再瞧那卖艺的女子,虽是眉头深锁,且秀目泛红、晶莹闪闪,但仍在强展俏颜,竟似被触动了心事般,一副楚楚可怜之相,自谦难免一阵怜惜,忙拿出钱来欲要打赏。
  却被步正强拦住笑道:“知道你那痴劲又上来了,不过还是我给吧。”说着,遂将一枚银钱递了过去。
  但那卖艺的女子一看,竟打赏如此之多,便一时犹豫着只不敢收,哪里晓得他心怀何意。还好步正强相貌忠厚,且含笑点首示意,这才令其接过,又慌忙屈膝施礼,向两人道谢。
  而自谦正欲询问,这般的词儿可是她自己所写,就听外边有人唱喏喊道:“柳桃,‘风云间’有客上啦。”
  如此,那卖艺女子忙再次施礼谢过,也或是因自谦相貌丑陋,就不免多瞧了他几眼,遂匆匆出了包间。而其闻得“柳桃”这个名字时,只觉着有些耳熟,偏一时不记得曾于哪里听过,便未再多想,又同步正强聊在一处。
  也正当两人说着话,却见一男子推门而进,笑道:“对不住了正强大哥,小弟来晚了。”
  这般,自谦抬眼一瞧,登时心中惊喜,遂猛地站起身,直直看着他,虽嘴角扯动着,久久言语不出,但已然星目含泪。列位看官,你当来者是谁,正是于水师镇守府供职,同他鹰嘴崖一别,再未见过的步正东。
  原来,步正强虽然知道,步正东在水师镇守府,可平时却交往不多。后又因公差在外甚久,故就更少了联系,以致竟忘了还有一同族小兄弟,也于烟祁城过活。
  但从偶逢了自谦,知他心挂静安,而苦于寻找不到,自己也无法相助,便一时又想起了步正东,不知从他那里,能否得到一丝半点的消息。
  谁知因前段时日,朝廷彻查乱党之事,就被耽搁下来。而今自谦因知交离去,又无工可上,正值郁闷期间,为达成其愿,遂不顾他难以面对故人的心情,便找到了步正东。
  二人皆是步氏一族的自家兄弟,儿时又极为相熟,哪怕同处一城来往不多,却并无隔阂可言。一番寒暄后,步正强遂以许久不见为由,邀其相聚一回,只因暂时不明,他对自谦后来所生之事的态度,故此,就先隐瞒了实情。
  言归正传。而猛地见一人那般神情瞧着自己,且还陌生得紧,步正东顿然不解,只当是步正强的客人,遂笑道:“正强大哥,这位是?”
  步正强心中为之一酸,初见自谦时,自己又何曾认得出,于是便道:“你真的看不出来么?”
  步正东一愣,待落座后又端量了自谦一回,只觉着那眼神有些熟悉,但貌相是如何也不识得,就尴尬笑道:“恕在下健忘,敢问仁兄,咱们之前可曾见过?”
  自谦摇头苦笑,遂嘶哑着声音道:“正东,鹰嘴崖一别,你和妱蕊都还好么?”
  步正东陡然一惊,便想起曾被母亲告知,自谦容貌已毁之事,等醒悟过来,就“噌”地起身喊道:“你是自谦?”
  自谦自嘲一笑,也站起来道:“可是我这副样子吓着你了?”
  如此,步正东失神地盯着,眼前甚为陌生的故人,又见其两鬓斑白、布满沧桑,并一脸狰狞的疤痕,略显佝偻的腰身,甚至竟连声音都丝毫听不出来了,怕是惟有一点相熟的,便是那儒雅脱俗之气,及深邃忧郁的双眸,还尚且保留了几分。
  此刻,任是早已经知晓,自谦入狱后所遭逢的变故,但哪里能料到,竟会是这副境地。当有一日,他真的站于自己面前,又如何能够接受。
  看着打小一处的玩伴,想着他曾是恁般英气俊朗、温润如玉,异于常人的不凡,如今竟是身相俱毁、落魄不堪,眼泪遂就不觉涌出,便上前抱住自谦,心中是酸楚不止。
  而自谦又何尝好受,两人从小长大,感情岂同一般,谁想却一别多载过去。若非那时奶奶病重,不得已和静安、英子放弃了往蓿威州求学,说不定一切都将改变,当应是另一番结局才对,可世间之事早就注定,哪里由得半分。
  也见得这般,一旁的步正强又怎能不感叹伤怀、虎目奔泪,但仍是劝慰了一回,方才让步正东和自谦缓了情绪,重新落座。而待饭菜上毕,三人遂情酒入衷肠的相叙一处。
  如此,当听得自谦来烟祁城已久,步正东便责怪道:“为何不来寻我,就算你心高性傲,可咱们之间打小亲如兄弟,有甚事不能一起面对解决。”
  步正强颔首道:“正东说的是,即使你遭逢天大的磨难,但咱们终究有步、俞兄弟情在,断不会让你独自去承受的。”
  自谦叹道:“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我独自去面对的,他人又怎般相替。何况,我落下恁等祸事,活着已然不该,岂能再将这种不祥枉加于你们,倒不如自生自灭了痛快。”
  步正东埋怨道:“你便只顾自己,可想过挂怀你之人。当听我娘说过你的事后,不知我和妱蕊有多担心,偏你又失了音讯,倒能往哪里寻去。”遂苦闷的,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看两人皆沉默不语,步正强为缓解气氛,就打趣自谦道:“甚么不详,休再这般胡言。你与那单家父女住于一处,他们不是也没怎样么,倒是给引来一个青年才俊,整日为之痴狂的。”
  见自谦和步正强顿时笑了起来,步正东便不解地询问因由。而当二人将事情道过一遍,也是连呼奇妙,想不到一饮一啄,竟引出这等缘分。
  这时,自谦又诚恳说道:“正强哥,如玉是个好女儿家,你定要让岳大哥以后真心待着,切莫辜负了才是。”
  步正强就调侃道:“闻你这话,倒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自己还未有头绪,偏操恁多心事。”遂和步正东一阵好笑。
  而自谦却神情一凝,便道:“正强哥、正东,并非我在戏言,自打流落烟祁城,多亏单叔和如玉妹妹的收留,才算安顿下来,更视我如同家人,这番恩情,实是此生难以为报。
  打从爹娘离世,我遭尽了白眼,而身处异乡,是他们父女俩给了一遮风挡雨之地,让我不至居无定所,且自失去鹰嘴崖的家后,再次感受到另一个温暖之处。”
  说过端起酒杯,又起身敬道:“所以,自谦今日拜托两位,若是哪日我不在烟祁城了,往后还请看在兄弟情份上,多加照顾一二。”言毕,将酒一饮而尽,遂又对步正强和步正东深深施了一礼,这才坐下。
  也闻过他这番话,步正强一时同步正东,面面相视、疑惑不解,就听其问道:“你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想离开烟祁城?”
  步正东也急道:“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如今咱们刚是相聚,以后守在一处,有个照应不成么,况且你又能往哪里去?”
  见自谦黯然不语,步正强心知怕是猜对了,忙又劝道:“难道你便不想再去寻静安妹子的下落么?今晚我找正东前来就是为这,若是如此走了,你可甘心?”
  而闻得提起静安,步正东遂道:“我和妱蕊见过静安,那时曾极力向俺们打听你的音讯。但我了解她的性子,为怕做出甚么过激之事,便隐瞒了你家中所生的变故。”
  自谦登时惊喜道:“她和婶娘可好,现在何处?”
  步正东叹道:“之前住在源达街的眀顶巷中,自然也有机会相聚。可后来我和妱蕊再登门拜访,却已搬家而走,不知去向。”
  步正强也叹了声道:“这般,咱俩知道的就是同一处了。为此,我还特意去询问过静安妹子的娘舅,但只说不知。”
  自谦闻后,顿然面容凄楚,苦涩道:“想必终是缘分尽了,我也曾打眀顶巷而过,却仍难以相遇,如此看来便是定数吧,”
  随后又对步正东感激道:“多谢你深知我和静安,隐瞒真相当是对的。不然她这一辈子,只怕就难以安生了。”
  却见步正东思索一回,又困惑道:“说来这事也怪。”
  自谦疑问道:“何怪之有?”
  只听步正东说道:“可还记得,当时与俺们几个同往蓿威州求学,胡先生的那两个侄子?”
  看自谦稍是寻思,点了点头,便又道:“他那大侄子名叫胡烨,和我同在水师镇守府供职。”
  于是,就把胡烨如何同静安相识,并瞒着他和俞妱蕊与其接触,并渐是跟自己少了往来。之后,当又谈论起登门看望林氏,却寻而不见之事,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直至最近辞任,竟说要回蓿威州去,前后道了一遍。
  见自谦低头沉默,步正强思量片刻,便道:“你的意思,是那胡烨在从中作梗,并引得婶子和静安妹子搬家而去,如今又已带着她们离开了烟祁城?”
  看步正东犹豫着点了点头,又不解问道:“那他为何要这般作法,难不成有甚目的么?”
  步正东叹道:“倘若是对静安生了情愫呢,且多少也知道一些,她和自谦的事情,而又认为俺们几个关系非常,为免日后麻烦,自是要隐瞒一切了。”
  步正强闻过,沉思稍许,便道:“倒也说得过去,可静安妹子就那般听之任之不成?”
  步正东摇头道:“这其间到底发生甚么,我实不好枉加推断,但从之前静安的片言只语间来看,怕是对自谦已心生误会了。连番书信往鹰嘴崖和皎青州,偏皆是不回,另又不明真相,岂能不生出怨恨。”
  自谦遂苦笑道:“最近我也总感觉静安和婶娘,已是离开了烟祁城。不过,她若果真能生出怨念,倒是合了我意,与其断了情分忍一时之痛,总好过念念不忘,而去愁苦度日。”
  也让步正强和步正东,一时感慨的,皆叹造化弄人,怎奈命运无常。不禁为这对曾经的璧人,惋惜不已,更为自谦,往后该何去何从,而心生担忧。
  这时,自谦又问道:“正东,不知那胡烨人品如何?”
  步正东听后,对他又是一阵怜惜,都已此般状况了,注定挽回不了甚么,却还在为静安日后担怀,故就宽解道:“这点你尽管放心,品性自无话可说,绝非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自谦点点头,而后便自嘲笑道:“也对,像胡先生那般一家人,又怎可能有心术不正的后辈,看来是我多虑了,”但如此说着,心中却不由酸涩。
  虽然依着自己如今的境况,不敢再对静安抱有非分之想,可若果真得知其情有另属,难免还是无法释怀。遂暗自一叹,又故作轻松地笑道:“这般就心安了,只要她没所托非人,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便也可自我原谅了。”
  步正东忍不住叹了口气,偏也无可奈何,就问道:“既是如此,那你可还要离去?”
  自谦笑道:“走吧,哪怕此生缘尽情断,但也定要共她同处一城,这般,方不违背曾许下的承诺。”
  却是步正强劝道:“你先别草率做决定,婶子她们走是没走还两说呢,况且,便是果真离开了,你又能往哪里寻找,难不成还真信那胡烨之言,往蓿威州去么。
  不如改日我陪你,到静安妹子舅舅的店铺,再去打听一回,毕竟离开烟祁城,不同迁居那般简单,想必婶子走前,定会跟他打声招呼的。”
  这一说,步正东也立时赞同,称此举可行,而自谦想了想,的确有道理,就只好答应。如此,待事情暂有方向去寻,三人少不得又开怀痛饮起来。
  不免也说起鹰嘴崖,再忆着于乌、夜两河,并空清庵、了源寺、老牛湾、卧牛石、布鸽唐等,诸多村中之处的儿时顽事,如何不感慨于心、思念在怀。以致不觉间,皆有了八九分醉意,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席离去。
  但等出得酒楼,步正东便拉着自谦不松手了,说甚么也要带他回家,去同挂念已久的俞妱蕊相见。而其只能以时辰已晚为由,并答应次日定登门拜访,方使之作罢。
  此时,步正强已顾来人力车,少不得同步正东,酒醉心不醉的,对自谦又一番真情流露,才先将他送走,随后两人也作别而去,各自回家。正是:
  步俞双姓不渝情,
  乌夜两河非呜咽。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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