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四弟辞职

　　校长回到山镇高级中学，已经是第二天放晚学时分。这在校长来山镇高级中学后忙于外出应酬的生活轨迹上是少有的。
　　这时，初夏的太阳离西山尖上那棵高挺的苍松还有一竿子多高，暑气已不再炎炎逼人，晚风轻抚，校长从打开的车窗处感受到了这温柔的晚风，忽然就想起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首曾风靡大江南北的校园歌曲：
　　晚风轻抚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随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
　　一遍遍幻想。
　　也是黄昏的沙滩上。
　　有着脚印两对半……
　　
　　校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有点儿轻微的抖动。
　　面包车在一批批涌向食堂的学生身边缓缓驶过，这使校长完全陷入了学生时代：眼前的情景是校长多么熟悉的啊！校长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
　　校长径直把面包车开进车库。
　　就在这一瞬间，校长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几天前和徐小姐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表演节目的情景——那天半夜，校长把车刚开进来，还没停稳，徐小姐就热情似火，从旁边紧紧抱住了他……
　　校长不由得为几天前和徐小姐同台演出之前，在徐小姐面前喊出的那句正人君子的话感到自慰，虽然没有控制住自己，最终还是和徐小姐轻歌曼舞，进而一路高歌，步入美妙的殿堂，但他毕竟为冷却彼此的感情、保持适当的距离，做了第一步的重要的铺垫。
　　校长明白，如果再和徐小姐发展下去，他办公室里间的卧室，就一定是他和徐小姐频频地表演节目的新的舞台了；接着，就会被山镇高级中学哪位眼尖的教职员工发现；接着，就被传得满山镇风风雨雨；再接下来，就会是老婆单素雅找到山镇高级中学，在他和徐小姐同台演出的节骨眼上，一头闯进来，把他俩逮个正着，然后，大吵大闹，让他在山镇高级中学无地自容，再无立足之地……
　　校长浑身颤栗。
　　正在这时，校长的手机急促地叫起来。校长见是王局长的电话，不由得心惊胆战。校长的第一反应是，莫非王局长掌握了他这几天的行踪？校长不敢怠慢，接了手机：“王局长你好！”
　　王局长劈头就问：“你在哪儿？”
　　校长忙说：“在学校啊，王局长。”
　　那头说：“你们学校有教师，从寒假开始，就在县城举办收费补习班，你知不知道？”
　　校长说：“没……没怎么听说啊王局长……叫什么名字？”
　　“什么没怎么听说啊叫什么名字！我警告你啊王思畅！举报信都放到我办公桌上啦！！！”
　　校长眼前浮现出三个惊叹号和王局长那张威严的脸。
　　按照惯例，这种事，局长接到了举报信，首先是责成教育局纪检书记带人下来查，然后由局党委开会研究，决定处理意见。现在，王局长亲自打电话过问这件事，可见，这件事在王局长的心目中非同小可。
　　校长连忙应道：“我马上查马上查。”
　　王局长那边的口气缓下来：“不用查了，这两个教师叫王小波、苏敏，是你的兵吧？”
　　校长说：“是，一个教语文，一个教计算机，是两口子。”
　　王局长说：“明天张书记就下去了解情况，你们要做好相应的配合工作！”
　　校长连忙对着电话听筒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几天后，山海县教育局对四弟王小波和弟媳苏敏老师的处理意见，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到山海县教育系统各单位。
　　文件上说：
　　经查，自二00三——二00四学年度寒假开始，山镇高级中学教师王小波和苏敏在县城分别举办作文和计算机辅导班，分别招收学员十二名、七名，每人收费150元，开学后，两人又利用周六和周日时间，先后招收了22名学生进行辅导，按入班时间的早晚，分别收取了180元、160元、120元、100元、80元不等的辅导费。
　　王小波和苏敏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山海县教育局关于教职工从事民营经济和第二职业的有关规定》中“不得从事与本职工作相同或相近的职业，教职工不得举办面向在校生的各种收费补习班、辅导班和培训班，也不得在节假日和课外时间进行有偿补习”的规定，引起了学生和家长的强烈不满，严重损害了山海县教育系统的声誉和形象。山海县教育局党委研究决定：
　　一、给予王小波、苏敏二人全县通报批评，并予以解聘，按落聘处理，时间一年。
　　二、责令上述两名教师在二00四年四月八日前，将所收取的培训费全部退还给学生及家长。
　　三、对负有领导责任、防止教师违规办班工作不力的山镇高级中学给予全县通报批评，限期进行整改，并向学生和家长做出承诺。取消该单位本年度先进单位评选资格；对负有领导责任的校长王思畅同志和教务主任宋继刚同志给予全县通报批评，并取消二位同志当年评先树优资格。
　　
　　山海县教育局
　　二00四年四月五日
　　
　　五弟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第一次抒发了他的愤愤不平。
　　五弟说：“退个鸟！什么世道！得自己的劳动所得，天经地义，总比吃人民肉、喝人民血的贪官污吏来得高尚！”
　　我、大哥和二哥都一直劝四弟：风口浪尖上，至少退几个，挡挡教育局的眼。
　　但是，四弟一意孤行，看来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愤愤不平的心绪扶持下去了。
　　
　　老实说，我们对四弟今天的遭遇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四弟关于情境建构的作文指导教学独树一帜，卓有成效。还是在2002年初冬，四弟以五弟抓野兔为绝妙的现实素材，执讲了全县高级中学作文公开课，并被校长在山镇高级中学全体教师中树立为新课改的排头兵之后不久，我们鼓动四弟何不办个辅导班？你县城有房，县城学生家长的教育观念决定了，你一旦办个辅导班，生源一定不会有问题。当时，四弟就在我们的鼓动下跃跃欲试，但我们都知道，以四弟的脾性和苏敏老师的性格，是根本办不成什么辅导班的。四弟天生一副好吃好乐的派头；苏敏老师呢，树叶掉下来都害怕打破头的贤惠的主儿。像这样一对小夫妻，成天沉湎于自己那个走出危机后变得更加幸福快乐的小安乐窝里，怎么可能办起什么辅导班呢？所以，我们一直认为，鼓动四弟办辅导班，至多是给自己闲散的嘴过过生日，并在四弟的头上挂一块他钩不着、也根本不可能去钩的美味儿。当时，我们都在四弟屁颠儿屁颠儿的快活中分享了足够的快乐。可谁知四弟不仅自己去钩着这块美味儿，而且把苏敏老师也擎上了肩膀，他们竟乐此不疲！寒假搞，开学后连星期六、星期天也搭上了。当四弟开学后宣布他和苏敏一个假期收入三千多元的时候，我们都表示了十二分的怀疑，直到四弟拿出了充分的证据，并在我们哥儿几个的一再要求下请我们到“丰盛苑”吃了一顿，才获得了我们百分之百的相信。四弟竟然一发不可收拾，连自己的双休日也用在办辅导班上了。想想四弟能由一个好吃好玩的公子哥儿变得如此执著、如此勤勉地抓钱，也真是不容易。我们并不知道，经过那次家庭大战之后，苏敏老师到底用的什么魔法，竟然能把四弟改造得如此彻底。
　　想想四弟的遭遇也真是值得怨，值得愤。
　　高中的寒假，连上大年三十和初一，总共才两周时间，平日在学校吃苦受累的，每周只能休一天半班，四弟和苏敏老师搭上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顾不得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小安乐窝里卿卿我我，跑到县城老爸老妈的住处办辅导班，学生受益，四弟收了点银子，竟落此下场。可我们没有理由不执行教育局的政策规定，也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表我们的不满，来平添四弟的委屈和愤怒。
　　四弟真的欲哭无泪。
　　听了五弟的话，四弟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说：“那些狗日的，竟然跟老子要有每个交费家长签名盖章的退款收据呢！”
　　这一着，显然等于让四弟光着腚推磨——转着圈儿丢人。
　　四弟泪眼汪汪的面容令我们难以卒读。
　　
　　校长找到四弟，等抽完了最后几口苏烟，叹口气，说：“王小波呀王小波，事情搞到这般天地，你叫我这个当校长的怎么说呢？利用业余时间搞点外快，本身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潮流。年轻人嘛，哪个不想有所作为呀？在这个商品经济大潮涌动了这么多年的当今世道，哪个不想发发家、致致富啊？可上面有政策，而社会对教师这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一神圣而崇高的职业有着特殊的、不等同于其他行业的职业道德操守要求……你难道不知道吗？”
　　四弟无言以对。
　　校长又说：“再说了，现在这年头，有多少教师在偷偷地搞有偿家教哪！人家一个假期就收入好几万哪！你们搞这点儿小外快，真是小打小闹，小巫见大巫，怎么就被举报了呢？这种事情，上面都清楚，但是，民不举，官不究，上面也就是在睁只眼，闭只眼，你们可倒好……哎……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嘛！”
　　四弟说：“对不起，校长，让你跟着受了通报批评。思想工作，你不用做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直接说，想让我干什么？”
　　校长说：“局里要求学校监督你的退费问题，并在全校教职工会上作出检讨。我看，会上作检讨就免了吧，但你和小苏得写个检查，将来教育局问起来，或者下来查，我也好有个交待。”
　　四弟说：“逐个退费，我做不到。其实，交费都是自愿的。我觉得，绝大部分的家长和学生都不会认为他们交了冤枉钱，即便有家长举报，也是极个别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猪狗！何况，还不见得就是学生家长写的举报信呢！麻烦校长转告教育局领导，退费可以，但这种退费方式我做不到，谁眼热这么俩钱，谁全拿去；检查我可以写，只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俩写给教育局的检查能不能过得了学校这一关！”
　　
　　四弟扬长而去，和苏敏老师回了城里，一个多周没上班，任我们哥儿几个在手机上好说歹劝。
　　四弟无言以对了，或许是不想再听我们哥儿几个心怀愧疚的轮番劝说，或许是不忍心再让我们白费唇舌，第三天，四弟终于答应明天就回学校，可是，明日复明日，四弟一直“复”到第十天，才回到了山镇高级中学。
　　四弟屁股没落座，竟然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惊天的决定：
　　四弟和苏敏老师双双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