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家庭大战

　　时序飞转。
　　校长履职山镇高级中学,不知不觉已经进入第二个学年度第二个学期——二00四年的早春。
　　“新的学期，新的起点，新的目标，新的姿态，新的作为！”在山镇高级中学第一个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校长气势磅礴,声音嘹亮。
　　校长的话是真理。
　　春节过后，几乎每个人都有新的目标。
　　大哥的新目标是继续本本分分地教书育人，小婷婷能在幼儿园大班学到许多新知识。二哥的目标是完成他的科幻系列短篇小说并出版集子《未来星球》。四弟的目标是在猴年里收获爱的果实，生个像苏敏老师一样漂亮可人的女儿。五弟的目标是追上四弟婚姻的步伐，当不当爹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再和葛玲老师东躲西藏，尤其不能再制造出第二个校园“安全套事件”，害得校长再大动肝火地作长篇报告……
　　一切就在人们的美好愿望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五弟时常对四弟的美满姻缘羡慕得垂涎三尺，但我们都知道，苏敏老师在四弟的心目中并非十全十美，无可挑剔，正像苏敏老师不满意四弟嗜好抽烟喝酒搓麻将、因而总是丢了家务一样，四弟渐渐发现，苏敏老师在艺术品位上与自己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准确地说，苏敏老师虽然职业技术学校毕业，但几乎就没有艺术品位而言。
　　有一件事足以窥斑知豹：去年国庆节期间，四弟偕苏敏老师去烟台旅游，四弟在一幢高耸入云、豪华气派的大楼前面留连驻足，叹为观止。四弟由衷地感慨：“啊，多气派动人的杰作呀！流线体的造型……”苏敏老师站在旁边，竟然冒出这么一句：“啊呀我的妈呀，这得多少钱哪？”当时有许多游客在场，四弟差点儿气歪了鼻子。四弟游兴全无，返校后“汇报”给我们哥儿几个听，我们差点笑破了肚皮。四弟好几天没给苏敏老师好脸看，弄得我们几个都坐立不安了，好像是我们大家冷淡了苏敏老师。
　　另外，结了婚的女人多半爱唠叨，苏敏老师也没能超凡脱俗。虽然苏敏老师对四弟的抽烟、喝酒、搓麻将、不问家务，在唠叨了一些日子之后，终于采取了默认和容忍的态度，但这并不能说明苏敏老师内心就没有什么想法。四弟每次对付我们哥儿几个的劝说时，从不隐瞒他的这一观点。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是苦恼，还是得意。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虽然苏敏老师依然贤惠，依然漂亮，但这并不能抹去四弟心里对她隐隐的不满，尽管这不满很淡很淡，淡若游丝。
　　四弟对我们哥儿几个的断定未置然否。
　　四弟在这种游丝般的不满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种变化源于山镇高级中学语文教研组新分来了一位女实习生。这位女实习生是中文系本科毕业，学历、专业均与四弟门当户对，这便让四弟有了一种“同位一体”的认同感。更糟糕的是，女实习生比结婚前的苏敏老师还苗条漂亮，显示出苏敏老师不曾有的绰约动人，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魅力。
　　“她简直就是造物主精心制作的一个尤物啊……”四弟时常盯着女实习生想入非非，对苏敏老师的不满，也就顺理成章地由游丝渐渐变成滚滚浓烟，夹着炽烈的火焰喷发而出：
　　“这算过得啥鸟日子！”在那个迷人的春日的中午，四弟摔了酒杯，冲笑盈盈地往他碗里夹菜的苏敏老师大吼。
　　“你发的哪门子疯呀？吃错药啦？”苏敏老师摔了筷子，怒目相向。
　　“发你的疯！药倒没吃错，是找错了人！”四弟拂袖而起，“啪！”的一声，一只盘子飞到地上，化作一团渣儿。
　　“你……你……什么意思……今天非说清楚不可！”
　　“我早就想说清楚了！——你简直俗不可耐！”
　　“你高雅，为什么当初先追我？”
　　“哼，当初，当初是我瞎了眼！”
　　苏敏老师哭得伤心欲绝，掀了饭桌，指着四弟的鼻子就骂：“好你个王小波！你以为你是谁呀？抽烟，喝酒，打牌……你除了上班，就是干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家务活儿，你屁大小个事都不闻不问……你个没良心的，一日三餐，你唯一的活儿就是动动筷子，拿拿酒杯……就差没用我喂你!”
　　“够了！我早就知道，咱俩过不到一块儿！干脆……”
　　苏敏老师心里“咯噔”一下，拼命捂住耳朵，喊：“咱俩谁也别吵啦！把‘不满’都写下来写下来！好写好散！”
　　“写就写！”四弟毫不示弱。
　　接下来，每人一张纸，一支笔。四弟写得怒火中烧，苏敏老师写得泪水如注；四弟写满一页，苏敏老师早已写完一页。
　　四弟把“不满”摔给苏敏老师，苏敏老师也把“不满”摔给四弟；苏敏老师把四弟对自己的“不满”看也没看就装进衣兜，不再哭泣，平静得就像一尊神圣不可侵犯的雕塑，凝望着窗外迷人的蓝天、白云、绿树、小鸟……
　　苏敏老师不用看那页纸，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粗俗，不爱打扮，没有艺术品位，唠唠叨叨，不善解人意，没有幽默感……
　　四弟却看着苏敏老师那页“不满”，手在抖，满脸的怒气渐渐化作两团红云，半天，四弟走过去，抱紧那尊雕塑，声音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水里捞出来似的：“还……给我吧……我不该……”
　　四弟把苏敏老师的那页“不满”整整齐齐地叠起来——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等并被泪水打湿过的“爱你爱你爱你……”
　　四弟羞愧得无地自容。在一下子清醒过来的四弟的眼前，苏敏老师不再是一个粗俗、不爱打扮、没有艺术品位、唠唠叨叨、不善解人意，没有幽默感、邋邋遢遢、唠唠叨叨、浑身充斥着油盐酱醋味道儿的女人，而是一尊贤惠善良、隐忍大度、不可侵犯、可遇而永远不可求的女神！这尊女神是上天赐给他王小波的，她不仅有漂亮的容颜，而且懂得人间真情，她分明就是一尊善解人意的、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哪！
　　
　　四弟生怕失去这尊女神。
　　虽然苏敏老师原谅了四弟，但四弟心里惴惴的，就像一只青天白日过街的小老鼠。
　　魂不守舍的四弟破天荒地摆出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央求我们四个，一个不漏地参加他在丰盛苑酒店特意摆设的酒局。
　　我们疑惑不解。
　　四弟面色灰灰的，解释说：“我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要向哥哥弟弟讨教，这件事比小波的命都重要。”
　　我们兄弟四个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落座丰盛苑酒店包间，我们才从四弟遮遮掩掩、又羞愧难当、同时怯怯懦懦的叙述里，知道了四弟和苏敏老师刚刚发生的家庭大战的前后过程。
　　没有事先约定，大家沉默。没有人率先打破沉默，包括大哥。大家都被一种惊讶和敬意征服了。
　　四弟急了，虚浮的眼光不停地在我们四个的脸上飞快地游走，终于憋不住了，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赶紧给小波拿个主意啊，小波真的输不起啊，真的不能失去苏敏哪！”
　　二哥抢先说：“多虑了哈，老四。依我看哪，苏敏老师这么爱着你，问题完全出在你身上，你大可不必神经兮兮地庸人自扰，既然苏敏老师能在那种境况下，以那么一种方式，表达出对你的‘不满’，这就充分说明，只要你对苏敏老师好起来，苏敏老师这尊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必定会情深意笃地跟随你一辈子。”
　　四弟半信半疑的目光从大哥、我和五弟的脸上走过，从我们不约而同的点头认可里茅塞顿开，“噗嗤”一声，笑了，没等我们提醒酒局开始，竟然跳起来，一溜烟儿地跑了。
　　据说，四弟一直把苏敏老师的那页“纸”珍藏着。
　　真如二哥所言，这场奇异的家庭大战后，四弟和苏敏老师情深意笃，如同一对新婚恋人。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个客观原因：那个比结婚前的苏敏老师还苗条漂亮、显示出苏敏老师不曾有的绰约动人、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魅力的女实习生，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实习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如果不是这么短的时间，或者女实习生不是实习生，而是山镇高级中学新分配来的正南八百的语文老师，当然也包括是别的学科的老师，四弟能不能抵得住诱惑，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和苏敏老师重新回归的情深意笃，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一次周末酒局上，四弟对我们哥儿几个的这种探寻，没有明确的表态，只是嘿嘿笑着，完了，说：“没再往下发生的事，你们这么无聊地猜来猜去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哈。”
　　二哥用适度的力道拧着四弟的耳朵，说：“什么叫‘无聊’和‘没有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们真的是无聊呀？我们还不是趁机敲打敲打你那根花心的神经、确保你王小波别再身在福中不知福？”
　　四弟连连求饶，等二哥松开手，跳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花心，我王小波肯定有，以后也死不了，但请三位哥哥和小五老弟放心，我王小波从今往后，肯定会把苏敏当做自己的眼睛，不不不，比自己的眼睛还金贵地去爱惜，在我王小波的人生旅程上，我王小波不敢保证以后不会有‘精神出轨’，但‘行为出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们哥儿四个怔住了，咂摸着四弟这庄严的承诺。
　　直到若干年后，事实证明，四弟一直对苏敏老师保持着这种情深意笃；更难能可贵的是，四弟竟然渐渐地变得做起家务来。虽然四弟没有从抽烟、喝酒、打麻将里脱胎换骨，但四弟也非圣人，能恪守住自己在这个酒局上的庄严承诺，在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日子里，静心经营着自己和苏敏老师的那份情感，实在值得敬佩。当然，四弟对婚姻家庭的长久的默默坚守，也没有辜负了自己在那个秋雨缠绵的深夜，在苏敏老师的办公室里当场撂倒苏敏老师之后发出的那个掏心掏肝的保证。
　　这样说来，四弟算得上一个信守诺言的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