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生祸事悲起夜河畔 断发辫丝落接凶信

　　话说，一番公园相聚后，自谦对崔雪即使生有好感，奈何心有所住，终非情之所向，也不过稍纵即逝，待波澜平复，仍悠然自得着，他大学堂的生活。
　　而接着又因天朝一桩事件的蔓延，更令他的日子充实不少。原来某地几个极富民族情怀的文人志士，曾下笔撰文，落了朝廷的面子，遂被以“悍谬横肆，为患不小”之由，进行了羁押。
　　且随着事件的持续扩散，更遭到民间不少非议，也致使自谦和马云峰，跟着贾以真接触了一些，社会上的激进人士，了解了甚么民生、民权等革旧鼎新的道理。不觉间，二人在思想上皆是发生改变，如此一晃便是寒冬季节。
　　殊不知，自谦于皎青州是这般情况，而远在牟乳县的鹰嘴崖，其日夜记挂的静安，如今却眉哀目愁、双颊消瘦，憔悴得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清绝出尘的模样。
　　原来，打从自谦外出求学后，静安仍然于私塾授课，平时再同林氏照顾着病中的步师爷，或是去陪着俞大户和郝氏，说上一回贴心话。
　　当然闲暇之时，不免也同步艳霓聚在一处，诉些女儿家的心事。想来，除了担心自己爹爹的身子，及那份飘向远方的思念外，倒是过得紧实。
　　谁曾想，此般温和平淡的日子，还是随着凌冬的到来，被打破了。原本，步师爷的病情，经过夏、秋两季的调养，已是大有好转，为此，林氏等人皆欢喜不已。
　　特别是俞大户，更设下酒宴，请来村中步、俞两姓的交好，像步晨、步元、步南，及俞晃、俞然、俞儒、俞四等人，为其庆贺了一番。
　　岂料立冬不久，可怜那步师爷的病情，竟又反复了，等再入了冬月，已是起不来身，下不去炕了。当俞然尽其所能，仍不见好转后，只得同俞大户前往牟乳城，寻了名跟他相熟的老郎中前来诊治，奈何终究无济于事。
　　但看此时的步师爷，满目血丝、脸色蜡黄，形如枯槁、消瘦不堪。早已不见了，曾经于诗词歌赋中的那份潇洒不凡，眼瞅着是时日无多。
　　却说，这早静安伺候他食了一点稀粥，又跟母亲草草用过饭后，就往村中私塾去了。虽说心中百般不愿，惟想时时守在爹爹身旁，怎奈步师爷只是不允，直言如何也不能耽误了鹰嘴崖孩子的功课。
　　如此，林氏少不得又陪着其，再说上一些安慰的话儿。而见他并无甚么心思，便暗自叹了口气，遂下得炕去，往别的屋子偷偷啜泣起来。
　　却哪里知晓，步师爷怔怔躺于炕上，也是酸楚不止。自己又何尝不知身子的状况，想着还未过五旬，就要撇下妻子女儿，撒手离去，那心中岂能好受？
　　更何况，若无法亲自打发静安出嫁，这辈子当是多大的遗憾。再寻思着，日后只剩下林氏一人，又该怎般过活，于是那干涸的双眼，渐是蓄满一湾清泪。
　　也这般胡思瞎想一通，便有些心力交瘁之感，不觉眼皮就慢慢合上了。而朦胧中，竟见孤僧瞎手持盲杖、一身玄风，向他走了过来。
　　只听其一声叹息后，说道：“不过一年多的光景，怎落得了这副样子？”
　　步傑就痛心道：“瞎子，原来你死了，我说咱们如何也寻不到你，原来是去了阴间。”
　　说着一叹，又道：“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去了，那时可别忘了渡咱一回。”
　　孤僧瞎啐道：“屁话，你怎知俺瞎子死了，咱活的不知多逍遥呢。本还想回去寻你喝上一顿，谁知竟如此不争气，倒浪费瞎子恁多苦心。”
　　步傑疑问道：“甚么苦心，我怎不知？”
　　孤僧瞎却摇了摇头道：“步傑步傑，真乃不解、不结也。”
　　步傑不禁笑骂道：“你这瞎子，有话便说清楚，倒布的哪门子迷魂阵，害咱摸不着头脑。”
　　孤僧瞎就道：“眼看又入腊月门了，可还记得那年腊八，你送咱回了源寺，与你说过甚么？”
　　步师爷寻思一会儿，偏只记不得。便见孤僧瞎无奈摇头，叹了声又道：“本是宿债孽缘起，终使不渝空对望，步师爷，早些去了吧。”
　　而经此一提，步傑顿然想起，就问道：“甚么宿债孽缘，到底是情至不渝，还是双姓步俞？”
　　孤僧瞎便说道：“有何分别，那世情至不渝，这生步俞双姓，步师爷难不成忘了，曾一尸两命的苦女子么？”
　　如此，步师爷一愣，随即是心惊肉跳，也登时想起，那年于空清庵中所做的梦境。一秀慧端丽的女子，领着个五官皆没的婴孩幽怨在他面前。
　　遂而颤声问道：“可是我落下的罪孽，以致此生，祸害到自谦和静安两个身上么？”
　　孤僧瞎摇头说道：“非也，非也，不过宿债轮回，因果循环而已。”
　　见其不解，就又叹道：“鹰嘴崖非久留之地，倘若早些带着妻女离去，或许也未有今日之事，奈何皆是命中注定，终究逃不过此劫。”
　　步傑闻后，顿时指着他气恼道：“你这死瞎子，既知因果报应，为何不点破说明，如今要我丢下妻女，倒叫她们怎般过活？”
　　孤僧瞎无奈道：“此孤僧瞎一时，知之这般，彼孤僧瞎一时，晓之那般。此不能说，彼不能言，到头来谁是我、我是谁，瞎子也已糊涂了。”
　　说过一声长叹，转身而去，嘴里却又道：“记住，鹰嘴崖非久留之地。”
　　步师爷不由大叫，奈何已是不见了踪影。这时，林氏在那屋子听得喊声，便匆忙跑了过来，见其身躯扭动着又满头大汗，分明是在说梦话，就赶紧将他摇醒，问道：“你没事吧，可是做噩梦了？”
　　步傑睁眼醒来，才知是一梦境。如此，良久方道：“我没事，你自忙去吧。”
　　但林氏点头刚欲离开，又被他喊住道：“先别走，还是陪我说会儿话吧。”
　　这般，待林氏坐了下来，便拉着他的手，宽慰道：“别再胡自寻思了，总会好起来的。可别忘了，你答应过，要陪着俺回烟祁县看看呢。”
　　步傑遂苦涩道：“你也别安慰我了，自己的身子又岂能不知。只是这多年苦了你，从城里跟着我来到鹰嘴崖，以致再未回过娘家。”
　　林氏顿然落下泪来，就道：“父母都没了，哪里还有甚么娘家，不过是你在哪家便在哪儿。”
　　步傑忍着心酸，惟说道：“有你这话，我此生也知足了，若有下辈子，你等着我，咱还去娶你。”
　　林氏闻过，遂趴在他的胸前恸哭起来。而步傑暗自一叹，就抚着其斑白的发丝，劝慰道：“迟早皆是要走的，万般由不得人，既是注定，散了便散了吧。都怪我，偏只和你修了二十余年的缘分。”
　　林氏抬头含悲道：“为了我和静安，你也要挺过去，倘若就这样走了，谁来打发女儿出嫁，你可是甘心？”
　　步师爷顿时心中一疼，遂之又想起梦中孤僧瞎的话来。再寻思着早年于空清庵所入的幻境，待将两者合一，便直感后背发凉，竟泪流满面的怔于那里。
　　见他如此，林氏慌道：“怎的了，莫要吓我才是。”
　　却等缓了心神，步傑忙叮嘱道：“你且听好了，如若我逃不过此劫，定要带着静安往烟祁县，投奔她的舅舅，今生都别再回来了。”
　　林氏不解道：“这是为何，在鹰嘴崖有俞良哥，断不会任之不管的，况且静安和自谦打小一处，怎能分开？”
　　步傑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静安和那小蛮牛的情分。可你要明白，万事皆为缘分，倘是他们命中注定，就算天涯海角，也会走至一处，否则，只能是孽缘一桩。”
　　林氏顿感疑惑，便又问道：“你这是怎的了，平日不是最喜爱自谦么，巴不得他和静安凑成一对，如今为何要这样说话？”
　　步傑苦声道：“你就别问了，只须答应我便是。”
　　林氏无奈道：“即使我答应了，你又不是不知静安的性子，执拗起来，哪里肯听我的？”
　　步傑遂正色道：“你切记着，定要说服静安，也无须给我守孝甚么的，早些带着她离开鹰嘴崖就好了。”
　　林氏登时泪如泉涌，只得答应。却是神情哀怨、面容凄楚的，让步师爷不敢再直视半分，遂无力地合上双眼，将头别过，强忍情绪，不于她面前崩溃。
　　奈何瘦弱不堪的身子，终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已是无情揭开了心中的悲痛。也令林氏掩嘴欲泣，忙匆匆出得屋子，至等跑到西厢房，方才失声而哭。
　　且说这日后午，静安放了学堂回家时，路过俞大户门前，虽也心挂爹爹，怎奈自谦在外，她若不常来看看，如何对得起打小疼爱自己的伯伯、伯娘，于是便走了进去。
　　待来至屋内，见郝氏正在锅灶上忙活着甚么，而打过招呼，只听其说道：“可巧你来了，我给你爹熬了鸽子汤，正想着一会儿送过呢，那就你走时顺便带着吧。”
　　静安忙谢道：“劳伯娘费心了。”
　　郝氏就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是这段日子，苦了你们娘俩了。”说着，那泪便流了下来。
　　而看她这般，静安也随之凤目顿红，楚楚可怜的，垂首揪着自己的衣角，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郝氏就忙将其搂在怀里，娘俩便不由得啜泣起来。
　　还好这时，俞良打里屋出来，埋怨道：“孩子已经够难受了，你就别再惹她了。”
　　如此，郝氏忙稳了情绪，给静安擦着眼泪，自责道：“是伯娘不好，让咱家静安伤心了。”
　　静安仍呜咽着道：“没有，是伯娘心疼静安才是。”
　　俞良叹了口气，便问道：“你爹今日可好些了？”
　　静安含泪道：“午间回去时仍是那样。”
　　俞良就叮嘱道：“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若论难受，你娘不比你少，替她多担着些。”
　　静安点头道：“静安明白，多谢俞伯伯。”
　　俞良欣慰道：“等晚饭后，我和你伯娘再过去瞧瞧。”
　　郝氏也疼惜道：“怕你和你娘忧愁，再无心用饭，我便多做了些，等走时一并带回去。”
　　静安又泫然若泣，却欲再说上几句言谢的话儿，但终是凝噎难语，只得黯然垂眸，将滴滴泪珠洒落于地。而见她此般模样，郝氏也心疼不已，忙转过身去，默自饮泣吞声。
　　这般，俞良就问道：“近来可跟自谦通过书信？”
　　见其默然摇了摇头，便无奈叹了一声，又嘱咐道：“还是修封书信去吧，让他早些回来，打小就被你爹喜欢着，免得日后再生了甚么遗憾。”
　　静安忙点头答应，而一副心郁重重的神情，又令俞大户一阵不忍，遂也不再多留，便让她端着郝氏炖的鸽子汤，及做好的饭菜回家去了。
　　如此，等晚饭过后，俞大户和郝氏就来到步师爷家中，当看着他那病入膏肓的样子，皆是心酸难忍，偏又不敢当面表现。惟无事一般，与之说了些村中的里短，又背地宽怀了林氏一番，便再难以多待，遂告了声离去。
　　也当送走俞大户两口子，又等步师爷睡着后，静安少不得再同母亲，言语几句贴心的话儿，这才回到自己屋内，提笔铺笺，给自谦书起信来。
　　但见其，蛾眉深蹙、凤目生愁，身影萧瑟、玉颜凄楚，是笔锋未落，已然泪水横流、啜泣不止，纵心有千言，却委屈满腹，竟一时不知从何写起。
　　这般弃了写、写了弃，待废笺扔满地上，直至亥时已过，方才书毕，遂小心折叠放于枕边，而后熄灯睡下。只等几日信差来时，好将它寄出，即此一夜无话。
　　却说，这尘世间之事来来去去，如何由得了人意。就在静安刚将书信寄出不久，这日正于私塾授课，便看俞四慌里慌张地跑来，急声道：“孩子，快回吧，你爹……”
　　而未等他把话说完，静安顿觉天旋地转，脑中“嗡”地一声，就甚么都听不见了，只怔怔看着俞四的嘴，在不停张合着。也待稍稳心神，那眼泪便“唰”地落了下来，遂失魂落魄地直奔家中而去。
　　如此，当进得院落，已是站满了鹰嘴崖的乡亲，倒也可见步师爷平时的品性。再待静安拨开人群，匆匆来到屋内，只看俞大户、郝氏等人皆在，而母亲正坐于炕上，紧握着爹爹的手，在怆然垂泪。
　　此时步师爷还未咽气，似是有些回光返照，静安就忙来至身边，拉着他泣声道：“爹爹，您怎样了？”
　　步傑嘴角扯动，勉强笑道：“痴儿，哭甚么，生老病死自古常事，爹爹不过先行一步罢了。”
　　静安哭道：“爹爹，您不要丢下静安，好不好？”
　　步傑便宽慰道：“爹爹并没有丢下你，只不过换个地方瞧着呢，看你和你娘安稳地过活下去。”
　　但这会儿的静安，哪里听得进去，仍呜咽着道：“我不允，我只要爹爹留在身边，看着静安和娘。”
　　遂又不禁历声恨道：“老天爷当真不公，咱们家从未作恶半分，爹爹更是以善待人，为何要承受这等悲痛？”
　　而步傑一顿，就叹道：“尽说傻话，应是爹爹自己前世作孽太深吧，才以致这辈子早早离去，哪里怨得了其他。都是命，如今欠了你娘，更是亏欠了你。”
　　待喘息一会儿，又歉意道：“你也别怨恨爹爹，虽说前尘相欠，此生未能弥补多少，可也只能等到来世了。那时，我定尽其所有、偿还与你。”
　　却这般一说，静安登时愣住，不解此话何意，遂而，只当是走前的胡话，便也一时不知怎去撘言，惟一个劲地随着母亲流泪。
　　就听步傑又道：“俞良哥，你还在么？”
　　俞良忙上前探过头去，含悲道：“兄弟，我在呢。”
　　步傑笑道：“好想小时候，咱们一起水中摸鱼、山上捉鸟，那会儿，俞生哥和瞎子都在呢。”
　　俞大户闻后，是心痛不已，偏又不知怎般安慰。而此时于一旁站着的步晨、俞晃等人，听得这话，岂能不勾打小的往事，便皆忍不住了，几个庄户汉子遂蹲于地上哭了起来。
　　只闻步傑又道：“俞良哥，我想拜托你件事。”
　　俞良含泪点头道：“兄弟，我明白，弟妹和静安一切有我，你尽管放心。”
　　但步傑却摇头道：“不是这个，我是想说，等我走后，就将静安和她娘，送往烟祁县投亲去吧。”
　　而静安一听，当下困惑难解，但悲痛在怀，也无心思理会，何况是俞良，遂诧异问道：“兄弟，这是为何？便是留在鹰嘴崖，我也会好生照顾她们娘俩的。”
　　步傑眉头一紧，就道：“俞良哥，别问了，答应我便是。”
　　如此，面对一将死之人，俞大户也只得无奈点头，岂能让他合不上眼就去了。而步傑这才满意笑了笑，等稍歇一会儿，又告诫道：“俞良哥，你记住兄弟一言，日后若遇到劫难之事，莫往身上引了，能舍便舍了吧。”
　　这一来，俞大户虽满腹不解，但此刻也惟有尽数答应，省得他走的难以安心。随后，就听步傑忽然大笑几声，喊道：“小蛮牛，小蛮牛，一切皆是你落下的因果祸根。”
　　说罢，便笑声而止，再看，已然眼合嘴闭，咽气西去了。正是：
　　本生宿债心，不明孽缘因。
　　醒来空留恨，尘劫断死生。
　　这般，当俞大户和郝氏闻得此言，皆是心中一颤，却又不明何意，就是林氏和静安，也是当下一惊。但这会儿，哪里顾得再多去寻思，屋内已是哭声不止、悲痛一片。
　　因是年初秋，步氏族中的步七、步九两位长者，竟突然一病不起、先后长辞，故俞大户便当仁不让的，承下一干大小事务。遂同步晨、俞晃几人布置灵堂，请僧侣前来超度，因已无亲戚，倒省了外出报丧。
　　等一通忙活下来，又停灵了三日，这才将步师爷的棺木，葬入大王山墓地，入土为安。一概细节，恕不细表，而静安如何，也容后再叙。
　　却说，这山高水远，几百里地之外的皎青州，自谦又岂会想到，此时鹰嘴崖所发生的祸事，仍如往常那般，悠然过着他大学堂的生活。
　　而这日下了学堂，待晚饭用毕，因那海滨的气候，进入冬季之后，尤为天寒、风重，故就和马云峰一起留在寝室，同董琦、刘楚二人聊在一处。
　　只听自谦笑道：“今日闻得贾先生说，明个于大学堂外，会有各界激进人士，前来呼吁青年学子，剪去长辫枷锁，尚武健魄、轻装前行。”
　　马云峰遂欢喜道：“早该剪去了，且不说别的，便是平日洗、盘，实在繁琐累人。这下可好了，丢得负重，自是要轻装前行了。”
　　却是刘楚寻思过后，摇头道：“不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剪去？”
　　马云峰就打趣道：“可惜啊，你脑后留辫，头前还不是被刮得铮亮，那这又算甚么？”
　　刘楚哼了声道：“此乃天朝上国人的发式，如何像你说的那般。”
　　马云峰仍调侃道：“天朝人皆身着长袍，或短衣打扮，而今你一袭刚换过不久的新式学装，不也穿得安然自得？”
　　刘楚辩解道：“这里是新式大学堂，自是要应了‘新’的字眼。再且说了，头留长辫，乃是咱们作为天朝上国人的样貌，便是当今天子也是如此打扮，岂能随意剪得？“
　　马云峰不屑道：“那剪去长辫，也是应了‘新’的意思。况且，不过是天下逐鹿，才打破原班政局，留下这等丑陋的发辫——”
　　自谦忙打断道：“云峰，别胡说。”
　　马云峰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怕甚么，不过咱们几个人。”
　　遂又对刘楚道：“朝廷无能，背着国人，同番邦蛮夷签下恁多不平等条约，如今只因被人爆出，就恼羞成怒，竟将那人残忍杖毙。这般看来，还真没觉着作为天朝子民，有多荣耀，倒是身为炎黄子孙，可令人骄傲一番。”
　　刘楚辩驳道：“云峰兄此言差矣，难不成天朝的子民，便不是炎黄子孙么？”
　　马云峰笑道：“刘楚兄这就属于抬杠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朝廷一朝国民，那服饰、发型、习俗、律法、文字等等，皆为历代掌权者所把控，而亘古不变的，却永是咱们身为炎黄子孙的千年血脉。”
　　再瞧刘楚，张了张嘴，但思索了半晌，也未想出反驳之言，遂憋得面红耳赤，而后便故作姿态的，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剪的。”就拿过一本书，假装读了起来。
　　而见气氛显得尴尬，自谦便打着圆场道：“董琦兄，那你觉得如何？”
　　董琦笑道：“我听说好多王公贵族的子弟，从海外求学归来，皆剪去了长辫，一副洋装打扮，如此来看，朝廷还是默许了的。不过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剪去或是留着也没甚么，全凭自己的意愿罢了。”
　　马云峰遂瞥了刘楚一眼，戏谑道：“原来朝廷大员家里的公子哥儿，都不拿天朝上国的发辫当回事了，那咱们还有何留恋的。”
　　却惹得刘楚闷哼一声，也不撘话，遂将身子一转，只继续装作读他的书。倒是自谦笑道：“贾先生曾言，西洋国人有些事物，确实值得咱们天朝来借鉴的。
　　但也不是一味的崇洋媚外，丧失民族自尊那般，去卑躬屈膝的阿谀逢迎，要我说，这辫子当要剪了，不言其他，至少打理着方便。”
　　马云峰神情一喜，就看着自谦和董琦，笑道：“那明日，咱们便一同剪了去吧？”
　　因二人义气相投，自谦当然痛快答应下来。反倒董琦看了刘楚一眼，笑了笑，没说剪也未说不剪。而马云峰见后，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就也不再理会。
　　待思量片刻，又问自谦道：“你说，咱们要不要也像谢先生那般，去做一身洋装穿穿？”
　　自谦好笑道：“贾先生短发长袍，外在传统却内心激进，而谢先生长辫洋装，看似激进，实则骨子保守，如何打扮，全凭自己是了。”
　　马云峰便取笑道：“你这学上的可不地道，竟把先生的性格，揣摩得这般透彻。”
　　自谦笑道：“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却如此说笑着，董琦、刘楚怎会不知，两人同谢因书和贾以真的交情，免不得心中有些吃味，于是皆钻进被窝，闭上眼以示休息。而自谦、马云峰相视一笑，就也不再多聊，遂熄灯睡下，便是一夜无话。
　　且说，次日午时，自谦和马云峰用过饭后，等来到大学堂外，就见于始笺街上，已是聚集了不少学子。但大多乃是抱着围观的姿态，只看地上零星散着，寥寥几根辫子，当知剪发的，不过屈指可数。
　　便见，有激进人士在昂然喊道：“青年学子们，唤二百余年来不醒之沉梦，呼数百方里不返之国魂，剪辫易服，当同废弓矢、立学堂一般，皆乃因时制宜之举……”
　　而自谦和马云峰瞧过一会儿，却透过人群看到谢因书和贾以真也在，就忙挤了过去叫道：“谢先生，贾先生。”
　　见是二人，贾以真便问道：“怎的，你俩也要剪发？”
　　自谦点头道：“有这想法。”
　　遂又寻思着道：“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不会很冷吧？”
　　贾以真好笑道：“这辫子只包住了你的后脑勺，前面不也是光秃秃的么，又有何分别？”
　　自谦摸了摸脑门，笑道：“这倒也是。”
　　就听马云峰又问谢因书道：“先生，您可也是要剪？”
　　谢因书笑道：“我还是算了吧，便是要剪，也得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
　　马云峰不解道：“这是为何？”
　　谢因书看了自谦一眼，就打趣道：“你刚才没闻得，有人在担忧甚么。”
　　这般待说笑几句，自谦见诸多学生，惟悄声议论着，却再无一人，敢于上前剪辫子，便扯着马云峰道：“走吧，别犹豫了，咱俩带个头去。”
　　马云峰笑道：“好。”于是，二人遂毅然上前，但瞧，只一剪一剃，不过几下就已完事。
　　可是自谦又哪里明白，这一剪看似轻松平常，但却是向那近二十年的光阴，所做出的一个了断。眼前，只当欲寻新生路，谁知相别已过往，更是牵愁引恨，独自孤舟苦海。正是：
　　从此，离肠别怨空回首，
　　转身，物是人非独飘零。
　　而看着彼此一副新的样貌，又摸着还稍有点毛绒的脑袋，自谦、马云峰皆感好笑。再等回到贾以真这边，被他和谢因书上下端量了一番后，只见其点头笑道：“还可以，瞧着也不是很秃，长几日便好了。”
　　谢因书也笑道：“只是初看有点陌生，再看确实精神许多，若能去做一身新式衣装，那就更是风度翩翩郎了。”
　　马云峰不禁嘿嘿乐道：“我俩本有此意，去做上一身留着过节回家穿，谢先生可有铺子推荐一下？”
　　谢因书笑道：“于这始笺街的西首，便有一家裁缝铺子，手工还不错，你们可以去看一下。若是定好尺寸、款式，不过几日的工夫而已。”
　　如此一说，马云峰遂迫不及待地对自谦道：“不然趁着现在还未上课，咱们这就过去瞧瞧怎样。”
　　却被贾以真调侃道：“你又不是要做新郎官，哪里急于这一时。”
　　自谦也笑道：“是啊，咱们还要回去盥洗一下呢，这衣领里恁多发茬子，实在难受。”
　　这般，等两人回到寝室，刘楚和董琦皆在，果然长辫依旧垂腰，并没有剪去。而自谦和马云峰也不多言，只打过招呼，便自顾去打来了热水。
　　待洗头净面之后，那秀气挺拔之姿，再配着一身新式学装，倒令董琦尽显羡慕之态。虽说刘楚不以为是，却仍不免多睨了几眼，如此一会儿，便一同上课去了。
　　却说，后午下了学堂，马云峰遂急不可耐的，拉上自谦就往裁缝铺子去了。但等回来时，刚走进大门，竟被金堂给喊住了，两人登时一阵忐忑。
　　马云峰便低声问自谦道：“你说，不会是因为咱俩剪了辫子吧？”
　　自谦摇头道：“应该不是，不然午间，谢先生和贾先生就制止咱们了。”
　　再待两人上前，与金堂施了一礼，自谦便问道：“金先生还未回家呢？”
　　金堂笑道：“正想走呢，这不看见你了么？”
　　自谦疑惑道：“金先生可找我有事？”
　　但金堂却没言语，而是打量了二人一回，才点头笑道：“不错，确实显得利落干净。”
　　这一说，马云峰方松了口气，就拍着胸脯笑道：“可吓死咱了，还以为金先生喊住我俩，是因为俺们剪去了辫子呢。”
　　金堂好笑道：“咱们学堂虽有明文禁止，但天朝上下剪辫子的，也不是一处两处了，索性睁一眼闭一眼吧。倒是你，惩治恶奴时，怎不见半点胆怯？”
　　马云峰挠了挠头，便道：“这不一样，在学堂里须是尊师重道的。”
　　金堂颔首欣慰一笑，又对自谦说道：“今日后午，门房送来一封你的加急书信，因那时还在上课，就放在了教务处，你等一下，我这便去拿。”
　　这般，待自谦收了书信，又谢过金堂一回后，就同马云峰去了。而路上，见是静安的笔迹，顿然喜形于色，故还未等到寝室，便迫不及待地拆了开来。
　　马云峰遂取笑道：“你俩鸿雁传书可够频繁的，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你们不已是等待彼此千年了……”
　　也正自打趣着，却看自谦脸色煞白的，止步怔住不动，拿着书信的手连同身子竟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忙又问道：“怎的了，可是家中生了何事？”
　　而自谦缓了一会儿，不禁眼中泛泪，颤声道：“家中长辈病重，我得找谢先生告假去，你先回寝室吧。”遂也不再多言，风也似地跑走了。
　　如此，当听得自谦说明来意，谢因书也觉着事情紧急，忙宽慰了几句，便顾不得这种告假，其实应找教务处批准的，遂让其收拾行囊，等次早坐船回牟乳县去，余下之事只管交给他就是。
　　这般，自谦便赶忙谢过，随后匆匆去了。依着打小同步师爷的感情，此时如何不归心似箭，故而回到寝室，遂收拾起行囊，片刻也不想耽误，就欲连夜出城前往码头。
　　但马云峰却劝道：“你先别慌，等明日再走也是一样的。何况，这冬季城门关闭的较早，再且能不能顾到人力车，还要两说呢。”
　　不过自谦仍坚持道：“你是不知，步叔叔待我亲如己出，我哪里能多留得了一刻，即便住过今晚，怕也难以入眠，还是往码头寻一客栈，守到明早吧。”
　　马云峰就问道：“这位步叔叔可是静安的爹爹么？”
　　自谦叹道：“是啊，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这心里竟突然不安，实是挂念的紧。”
　　马云峰点首以示理解，便不再多劝，忙帮他收拾起来，并提醒着，莫要落下甚么东西才是。而一旁的董琦、刘楚两个，这会儿也已知晓了事情原由，少不得皆宽慰了几句。
　　如此，待自谦将行囊收拾妥当，无非几件换洗衣服，再将盘缠备好。另寻思了一下，又将于老仙山庙会上，买的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发簪，揣进了兜里，遂向马云峰几个告了声，就欲离去。
　　却刚想出门，只见谢因书走了进来，看其这般样子，又问明情况后，自是理解他的心情，便也不去相劝。只是嘱咐着，路上定要注意安全。
　　之后又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自谦，说道：“眼瞅着已是年关了，想必家里又是用钱之时，这是我几个月的薪俸，并一封书信，你先替我带回，上面有住址和门号。”
　　自谦忙接过来，小心塞进行囊，郑重道：“谢先生放心，我一定给你送到。”
　　谢因书就笑道：“你也不用紧张，又不是万贯钱财。”
　　随之稍作思量，又道：“对了，再过些时候，咱们大学堂也要放年假了。既是如此，便不差这点时日，
　　
　　话说，一番公园相聚后，自谦对崔雪即使生有好感，奈何心有所住，终非情之所向，也不过稍纵即逝，待波澜平复，仍悠然自得着，他大学堂的生活。
　　而接着又因天朝一桩事件的蔓延，更令他的日子充实不少。原来某地几个极富民族情怀的文人志士，曾下笔撰文，落了朝廷的面子，遂被以“悍谬横肆，为患不小”之由，进行了羁押。
　　且随着事件的持续扩散，更遭到民间不少非议，也致使自谦和马云峰，跟着贾以真接触了一些，社会上的激进人士，了解了甚么民生、民权等革旧鼎新的道理。不觉间，二人在思想上皆是发生改变，如此一晃便是寒冬季节。
　　殊不知，自谦于皎青州是这般情况，而远在牟乳县的鹰嘴崖，其日夜记挂的静安，如今却眉哀目愁、双颊消瘦，憔悴得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清绝出尘的模样。
　　原来，打从自谦外出求学后，静安仍然于私塾授课，平时再同林氏照顾着病中的步师爷，或是去陪着俞大户和郝氏，说上一回贴心话。
　　当然闲暇之时，不免也同步艳霓聚在一处，诉些女儿家的心事。想来，除了担心自己爹爹的身子，及那份飘向远方的思念外，倒是过得紧实。
　　谁曾想，此般温和平淡的日子，还是随着凌冬的到来，被打破了。原本，步师爷的病情，经过夏、秋两季的调养，已是大有好转，为此，林氏等人皆欢喜不已。
　　特别是俞大户，更设下酒宴，请来村中步、俞两姓的交好，像步晨、步元、步南，及俞晃、俞然、俞儒、俞四等人，为其庆贺了一番。
　　岂料立冬不久，可怜那步师爷的病情，竟又反复了，等再入了冬月，已是起不来身，下不去炕了。当俞然尽其所能，仍不见好转后，只得同俞大户前往牟乳城，寻了名跟他相熟的老郎中前来诊治，奈何终究无济于事。
　　但看此时的步师爷，满目血丝、脸色蜡黄，形如枯槁、消瘦不堪。早已不见了，曾经于诗词歌赋中的那份潇洒不凡，眼瞅着是时日无多。
　　却说，这早静安伺候他食了一点稀粥，又跟母亲草草用过饭后，就往村中私塾去了。虽说心中百般不愿，惟想时时守在爹爹身旁，怎奈步师爷只是不允，直言如何也不能耽误了鹰嘴崖孩子的功课。
　　如此，林氏少不得又陪着其，再说上一些安慰的话儿。而见他并无甚么心思，便暗自叹了口气，遂下得炕去，往别的屋子偷偷啜泣起来。
　　却哪里知晓，步师爷怔怔躺于炕上，也是酸楚不止。自己又何尝不知身子的状况，想着还未过五旬，就要撇下妻子女儿，撒手离去，那心中岂能好受？
　　更何况，若无法亲自打发静安出嫁，这辈子当是多大的遗憾。再寻思着，日后只剩下林氏一人，又该怎般过活，于是那干涸的双眼，渐是蓄满一湾清泪。
　　也这般胡思瞎想一通，便有些心力交瘁之感，不觉眼皮就慢慢合上了。而朦胧中，竟见孤僧瞎手持盲杖、一身玄风，向他走了过来。
　　只听其一声叹息后，说道：“不过一年多的光景，怎落得了这副样子？”
　　步傑就痛心道：“瞎子，原来你死了，我说咱们如何也寻不到你，原来是去了阴间。”
　　说着一叹，又道：“怕是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去了，那时可别忘了渡咱一回。”
　　孤僧瞎啐道：“屁话，你怎知俺瞎子死了，咱活的不知多逍遥呢。本还想回去寻你喝上一顿，谁知竟如此不争气，倒浪费瞎子恁多苦心。”
　　步傑疑问道：“甚么苦心，我怎不知？”
　　孤僧瞎却摇了摇头道：“步傑步傑，真乃不解、不结也。”
　　步傑不禁笑骂道：“你这瞎子，有话便说清楚，倒布的哪门子迷魂阵，害咱摸不着头脑。”
　　孤僧瞎就道：“眼看又入腊月门了，可还记得那年腊八，你送咱回了源寺，与你说过甚么？”
　　步师爷寻思一会儿，偏只记不得。便见孤僧瞎无奈摇头，叹了声又道：“本是宿债孽缘起，终使不渝空对望，步师爷，早些去了吧。”
　　而经此一提，步傑顿然想起，就问道：“甚么宿债孽缘，到底是情至不渝，还是双姓步俞？”
　　孤僧瞎便说道：“有何分别，那世情至不渝，这生步俞双姓，步师爷难不成忘了，曾一尸两命的苦女子么？”
　　如此，步师爷一愣，随即是心惊肉跳，也登时想起，那年于空清庵中所做的梦境。一秀慧端丽的女子，领着个五官皆没的婴孩幽怨在他面前。
　　遂而颤声问道：“可是我落下的罪孽，以致此生，祸害到自谦和静安两个身上么？”
　　孤僧瞎摇头说道：“非也，非也，不过宿债轮回，因果循环而已。”
　　见其不解，就又叹道：“鹰嘴崖非久留之地，倘若早些带着妻女离去，或许也未有今日之事，奈何皆是命中注定，终究逃不过此劫。”
　　步傑闻后，顿时指着他气恼道：“你这死瞎子，既知因果报应，为何不点破说明，如今要我丢下妻女，倒叫她们怎般过活？”
　　孤僧瞎无奈道：“此孤僧瞎一时，知之这般，彼孤僧瞎一时，晓之那般。此不能说，彼不能言，到头来谁是我、我是谁，瞎子也已糊涂了。”
　　说过一声长叹，转身而去，嘴里却又道：“记住，鹰嘴崖非久留之地。”
　　步师爷不由大叫，奈何已是不见了踪影。这时，林氏在那屋子听得喊声，便匆忙跑了过来，见其身躯扭动着又满头大汗，分明是在说梦话，就赶紧将他摇醒，问道：“你没事吧，可是做噩梦了？”
　　步傑睁眼醒来，才知是一梦境。如此，良久方道：“我没事，你自忙去吧。”
　　但林氏点头刚欲离开，又被他喊住道：“先别走，还是陪我说会儿话吧。”
　　这般，待林氏坐了下来，便拉着他的手，宽慰道：“别再胡自寻思了，总会好起来的。可别忘了，你答应过，要陪着俺回烟祁县看看呢。”
　　步傑遂苦涩道：“你也别安慰我了，自己的身子又岂能不知。只是这多年苦了你，从城里跟着我来到鹰嘴崖，以致再未回过娘家。”
　　林氏顿然落下泪来，就道：“父母都没了，哪里还有甚么娘家，不过是你在哪家便在哪儿。”
　　步傑忍着心酸，惟说道：“有你这话，我此生也知足了，若有下辈子，你等着我，咱还去娶你。”
　　林氏闻过，遂趴在他的胸前恸哭起来。而步傑暗自一叹，就抚着其斑白的发丝，劝慰道：“迟早皆是要走的，万般由不得人，既是注定，散了便散了吧。都怪我，偏只和你修了二十余年的缘分。”
　　林氏抬头含悲道：“为了我和静安，你也要挺过去，倘若就这样走了，谁来打发女儿出嫁，你可是甘心？”
　　步师爷顿时心中一疼，遂之又想起梦中孤僧瞎的话来。再寻思着早年于空清庵所入的幻境，待将两者合一，便直感后背发凉，竟泪流满面的怔于那里。
　　见他如此，林氏慌道：“怎的了，莫要吓我才是。”
　　却等缓了心神，步傑忙叮嘱道：“你且听好了，如若我逃不过此劫，定要带着静安往烟祁县，投奔她的舅舅，今生都别再回来了。”
　　林氏不解道：“这是为何，在鹰嘴崖有俞良哥，断不会任之不管的，况且静安和自谦打小一处，怎能分开？”
　　步傑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静安和那小蛮牛的情分。可你要明白，万事皆为缘分，倘是他们命中注定，就算天涯海角，也会走至一处，否则，只能是孽缘一桩。”
　　林氏顿感疑惑，便又问道：“你这是怎的了，平日不是最喜爱自谦么，巴不得他和静安凑成一对，如今为何要这样说话？”
　　步傑苦声道：“你就别问了，只须答应我便是。”
　　林氏无奈道：“即使我答应了，你又不是不知静安的性子，执拗起来，哪里肯听我的？”
　　步傑遂正色道：“你切记着，定要说服静安，也无须给我守孝甚么的，早些带着她离开鹰嘴崖就好了。”
　　林氏登时泪如泉涌，只得答应。却是神情哀怨、面容凄楚的，让步师爷不敢再直视半分，遂无力地合上双眼，将头别过，强忍情绪，不于她面前崩溃。
　　奈何瘦弱不堪的身子，终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已是无情揭开了心中的悲痛。也令林氏掩嘴欲泣，忙匆匆出得屋子，至等跑到西厢房，方才失声而哭。
　　且说这日后午，静安放了学堂回家时，路过俞大户门前，虽也心挂爹爹，怎奈自谦在外，她若不常来看看，如何对得起打小疼爱自己的伯伯、伯娘，于是便走了进去。
　　待来至屋内，见郝氏正在锅灶上忙活着甚么，而打过招呼，只听其说道：“可巧你来了，我给你爹熬了鸽子汤，正想着一会儿送过呢，那就你走时顺便带着吧。”
　　静安忙谢道：“劳伯娘费心了。”
　　郝氏就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是这段日子，苦了你们娘俩了。”说着，那泪便流了下来。
　　而看她这般，静安也随之凤目顿红，楚楚可怜的，垂首揪着自己的衣角，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郝氏就忙将其搂在怀里，娘俩便不由得啜泣起来。
　　还好这时，俞良打里屋出来，埋怨道：“孩子已经够难受了，你就别再惹她了。”
　　如此，郝氏忙稳了情绪，给静安擦着眼泪，自责道：“是伯娘不好，让咱家静安伤心了。”
　　静安仍呜咽着道：“没有，是伯娘心疼静安才是。”
　　俞良叹了口气，便问道：“你爹今日可好些了？”
　　静安含泪道：“午间回去时仍是那样。”
　　俞良就叮嘱道：“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若论难受，你娘不比你少，替她多担着些。”
　　静安点头道：“静安明白，多谢俞伯伯。”
　　俞良欣慰道：“等晚饭后，我和你伯娘再过去瞧瞧。”
　　郝氏也疼惜道：“怕你和你娘忧愁，再无心用饭，我便多做了些，等走时一并带回去。”
　　静安又泫然若泣，却欲再说上几句言谢的话儿，但终是凝噎难语，只得黯然垂眸，将滴滴泪珠洒落于地。而见她此般模样，郝氏也心疼不已，忙转过身去，默自饮泣吞声。
　　这般，俞良就问道：“近来可跟自谦通过书信？”
　　见其默然摇了摇头，便无奈叹了一声，又嘱咐道：“还是修封书信去吧，让他早些回来，打小就被你爹喜欢着，免得日后再生了甚么遗憾。”
　　静安忙点头答应，而一副心郁重重的神情，又令俞大户一阵不忍，遂也不再多留，便让她端着郝氏炖的鸽子汤，及做好的饭菜回家去了。
　　如此，等晚饭过后，俞大户和郝氏就来到步师爷家中，当看着他那病入膏肓的样子，皆是心酸难忍，偏又不敢当面表现。惟无事一般，与之说了些村中的里短，又背地宽怀了林氏一番，便再难以多待，遂告了声离去。
　　也当送走俞大户两口子，又等步师爷睡着后，静安少不得再同母亲，言语几句贴心的话儿，这才回到自己屋内，提笔铺笺，给自谦书起信来。
　　但见其，蛾眉深蹙、凤目生愁，身影萧瑟、玉颜凄楚，是笔锋未落，已然泪水横流、啜泣不止，纵心有千言，却委屈满腹，竟一时不知从何写起。
　　这般弃了写、写了弃，待废笺扔满地上，直至亥时已过，方才书毕，遂小心折叠放于枕边，而后熄灯睡下。只等几日信差来时，好将它寄出，即此一夜无话。
　　却说，这尘世间之事来来去去，如何由得了人意。就在静安刚将书信寄出不久，这日正于私塾授课，便看俞四慌里慌张地跑来，急声道：“孩子，快回吧，你爹……”
　　而未等他把话说完，静安顿觉天旋地转，脑中“嗡”地一声，就甚么都听不见了，只怔怔看着俞四的嘴，在不停张合着。也待稍稳心神，那眼泪便“唰”地落了下来，遂失魂落魄地直奔家中而去。
　　如此，当进得院落，已是站满了鹰嘴崖的乡亲，倒也可见步师爷平时的品性。再待静安拨开人群，匆匆来到屋内，只看俞大户、郝氏等人皆在，而母亲正坐于炕上，紧握着爹爹的手，在怆然垂泪。
　　此时步师爷还未咽气，似是有些回光返照，静安就忙来至身边，拉着他泣声道：“爹爹，您怎样了？”
　　步傑嘴角扯动，勉强笑道：“痴儿，哭甚么，生老病死自古常事，爹爹不过先行一步罢了。”
　　静安哭道：“爹爹，您不要丢下静安，好不好？”
　　步傑便宽慰道：“爹爹并没有丢下你，只不过换个地方瞧着呢，看你和你娘安稳地过活下去。”
　　但这会儿的静安，哪里听得进去，仍呜咽着道：“我不允，我只要爹爹留在身边，看着静安和娘。”
　　遂又不禁历声恨道：“老天爷当真不公，咱们家从未作恶半分，爹爹更是以善待人，为何要承受这等悲痛？”
　　而步傑一顿，就叹道：“尽说傻话，应是爹爹自己前世作孽太深吧，才以致这辈子早早离去，哪里怨得了其他。都是命，如今欠了你娘，更是亏欠了你。”
　　待喘息一会儿，又歉意道：“你也别怨恨爹爹，虽说前尘相欠，此生未能弥补多少，可也只能等到来世了。那时，我定尽其所有、偿还与你。”
　　却这般一说，静安登时愣住，不解此话何意，遂而，只当是走前的胡话，便也一时不知怎去撘言，惟一个劲地随着母亲流泪。
　　就听步傑又道：“俞良哥，你还在么？”
　　俞良忙上前探过头去，含悲道：“兄弟，我在呢。”
　　步傑笑道：“好想小时候，咱们一起水中摸鱼、山上捉鸟，那会儿，俞生哥和瞎子都在呢。”
　　俞大户闻后，是心痛不已，偏又不知怎般安慰。而此时于一旁站着的步晨、俞晃等人，听得这话，岂能不勾打小的往事，便皆忍不住了，几个庄户汉子遂蹲于地上哭了起来。
　　只闻步傑又道：“俞良哥，我想拜托你件事。”
　　俞良含泪点头道：“兄弟，我明白，弟妹和静安一切有我，你尽管放心。”
　　但步傑却摇头道：“不是这个，我是想说，等我走后，就将静安和她娘，送往烟祁县投亲去吧。”
　　而静安一听，当下困惑难解，但悲痛在怀，也无心思理会，何况是俞良，遂诧异问道：“兄弟，这是为何？便是留在鹰嘴崖，我也会好生照顾她们娘俩的。”
　　步傑眉头一紧，就道：“俞良哥，别问了，答应我便是。”
　　如此，面对一将死之人，俞大户也只得无奈点头，岂能让他合不上眼就去了。而步傑这才满意笑了笑，等稍歇一会儿，又告诫道：“俞良哥，你记住兄弟一言，日后若遇到劫难之事，莫往身上引了，能舍便舍了吧。”
　　这一来，俞大户虽满腹不解，但此刻也惟有尽数答应，省得他走的难以安心。随后，就听步傑忽然大笑几声，喊道：“小蛮牛，小蛮牛，一切皆是你落下的因果祸根。”
　　说罢，便笑声而止，再看，已然眼合嘴闭，咽气西去了。正是：
　　本生宿债心，不明孽缘因。
　　醒来空留恨，尘劫断死生。
　　这般，当俞大户和郝氏闻得此言，皆是心中一颤，却又不明何意，就是林氏和静安，也是当下一惊。但这会儿，哪里顾得再多去寻思，屋内已是哭声不止、悲痛一片。
　　因是年初秋，步氏族中的步七、步九两位长者，竟突然一病不起、先后长辞，故俞大户便当仁不让的，承下一干大小事务。遂同步晨、俞晃几人布置灵堂，请僧侣前来超度，因已无亲戚，倒省了外出报丧。
　　等一通忙活下来，又停灵了三日，这才将步师爷的棺木，葬入大王山墓地，入土为安。一概细节，恕不细表，而静安如何，也容后再叙。
　　却说，这山高水远，几百里地之外的皎青州，自谦又岂会想到，此时鹰嘴崖所发生的祸事，仍如往常那般，悠然过着他大学堂的生活。
　　而这日下了学堂，待晚饭用毕，因那海滨的气候，进入冬季之后，尤为天寒、风重，故就和马云峰一起留在寝室，同董琦、刘楚二人聊在一处。
　　只听自谦笑道：“今日闻得贾先生说，明个于大学堂外，会有各界激进人士，前来呼吁青年学子，剪去长辫枷锁，尚武健魄、轻装前行。”
　　马云峰遂欢喜道：“早该剪去了，且不说别的，便是平日洗、盘，实在繁琐累人。这下可好了，丢得负重，自是要轻装前行了。”
　　却是刘楚寻思过后，摇头道：“不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剪去？”
　　马云峰就打趣道：“可惜啊，你脑后留辫，头前还不是被刮得铮亮，那这又算甚么？”
　　刘楚哼了声道：“此乃天朝上国人的发式，如何像你说的那般。”
　　马云峰仍调侃道：“天朝人皆身着长袍，或短衣打扮，而今你一袭刚换过不久的新式学装，不也穿得安然自得？”
　　刘楚辩解道：“这里是新式大学堂，自是要应了‘新’的字眼。再且说了，头留长辫，乃是咱们作为天朝上国人的样貌，便是当今天子也是如此打扮，岂能随意剪得？“
　　马云峰不屑道：“那剪去长辫，也是应了‘新’的意思。况且，不过是天下逐鹿，才打破原班政局，留下这等丑陋的发辫——”
　　自谦忙打断道：“云峰，别胡说。”
　　马云峰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怕甚么，不过咱们几个人。”
　　遂又对刘楚道：“朝廷无能，背着国人，同番邦蛮夷签下恁多不平等条约，如今只因被人爆出，就恼羞成怒，竟将那人残忍杖毙。这般看来，还真没觉着作为天朝子民，有多荣耀，倒是身为炎黄子孙，可令人骄傲一番。”
　　刘楚辩驳道：“云峰兄此言差矣，难不成天朝的子民，便不是炎黄子孙么？”
　　马云峰笑道：“刘楚兄这就属于抬杠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朝廷一朝国民，那服饰、发型、习俗、律法、文字等等，皆为历代掌权者所把控，而亘古不变的，却永是咱们身为炎黄子孙的千年血脉。”
　　再瞧刘楚，张了张嘴，但思索了半晌，也未想出反驳之言，遂憋得面红耳赤，而后便故作姿态的，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剪的。”就拿过一本书，假装读了起来。
　　而见气氛显得尴尬，自谦便打着圆场道：“董琦兄，那你觉得如何？”
　　董琦笑道：“我听说好多王公贵族的子弟，从海外求学归来，皆剪去了长辫，一副洋装打扮，如此来看，朝廷还是默许了的。不过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剪去或是留着也没甚么，全凭自己的意愿罢了。”
　　马云峰遂瞥了刘楚一眼，戏谑道：“原来朝廷大员家里的公子哥儿，都不拿天朝上国的发辫当回事了，那咱们还有何留恋的。”
　　却惹得刘楚闷哼一声，也不撘话，遂将身子一转，只继续装作读他的书。倒是自谦笑道：“贾先生曾言，西洋国人有些事物，确实值得咱们天朝来借鉴的。
　　但也不是一味的崇洋媚外，丧失民族自尊那般，去卑躬屈膝的阿谀逢迎，要我说，这辫子当要剪了，不言其他，至少打理着方便。”
　　马云峰神情一喜，就看着自谦和董琦，笑道：“那明日，咱们便一同剪了去吧？”
　　因二人义气相投，自谦当然痛快答应下来。反倒董琦看了刘楚一眼，笑了笑，没说剪也未说不剪。而马云峰见后，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就也不再理会。
　　待思量片刻，又问自谦道：“你说，咱们要不要也像谢先生那般，去做一身洋装穿穿？”
　　自谦好笑道：“贾先生短发长袍，外在传统却内心激进，而谢先生长辫洋装，看似激进，实则骨子保守，如何打扮，全凭自己是了。”
　　马云峰便取笑道：“你这学上的可不地道，竟把先生的性格，揣摩得这般透彻。”
　　自谦笑道：“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却如此说笑着，董琦、刘楚怎会不知，两人同谢因书和贾以真的交情，免不得心中有些吃味，于是皆钻进被窝，闭上眼以示休息。而自谦、马云峰相视一笑，就也不再多聊，遂熄灯睡下，便是一夜无话。
　　且说，次日午时，自谦和马云峰用过饭后，等来到大学堂外，就见于始笺街上，已是聚集了不少学子。但大多乃是抱着围观的姿态，只看地上零星散着，寥寥几根辫子，当知剪发的，不过屈指可数。
　　便见，有激进人士在昂然喊道：“青年学子们，唤二百余年来不醒之沉梦，呼数百方里不返之国魂，剪辫易服，当同废弓矢、立学堂一般，皆乃因时制宜之举……”
　　而自谦和马云峰瞧过一会儿，却透过人群看到谢因书和贾以真也在，就忙挤了过去叫道：“谢先生，贾先生。”
　　见是二人，贾以真便问道：“怎的，你俩也要剪发？”
　　自谦点头道：“有这想法。”
　　遂又寻思着道：“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不会很冷吧？”
　　贾以真好笑道：“这辫子只包住了你的后脑勺，前面不也是光秃秃的么，又有何分别？”
　　自谦摸了摸脑门，笑道：“这倒也是。”
　　就听马云峰又问谢因书道：“先生，您可也是要剪？”
　　谢因书笑道：“我还是算了吧，便是要剪，也得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
　　马云峰不解道：“这是为何？”
　　谢因书看了自谦一眼，就打趣道：“你刚才没闻得，有人在担忧甚么。”
　　这般待说笑几句，自谦见诸多学生，惟悄声议论着，却再无一人，敢于上前剪辫子，便扯着马云峰道：“走吧，别犹豫了，咱俩带个头去。”
　　马云峰笑道：“好。”于是，二人遂毅然上前，但瞧，只一剪一剃，不过几下就已完事。
　　可是自谦又哪里明白，这一剪看似轻松平常，但却是向那近二十年的光阴，所做出的一个了断。眼前，只当欲寻新生路，谁知相别已过往，更是牵愁引恨，独自孤舟苦海。正是：
　　从此，离肠别怨空回首，
　　转身，物是人非独飘零。
　　而看着彼此一副新的样貌，又摸着还稍有点毛绒的脑袋，自谦、马云峰皆感好笑。再等回到贾以真这边，被他和谢因书上下端量了一番后，只见其点头笑道：“还可以，瞧着也不是很秃，长几日便好了。”
　　谢因书也笑道：“只是初看有点陌生，再看确实精神许多，若能去做一身新式衣装，那就更是风度翩翩郎了。”
　　马云峰不禁嘿嘿乐道：“我俩本有此意，去做上一身留着过节回家穿，谢先生可有铺子推荐一下？”
　　谢因书笑道：“于这始笺街的西首，便有一家裁缝铺子，手工还不错，你们可以去看一下。若是定好尺寸、款式，不过几日的工夫而已。”
　　如此一说，马云峰遂迫不及待地对自谦道：“不然趁着现在还未上课，咱们这就过去瞧瞧怎样。”
　　却被贾以真调侃道：“你又不是要做新郎官，哪里急于这一时。”
　　自谦也笑道：“是啊，咱们还要回去盥洗一下呢，这衣领里恁多发茬子，实在难受。”
　　这般，等两人回到寝室，刘楚和董琦皆在，果然长辫依旧垂腰，并没有剪去。而自谦和马云峰也不多言，只打过招呼，便自顾去打来了热水。
　　待洗头净面之后，那秀气挺拔之姿，再配着一身新式学装，倒令董琦尽显羡慕之态。虽说刘楚不以为是，却仍不免多睨了几眼，如此一会儿，便一同上课去了。
　　却说，后午下了学堂，马云峰遂急不可耐的，拉上自谦就往裁缝铺子去了。但等回来时，刚走进大门，竟被金堂给喊住了，两人登时一阵忐忑。
　　马云峰便低声问自谦道：“你说，不会是因为咱俩剪了辫子吧？”
　　自谦摇头道：“应该不是，不然午间，谢先生和贾先生就制止咱们了。”
　　再待两人上前，与金堂施了一礼，自谦便问道：“金先生还未回家呢？”
　　金堂笑道：“正想走呢，这不看见你了么？”
　　自谦疑惑道：“金先生可找我有事？”
　　但金堂却没言语，而是打量了二人一回，才点头笑道：“不错，确实显得利落干净。”
　　这一说，马云峰方松了口气，就拍着胸脯笑道：“可吓死咱了，还以为金先生喊住我俩，是因为俺们剪去了辫子呢。”
　　金堂好笑道：“咱们学堂虽有明文禁止，但天朝上下剪辫子的，也不是一处两处了，索性睁一眼闭一眼吧。倒是你，惩治恶奴时，怎不见半点胆怯？”
　　马云峰挠了挠头，便道：“这不一样，在学堂里须是尊师重道的。”
　　金堂颔首欣慰一笑，又对自谦说道：“今日后午，门房送来一封你的加急书信，因那时还在上课，就放在了教务处，你等一下，我这便去拿。”
　　这般，待自谦收了书信，又谢过金堂一回后，就同马云峰去了。而路上，见是静安的笔迹，顿然喜形于色，故还未等到寝室，便迫不及待地拆了开来。
　　马云峰遂取笑道：“你俩鸿雁传书可够频繁的，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你们不已是等待彼此千年了……”
　　也正自打趣着，却看自谦脸色煞白的，止步怔住不动，拿着书信的手连同身子竟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忙又问道：“怎的了，可是家中生了何事？”
　　而自谦缓了一会儿，不禁眼中泛泪，颤声道：“家中长辈病重，我得找谢先生告假去，你先回寝室吧。”遂也不再多言，风也似地跑走了。
　　如此，当听得自谦说明来意，谢因书也觉着事情紧急，忙宽慰了几句，便顾不得这种告假，其实应找教务处批准的，遂让其收拾行囊，等次早坐船回牟乳县去，余下之事只管交给他就是。
　　这般，自谦便赶忙谢过，随后匆匆去了。依着打小同步师爷的感情，此时如何不归心似箭，故而回到寝室，遂收拾起行囊，片刻也不想耽误，就欲连夜出城前往码头。
　　但马云峰却劝道：“你先别慌，等明日再走也是一样的。何况，这冬季城门关闭的较早，再且能不能顾到人力车，还要两说呢。”
　　不过自谦仍坚持道：“你是不知，步叔叔待我亲如己出，我哪里能多留得了一刻，即便住过今晚，怕也难以入眠，还是往码头寻一客栈，守到明早吧。”
　　马云峰就问道：“这位步叔叔可是静安的爹爹么？”
　　自谦叹道：“是啊，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这心里竟突然不安，实是挂念的紧。”
　　马云峰点首以示理解，便不再多劝，忙帮他收拾起来，并提醒着，莫要落下甚么东西才是。而一旁的董琦、刘楚两个，这会儿也已知晓了事情原由，少不得皆宽慰了几句。
　　如此，待自谦将行囊收拾妥当，无非几件换洗衣服，再将盘缠备好。另寻思了一下，又将于老仙山庙会上，买的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发簪，揣进了兜里，遂向马云峰几个告了声，就欲离去。
　　却刚想出门，只见谢因书走了进来，看其这般样子，又问明情况后，自是理解他的心情，便也不去相劝。只是嘱咐着，路上定要注意安全。
　　之后又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自谦，说道：“眼瞅着已是年关了，想必家里又是用钱之时，这是我几个月的薪俸，并一封书信，你先替我带回，上面有住址和门号。”
　　自谦忙接过来，小心塞进行囊，郑重道：“谢先生放心，我一定给你送到。”
　　谢因书就笑道：“你也不用紧张，又不是万贯钱财。”
　　随之稍作思量，又道：“对了，再过些时候，咱们大学堂也要放年假了。既是如此，便不差这点时日，你就等春节后开课再回吧，我自会同金堂教务长去言明情况的。”而自谦施礼相谢后，便又听谢因书笑道：“还有，你胡先生和你姑姑，就是租赁我家的房子，正好可以去探望一下，想必此时，定能让你惊喜一番。”
　　这般，自谦虽感好奇，但眼前恨不得立时飞往鹰嘴崖，哪里有心思去多问甚么，便点头称是。遂又同几人告了声，就提着行囊匆匆而去。正是：
　　誓不弃离岂能轻许，
　　一别终究悲痛初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