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出书与作家梦

　　大哥还是以前的大哥。
　　差不多两年以前，大哥凭着自己连年优异的教学成绩和班主任工作成绩，在十六户集资盖楼的教职员工中积分第一，而且遥遥领先，因而取得了最先挑选权，所以大哥住上了满意的楼层——西单元二楼东，虽然和其他几户教师一样饱受着串烟、淌黄水之苦，但一向知足常乐的大哥和他的贤惠妻子，也就是我们的韩梅嫂子，总算有了应有的归宿。大哥对不合格的楼房从来没流露出一句怨言和不满，也可以称得上一家三口儿安居乐业。日子在大哥的日历上一天天地往下翻着，每一天都显得忙碌、从容而快乐。
　　二哥则整天在想象的未来星球里遨游，而且表现出惊人的写作天才：在短短的三个月多的时间里，他竟堆砌起三十万字的科幻小说！在高考升学率是学校生命的年代，在超负荷的教学工作重压下，二哥这一惊人的创作速度，让我们忽然对“作家”有了全新的认识：原来当个作家并不神秘，不过如此。
　　二哥终日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
　　当他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他的第一个表现往往是嘿嘿一笑。我们知道，他又有了或者完成了一个绝妙的构思，接下来，就是满怀兴致地让我们提意见。其实，二哥满脸的得意是在向我们炫耀他的天赋和优势，可惜我们几个都缺乏在二哥看来是必要的想象力，最后，二哥就在五弟颓废的倍受煎熬的日子里忙着联系出版社出书。
　　大哥说：“出书本身名正言顺，令人羡慕，可眼下教育竞争这么残酷，一旦你出了书，教学成绩却上不去，恐怕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马眼组长也同意大哥的看法，说：“就是啊，张斌老师。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事，你可得想好了。”
　　二哥就有点儿犹豫不决，说：“我知道，只是，花费了这么多心血，白白锁在抽屉里，还真是亏待了自己。”
　　我合上备课本，抬头望着一脸遗憾和心有不甘的二哥，说：“哎哎哎，现在是公元二00四年，这都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好几年了，竞争进取的时代，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求名的求名，你这书真要出版发行了，你可就成了山海县当代第一位作家了，说不上还真能产生轰动效应呢！因为这本大作跳槽，换换工作岗位，不再面临臭老九核编定岗的危机，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书出版以后，你可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我的这番话，无疑是一个鲜红的路标，给风雨中飘摇不定的二哥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二哥眉开眼笑，一拍桌子，说：“老三说得太对啦！那张斌作家的《未来星球》就出了哈！”
　　二哥为出书忙得不亦乐乎。
　　二哥写书的时候，就已经使自己的教学工作蒙受了重大损失。有时，他竟然把学生的作业、练习和小型测试卷全都偷偷地让课代表找学生批。
　　山镇高级中学跟其他所有学校一样，有一条教学管理规定：“教师必须亲自批改学生的作业和练习，以便准确地把握学情，有针对性地抓好辅导与讲评。”二哥为了早日圆了自己的作家梦，把山镇高级中学这一基本的教学规律践踏得支离破碎。
　　二哥还打着新课改的旗号，经常把作文拿到班上，让学生自己批阅或者交互批阅。这种批阅，显然是在没有教师精细的、科学的指导下的批阅，其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哥在课堂上，常常是三下五除二地讲完课之后，几乎把所有的、下去巡回辅导的时间都耗磨在讲桌前，讲桌自然就成为制造山海县当代首位作家的重要的舞台了。
　　当然，这一切，只有我们语文组的老师们知道。领导只注重教师是否按时到岗，是否坐功过硬，至于教师到底在干什么，似乎无需理会。也难怪，谁能想到，在山海县中小学教师严重超编、高中教育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还会有坐功极其过硬的教师在不务正业地写小说呢？而且在纯文学之树枯萎得蔫头耷脑的境况下，竟然还有教师在倾尽心血地做着作家梦！
　　二哥这种出正常人意料的抉择，使得二哥的创作之路平坦如砥，飞速延伸，直到把二哥送达成功的彼岸。
　　没过多久，二哥的《未来星球》顺利出版。二哥为此在山镇丰盛苑酒店小包间里请我们吃了一顿。
　　在酒桌上，二哥开始还为书的发行愁眉不展，可喝着喝着，就眉飞色舞起来，并捋着衣袖说：“在当今的中国，出书，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它比写书要容易得多，当然，前提是出书的人要有钱，或者有权，有了权就等于有了钱，归根结蒂，还是得有权，落实到最后，还是得有钱。”
　　二哥当然不是有权的人，出书就只能全掏自己的血汗钱。
　　二哥在经过了几天的电话联系后，很快就和一个很有影响的文学出版社签订了自费出书的合同，八个印张，每本定价却要十五元，出版社要二哥出一万元人民币，换回了八百本书。
　　望着堆成小山似的《未来星球》，二哥首先想到了山镇高级中学图书室应该有这份藏书，其次，想到了自己教的两个班的学生。但二哥开始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校长，更没有胆量在“严禁向学生兜售商品”禁令下，冒教育局和学校领导以及教师、家长之大不韪。二哥是在费尽周折、甚至受尽屈辱、并在连送带卖、钱不保本的情况下，只捣鼓出了不足三百本《未来星球》，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去面见校长。于是，二哥背着我们，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灌下半斤白酒，然后，大步走进了校长那座“官房”。
　　
　　校长刚开着校车回来，风尘仆仆，乐不可支，又有点儿疲惫的样子。校长品茶的蓬勃兴致和由此说明的良好心情，把二哥被酒精稀洗过后剩余的那点儿胆怯赶到了九霄云外，所以，二哥就像面对自己的学生那样，极其自然、极其流利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他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校长把二哥签名请校长斧正的《未来星球》往老板桌上一摔，手指几乎点在二哥的鼻子尖上，怒不可遏，说：“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张斌！成绩上不去我拿你是问！你想早些下岗啊你！还想学校给你销书，天鹅肉都叫你吃了，你个癞蛤蟆！”
　　二哥唯唯诺诺，声音细得不及蚊子腿的十分之一，说：“哪能呢校长……我从来没耽误一点儿工作……都是假期和休班的时间写的，而且……写……在大学的时候就写了一大半……我怎么敢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呢？眼下的竞争这么激烈，教师超编又这么严重……”
　　校长啜口茶，眼神十二分的诡秘，令二哥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琢磨不透并难以忘怀。
　　校长斜乜着卑躬屈膝的二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拿我王思畅当小孩儿耍，是不是？你写出一本书能分清工作时间跟休息时间？能在工作时间一点儿都不想？恐怕在课堂上都是满脑子的未来星球吧？”
　　
　　二哥脸色灰灰地走出校长室，一如深秋里被严霜暴打过的、挂在枯瘦的枝干上的茄子。
　　二哥请校长斧正自己的中篇科幻小说集、并想让自己的这部大作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图书室占有一席之地的努力的代价，是让我们的马眼组长被传到了校长室。
　　我们都认为，马眼组长肯定要挨一顿严厉的批评了，不禁埋怨二哥办事怎么这么欠考虑，事前也不跟哥儿们商量商量。
　　二哥张口结舌，懊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踩在脚下。二哥连拍自己的脑门，说：“妖知道鬼知道，真正是这里面进水了！”
　　不到半个小时，马眼组长却笑呵呵地回到办公室。
　　我们差不多同时问他如何，二哥简直是无地自容了。
　　马眼组长一句话就把二哥那细如柳条的小腰杆给拉直了。
　　马眼老师对校长说：“这有啥？语文老师搞点儿文学创作，是提升自己的业务素质，这就好比体育教师办公时间到操场打篮球、跑步一样。既然学校允许体育教师在办公时间打篮球、跑步，那么，有什么理由封杀语文老师办公时间练练笔、搞点儿创作呢？”
　　校长依然拉长着脸，声音里鼓涨着不满，说：“打住打住打住，我的马眼老教研组长！一本书都出版了，你能说是在搞点儿创作？是在练练笔？你敢说，他张斌没有影响到教学工作？”
　　马眼老师不慌不忙，呈现给校长一个和善的笑容，说：“至于把没把住分寸，在于引导，并不在于写小说本身。校长啊，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能铺下身子写点儿东西，哪怕是写了一本书，总比整日嘻嘻哈哈、无所事事，或者抽空就去下馆子、玩扑克、打麻将有出息吧？”
　　校长无言以对，摆摆手，示意马眼组长：可以离开校长室了。
　　马眼组长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把除了大哥以外的我们哥儿几个以前的所作所为作了定论，并不显山、不露水地渗透了他的批评。如果不是二哥的出书事件在那儿横着，我们必定会不屑一顾，但在今天这一特殊的历史时刻，他老人家的这一番精妙的高论，自然赢得了我们发自内心的好几个“哇噻！”“姜还是老的辣咧！”
　　马眼组长毕竟是组长，他轻而易举地就击败了满腹怒气的校长；而对二哥来说，则无疑为他在自己教的学生面前偷偷地签名售书找到了理由，并使得二哥在没有给自己灌酒的情况下偷偷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