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反思与敲打

　　校长在为山镇高级中学大门口两侧的花园重建工作忙碌着，筹划着，全县统一命题的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
　　山镇高级中学三个级部的成绩，竟然在前任校长麾下连续两年一直没有起色的困境下再度下滑，齐刷刷，在全县垫了底。本来，这学期的期中考试，山镇高级中学的教学成绩就原地踏步，当时，校长想，自己刚来山镇高级中学，虽然实施了严格的考勤作息制度，但慢工出细活，尤其是教学成绩，在积重难返的境况下，要在短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有所起色，哪儿那么容易？校长坚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制度和关系的磨合，期末考试，即便不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也必定会有个根本性起色。结果，却是不仅没有根本性的起色，反而进一步下滑，而且下滑到了再无地儿可滑的地步！这让校长大为吃惊和恼火。
　　校长在徐小姐面前自言自语：“真窝火，以前，我在花园中学的时候，整整四年，一直都没少在外面应酬，可成绩总还是不错的。”
　　徐小姐抛给校长一个眉眼，说：“你的意思是，因为我……”
　　校长急忙说：“你想哪里去了，慧丽。以前，我没和别的女人有这档子事，可差不多的时间都花在酒桌上和麻将桌上；现在，我有了你，这些应酬的时间就分出了一些在你身上，横竖我在学校里待的时间是差不多的。”
　　徐小姐说：“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手下，和以前在花园中学时的手下是不是一样的能力、一样的干活啊？再说了，花园中学是初中，而山镇高级中学是高中，总不能在各方面都一样吧？”
　　校长羞赧得无地自容：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自己怎么就糊涂得如同白痴呢？王思畅呀王思畅，你还思维通畅呢！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让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女孩子分析出来了，看来，你真是让恋情糊住脑袋了……
　　校长开始认真回顾教务处宋主任的工作表现和工作能力。
　　平心而论，自己大部分时间不在学校，宋主任虽然缺乏宏观的计划性和前瞻性，但也是做到了朝请示，晚汇报，而且常常是自己前脚跨进办公室、水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宋主任就进来请示汇报。校长总以为，作为一校之长，主责是把控学校的宏观大局，在宏观上拍了板，定了案，具体工作由分管领导去执行就基本上万无一失了；如果事无巨细，都需要校长亲自去抓，那岂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这跟堂堂的一县之长亲自去抓一个厕所建设一样的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一个城市连建一个厕所都需要县长亲临现场，亲自去指挥调度，那还要那些职能部门干什么呢？
　　接着，校长对自己的办学决策进行了反思，始终觉得也没有什么闪失，校长便对宋主任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态度产生了怀疑。校长深知，教务主任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直接影响到教职员工的工作积极性，如果负责教学工作的教务主任工作疲塌，投机取巧，那将是一件十二分可怕的事情！
　　校长对这个刚冒出来的思维的火花暴躁不已。教学成绩上不去，反而来了个大滑坡，不应该怀疑教师的能力，校长总觉得，现在的高中教师，虽然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超过了初中、小学教师的两倍，教师们也整天叫苦连天，但是，只要管理跟上去了，就不会不出成绩。人是昨天的人，学校是昨天的学校,为什么成绩不光没有起色、反而又往下滑了呢？管理是个大问题哪！
　　校长为自己的反思结果焦躁不已。
　　校长觉得有必要找宋主任谈一次话，可又担心，谈不好，会激化矛盾，对今后的工作更是不利，弄不好自己坐不住班、整天“开门办学”的事就会捅到教育局！校长又觉得，应该向教育局长有个说法，可如何对山镇高级中学的教学滑坡进行定位呢？说教务主任工作态度和能力有问题？这一定能让教育局的几位局长都深信不疑，可问题是，同样一个教务主任，怎么在前任校长手下，学校的教学成绩就好一些？还是你王思畅对教务主任的管理和使用有问题。再说，教务主任的能力和态度有问题，从一校之长嘴里说出来，一旦在教育局领导心目中形成印象，以至于对教务主任的工作能力和领导能力产生了怀疑，将会直接因为山镇高级中学后继无人而影响到自己的进城和升迁……
　　
　　校长在两难选择中闭门不出。
　　这时，教育局王局长的专车戛然而止。
　　校长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因为王局长这种事前不打招呼、直接闯入基层学校的突袭做法，校长虽然早有耳闻，但发生在校长身上，却还是第一次。
　　校长浑身冒出了冷汗，斟茶寒暄的时候，偷偷瞟了一眼王局长的脸色——还算满面春风，校长这才恢复了在山镇高级中学教职员工面前的那种自信，这种自信使得校长阴暗的心胸渐渐变得开朗，所以，当王局长问及校长来山镇高级中学一个学期了的感受时，校长就比较轻松地说：“还好，只是因为忙于教师住宅楼建设和校舍改造，加上来山镇高级中学一些不得不搞的应酬牵扯了一部分精力，致使成绩出现了下滑，但这种下滑只是暂时的，我有信心，王局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各种关系的磨合，山镇高级中学的教学成绩，一定会出现新的起色。”
　　校长为自己的话感到十二分的满意——既给了局长合情合理的解释，赢得了局长的信赖，又回避了矛盾，使自己走进了柳暗花明的新境地。
　　这时，校长的手机又欢快地唱起来。校长看了彩屏，是徐小姐的。校长关了手机，不无尴尬地冲王局长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局长，是家属打来的，多半是为上次休假回家她让我找人修理电冰箱的事，我竟然给忘了。”
　　王局长点点头，说：“这几年，苦了你们几个在乡下高中的校长了，家住县城，一星期才能回一趟家，不容易啊。”
　　校长忙说：“平均算来，哪能一星期一趟啊？有时十天半月的回不上一趟哩！”
　　王局长点下头，说：“不管怎么说，教育局党委允许下面的领导干部在县城买房住，除了是对下面的领导干部以往工作的肯定和现在工作的信任以外，也是出于一种人文精神的关怀。可我现在最大的担心是，我们有些高中校长，家住县城，竟三天两头地往县城跑。据我掌握的情况，有些校长，整天不在学校坐班，前脚走，副手后脚就领着教师出去喝酒；校长都坐不住班，怎么能要求下面的人坐住班？又怎么能知道下面的人没坐住班？而且，有些高中校长，自己工作时间跑县城不说，跑进县城就拉张三，找李四，聚众喝酒，打麻将，进的是高档饭店，抽的是泰山以上的好烟，玩的是几十块的高码！我先前接到了几封举报信，还没处理，前几天又接到两封！群众说得很中要害：一个小小的高中校长，哪来那么多钱在县城买楼？哪来的钱这么吃喝玩乐？”
　　“那是那是。”校长有些不自在，似乎觉得局长的话是在旁敲侧击，可冥冥之中又庆幸，自己这学期回到县城，很少主动聚众喝酒打麻将，而是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和徐小姐的相处和舞台演出上。
　　王局长顿了顿，接着说：“真要追究起来，我们可以说，买楼的钱，是向亲朋好友借的，可如此这般的高消费，该做何解释！”
　　王局长“高消费”的话，如漫天的芒刺，刺得校长难以忍受，尴尬无比，就好像三伏天中的炎炎烈日，把自己浑身烘烤得爬过道道汗流儿时的感觉一样，痒痒的，粘粘的，擦不得，又挠不得，因为舞台演出肯定隶属于“高消费”的范畴，尽管他的这种高消费到目前为止尚且不为人知。
　　校长心里波涛涌动，甚至翻江倒海，却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极力维持着外表的平静如水，不停地应着：“那是那是……”
　　王局长说：“老王，我可提醒你哈，千万不能学着这么做！否则，我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你！”
　　校长简直是叩头如捣蒜了，连说：“怎么会呢王局长，怎么会呢？”
　　“无则加勉吧。”王局长仍然没露声色，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千年哲理，“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必须坐下来，看清自己的手下到底在干什么，在怎么干，才能心里有数。教学工作是无形的，干的效果怎么样，平日是看不出来的，但等最后的统考和高考一揭盒，可就什么都晚了。这跟工人加工产品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的。工人这一天加工了多少产品，出了几件次品，立竿见影，和尚头上的虱子，当时就明摆着。所以，厂长、经理布置好当天甚至一个阶段的工作之后，尽可以放心地交给下面去干，自己优哉乐哉地东跑西颠，吃喝玩乐；我们的教育干部、我们的校长能这么干吗？”
　　看来，王局长是有备而来，或者说是从山镇高级中学教学质量的滑坡中闻出了点什么来的。如果说，王局长前面的话还让校长觉得不是针对他王思畅，只是在善意的提醒他——因为校长虽然三天两头地往县城跑，但多半是和徐小姐在一块儿，很少和其他校长在一块吃喝玩乐吆五喝六，可后面的话，简直就是在直接告诫他了。
　　王局长接着说：“最近，县检察院又进了县城两家单位。检察院的政绩是以查处的案件数量来评定的，我们这么个五十三万人口的小县，检察院却是全国先进检察院，我们的检察长是全国十佳检察长之一。现在，为什么一些人被揪出来，本身就涉及个三万两万的，可总是推脱不掉呢？人家检察院报上去就是政绩。我们的教育干部，必须心里有数儿，现在两万块钱就可以把人送进去，千万别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要是在平日宽松的闲谈气氛中，王局长提到山海县检察院，校长一定会把他最近在“好再来”大酒店听到的、关于山海县检察院的一些传闻说出来。山海县检察院，今天查这家，明天查那家，可谁去查查检察院啊？据说，在山海县检察院，无论参加工作多久，每人都只花了四万元就“买”上了检察院内部盖的一栋豪华楼房，这楼房按市价起码得十六七万！副检察长以上人员，每人一部进口轿车，本人驾车，费用单位报销。一位张姓检察官，前几年，要在花园小区买一栋楼房，只能买价格最低的一楼，可只剩下一栋面积稍微大点儿的，竟然买不起，可是只两三年工夫，该检察官就在新世纪花园买了一栋近二十万元的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楼房……这才是真正的典型的腐败哩！可是，在今天只有两个人的严肃的交谈中，校长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因为他觉得，王局长今天根本不是在和他闲谈，而是在跟他谈一个极其严肃的政治话题，是在训导，所以，校长就只有虚心听取的份儿了。
　　
　　王局长离去后，校长斜躺在老板椅上，双目微闭，眼前就晃悠着那五万块钱的红包。这红包在马经理和自己的手中被推来推去，一会儿又变成了躺在路边的一只黑色皮包。
　　校长心有余悸。好在马经理没留下什么录音，到时自己一口否认，小小的五万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校长的眼前就晃悠着马经理似笑非笑的猪腰子脸。
　　这时，校长的手机来了短信息：好想你，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吧。丽。
　　校长笑笑，拨通了徐小姐的手机，说：“最近很忙，方便的时候，我会去看你。”
　　那头的电话就陷入了沉默。
　　校长想，那边的心肯定空空的，因为此时自己的心是空空的。
　　校长走出办公室，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自言自语：“人啊人，真是像这地上的雪，原本洁白得一尘不染，可一来到这个世界上，要保持自己纯洁的本性，可就难上加难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