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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雪海孤客自谦奔乡 痛不教哭静安吞伤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5-07 12:49:46      字数:9157

  话说,自谦收到静安的书信,得知步师爷病重后,登时慌了心神,忙向谢因书告过假,收拾好行囊,便一刻也不停留,就欲连夜出城,往皎青州码头。
  如此,当别过马云峰几人,来至大学堂门外,这会儿的始笺街上,于夜幕中显得恁般凄凉。北风呼啸着,罕见能闪过几个抱胸缩头的零星人影。
  而自谦等过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力车经过,便更心急如焚。仰首再望天空黑压压一片,为妨天气有变,只得沿着大街向前走去,直至来到西首,方才遇到一个,因天寒地冻,准备收工的车夫。
  却当得知是要往城外码头时,那车夫死活不干,惟恐城门关闭就赶不回来了。直令自谦好言相商了一番,又提出多给钱后,这才得以同意,但也只能送到北城门,至于出城是万万不行的。
  自谦无奈惟有答应,心中寻思着道:“走一步是一步吧,总好过干等着。”
  再待上了人力车,遂听那车夫唱了个喏道:“先生您做好了,咱们走着。”
  便这般一路迎风而行,等赶到北城口,还好大门仍未关闭,自谦忙付过车资,相谢一回,又被当值的兵卒盘问了几句,就匆忙出了城。
  因那皎青州码头离北城门,约有九里之地,虽说也是官道,可此时黑灯瞎火,路况难辨,且不见一人,若想走到,却须花费一些工夫的。
  不过打小素来胆大,自谦也没甚么可怕的,呼了口浊气,调整好心情,忙加紧赶路。而惦记着步师爷的安危,又念着静安的忧愁,倒未曾觉着疲累。
  如此,约莫行了一半的路程,不想天上竟飘起了雪花,被风吹地洋洋洒洒。却因离开时走的急,并未穿着御寒外衣,不时便裹满了全身。
  虽有“下雪不冷化雪冷”的俗言,但一袭新式学装,终究难抵这冬夜的寒温。还好一顶学帽,为他遮住了刚剪去辫子的光头。
  再等到了码头,已是亥时过半了,只看于风雪中是恁般苍凉。又观海面白茫茫一片,如何还有往常半分,渔歌晚唱、星火点点的诗意。
  这般,自谦也无心思感怀,遂寻了家客栈歇息下来。而待翻来覆去一宿的折腾,次早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就见四处苍茫,仍是大雪纷飞,已然下了整夜的样子。
  偏又等盥洗一回,提着行囊匆匆来得楼来,便看已是集聚了不少旅客,皆在议论这天气阻了行程,恐怕今日难有船只航行,虽是心急,却也无何奈何。
  而自谦闻后,忙向店家打听,但还是得来相同回答。然而仍有不甘,遂出得客栈,又往码头询问处去了,如此方才死了心,无奈之下,惟有续了房费,留于客栈等待船只。
  不想,这老天竟似跟他作对一般,那雪下的是越发大了起来。此时房间里的自谦,如何不烦躁难安,便不停地走动于窗前,只为以观外面,几时才能放晴。
  且拿出静安的书信,一遍遍地读着,不觉已是心绪翻涌、满目凄楚。再待端量着,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后,更是胸口堵得难受,就忙将窗户皆推了开来,任由寒气侵袭一番,才缓解些许。
  也当望着外面天地苍白,远处飞雪覆海,又不禁想起,昨夜辗转难寐时,所感的一阕三字小令来,便口中吟道:
  更夜深,梦无存,灯昏昏。云笼月,雪纷纷。
  思旧人,泪随生,心暗沉。
  谁听闻,悭缘薄,劳燕分。诉不尽,半生心。
  浮世魂,来有凭,去无根。
  就这般,自谦被困码头,任其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回鹰嘴崖,但终究无法。惟留在客栈,眉头不展地长吁短叹,或是借酒几杯消愁,再往海边逛上一回,以此排解情绪,而待离开皎青州时,已然两日过去。
  等坐在发往牟乳县的船上,自谦的心也随之踏实不少。却因是冬季,更风高浪大,便头晕得尤为厉害,只差将苦胆吐了出来,如此,就又漂泊了一日一夜。
  再待于赤心湾码头下得船后,因入夜已久,城门早是关闭,只好又寻了间客栈住下。倒是次晨用饭时,见那跑堂的端来一碗腊八粥,方知竟是腊八节。
  于是,等草草将饭用毕,遂提着行囊出了客栈,这才发觉牟乳县的雪,下得并不是很大。又当望着眼前的赤心湾,及不远处的迟心湾,是说不出的亲切与难受,只因是奶奶临终前日夜想念,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而当再看向,人影绰绰、忙忙碌碌的,诸多海物摊时,又不由得怔怔出神。或许英子也在其中吧,只不知如今可是安好,偶尔会否思念鹰嘴崖,想起自己与那一众玩伴。
  这般,难免又忆起两人打小的点滴,一时便有些后悔,没将于庙会上买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暇玉坠带上,说不定有机会送给她。遂而微微一叹,就喊来人力车奔城内去了。
  也本来自谦心切,欲顾上一辆马车,直接赶回鹰嘴崖的,不过考虑到谢因书交待之事,寻思着还是早些办了为好,省得以后再跑一趟,也避免误了人家用钱所需。
  却说,位于牟乳城西南的启源街,乃一东西走向的大街,左右穿插着几条南北巷子,住着的多是寻常百姓人家。虽然街面商户也是不少,但显然并非富贵之地。
  而谢因书的家,就是在那街北的往清巷中,也是胡彦江和涂七娘的租住之处。如此,等到了地方,自谦付了车资,遂按门号寻了过去。
  待敲过门后,不时出来一位长相体面,三十不到的朴素妇人,疑惑道:“请问你找谁?”
  自谦忙道:“这里可是谢因书先生家中么?”
  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知你有何事?”
  自谦便道:“我是谢先生的学生,刚打皎青州回来。”
  那妇人一听,顿时眉眼喜笑道:“原来是你是从皎青州回来的,快请进吧。”
  虽急于回家,可自谦也明白,若此时家都不入,显然有失礼数,且还想见一下胡彦江和涂七娘,因此就跟了进去。而这房子乃大门东开,抬眼是一照壁。
  等转至院子再看,左右为东西厢,正面是北屋。虽未有南倒房,也已有些年头了,但收拾的,却甚为整洁,让人一瞧极为舒服。
  也同那妇人攀谈着,自谦才得知,她便是谢因书的妻子,娘家姓周,就忙施礼道:“师母好。”
  周氏顿然脸红,便摆手笑道:“不用不用。”
  这般,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北房一间屋内,只见依然窗明几净,处处灰尘不染。又看,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左右岁的老妇人,正拿着拨浪鼓,在逗弄着一名婴孩。
  自谦不禁心生疑惑,自是晓得周氏没有孩子的,那眼前又是怎般回事。而待引见过后,方知她便是谢因书口中,曾早年出家为尼的母亲谢氏,于是赶忙行礼问好。
  谢氏笑道:“小先生无须客套,只当自己家里就是,快些坐吧。”遂也让周氏沏来茶水。
  如此,自谦谢着落坐,一时便记起谢因书所说,那些尼姑庵的风月之事,免不了就联想起孤僧瞎来,遂也稍是端量了谢氏一回。只见其穿着得体,上下打理的素净利落,虽说面容被岁月所掩,但依然可寻年轻时的俏丽。
  而一阵寒暄后,自谦便将谢因书捎回的薪俸,及家书拿了出来。也待周氏笑着接了过去,谢氏却不解问道:“还未到年假休学,小先生怎的提前回来了?”
  自谦就道:“因家中长辈生病,故急着回来探望。”
  谢氏恍然点头,又问道:“小先生是牟乳县哪里人氏,回家的路可还长着么?”
  自谦回道:“也不是很远,便在牟乳城往西,四十余里外的鹰嘴崖。”
  谁知谢氏闻后,脸色登时煞白,手里的拨浪鼓,就一下子跌落炕上,也惹得那婴孩“哇”地哭了起来。而周氏忙去将他抱在怀中哄着,又问道:“娘,您没事吧?”
  谢氏木然摇了摇头,等缓了心神,遂又问自谦道:“不知小先生家中是谁生病了?”
  倒是看得谢氏这副神情,自谦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但也暗自困惑,难道胡先生和七姑姑,从未向她提起鹰嘴崖么,怎好像久未听过一般?却哪里知道,他这等想法,竟还真是猜对了。
  原来,胡彦江同涂七娘虽说有了婚约,但毕竟因俞老太的离世而未完婚,偏又先有身孕。故此,只向人说是在臣远庄成的家,从不提及鹰嘴崖,以免引来闲话。
  便是当初胡彦江退了房子,去鹰嘴崖任私塾先生时,也因顾忌脸面,只是相告在外寻了别的营生,要离开牟乳城。再怎般说也是一读书人,又在城中过活久了,若说是往一乡野山村教书,岂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虽然后来,谢因书为自谦求学,倒是知晓了鹰嘴崖这一地方,并他的家境,以及跟胡彦江、涂七娘的关系,但余下却一概不知。况且此等琐事,自也不会同母亲去讲的。
  话不多表,言归正传。听得谢氏所问,又因心有疑惑,故而自谦就想试探一下,便如实回道:“是我叔叔步傑。”
  果然,谢氏闻过,倒像记起甚么一般,不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也是姓步了?”
  自谦摇头道:“晚辈姓俞,我爹名叫俞良。”
  谢氏又不觉点点头,口中喃道:“像是那会儿,他俩就整日间形影不离的。”
  而周氏未听清楚,便问道:“娘,您说甚么?”
  谢氏一愣,忙掩饰笑道:“没甚么,这人老了,精神总是聚不上。”
  随后就看着自谦,犹豫着又问道:“据闻,你们那里也是有庙宇的?”
  自谦心头一紧,终究还是问到了,便道:“有过,但去年被山洪冲塌了。”
  谢氏不禁急声道:“那寺中的人呢?”
  自谦脸色一黯,就道:“寺里本只剩我瞎伯伯一人,那夜大雨过后,竟不知所踪。”
  谢氏听后顿然怔住,神情更极为复杂,待缓过想再问点甚么,却是张了张嘴,终未出声。而此时,自谦心中已是肯定了,她当年出家为尼,便是在空清庵。
  但也不敢再多想,毕竟几十载之久,曾经发生过甚么,哪里是自己一个晚辈,能去探究根由的。遂转了话题,又问周氏道:“师母,听谢先生说,我姑姑、姑父租住这里,不知他们可在家么?”
  周氏恍然道:“原来你是彦江和七娘的侄子呀?”
  自谦点头笑道:“是的。”
  不想,周氏竟把怀里的孩子抱给他看,笑道:“你大概还不知吧,这就是你姑姑的儿子,才几个月大。”
  而自谦登时一愣,遂也想起谢因书所说的惊喜之言,便忙起身将那孩子抱了过来。但见其,面如粉团、眼似清泉,白肉嘟嘟、实是可爱,并向自己“咿咿呀呀”,晃着那柔软的小手。
  故就顿觉心暖,遂问道:“师母,可取名字了么?”
  周氏笑道:“你姑父给取了,用了两人的姓氏,便叫胡涂。为这,你姑姑还和他吵了一架呢,嫌胡涂不正是糊涂么,但彦江大哥却说,人一辈子难得糊涂。”
  自谦顿时一乐,就道:“不错,难得糊涂方才活的自在,这名字取的好。”怎想刚说完,小胡涂便“哇”地一声,又哭闹起来,弄得他是不知所措。
  也见周氏接过去,竟哄几下就好了,自谦便笑道:“看来他还是跟您亲。”
  如此,就看周氏满目疼爱的,轻轻拍着怀里的小胡涂,柔声道:“是啊,这一时不见,俺心里便像少了点甚么,且他也喜欢跟着我。”
  说过又看向自谦,笑道:“这不,你姑父、姑姑连着几日外出有事,就托付给俺们了。”
  这般,自谦方知胡彦江、涂七娘不在,便也没了心思再坐,待又说过几句闲言,就提出辞行。而谢氏挽留不住,只好让周氏将他送出门去。
  而等离开谢因书家后,自谦遂于城中雇来马车,也不去讨还价钱,只让车夫加紧赶路。因牟乳县雪下的不是很大,道上又未曾结冰打滑,不到两个时辰,那桥头的大石牌坊,便映入眼帘,这会儿晌午已过。
  待付了车资,又看着眼前离开半载之久的鹰嘴崖,自谦哪里顾得去感叹甚么,就忙提着行囊匆匆踏进村去。谁知,等再来至自家门外,却见双扉紧闭。
  也稍是寻思,便欲到空清庵私塾找静安,但又一想,此时早已放了学堂,就只得提起行囊,往步师爷家中去了,可能爹娘皆在那边吧。
  怎想,还未等走到呢,竟远远看见步师爷门前,高挂的大白灯笼,及招魂蟠,在风中摇晃着,是恁般的刺眼,便顿然惊住,脑中随之一片空白。
  如此,待稍缓心神,遂就弃了行囊狂奔起来,便连头上的学帽被风吹掉,也不予理会,直至气喘吁吁冲进院内,怔怔地站在那里。
  而几个正于院落里,忙着营生的村中妇人,见突然闯进一个奇怪打扮的年轻后生,皆也愣住,偏一时又未认出。倒是同胡彦江前来奔丧,一直留下的涂七娘,当看得是自谦后,就上前猛地一把将他抱住。
  遂而哭道:“臭小子,你咋不知早点回来呢,今个都是你步叔叔的头七了。”
  自谦一听,顿如五雷轰顶,是心似刀绞、眼含悲戚,却只沉默不语、黯然流泪。这时,于西厢房吃白席的一众亲朋,闻得动静皆走了出来,而见是自家儿子,俞大户不免上下打量了一回,遂眉头一皱,别扭得摇了摇头。
  却是胡彦江看着自谦,一袭黑色新式学装着身,脚蹬一对黑色帆布靴,虽说剪了长辫,但此时已长出了些许黑发,并不觉着光秃,反倒有种清爽利落之感。
  再且半年多在外的历练,自也见识过一番,另配着本就清秀俊逸的面容,更显得英姿挺拔、卓尔不凡,便不禁点头、心中称赞。
  这般,等自谦许久缓过,同诸人见了礼后,又同在此帮忙的俞可有点首示意,但也顾不得叙旧,就听俞良嘱咐道:“先到你步叔叔灵前上香磕头,然后再去看看静安吧。”
  偏这一说,自谦更是心慌,惟怕静安出事,忙应声答应,遂跟着涂七娘进得北屋。而俞大户自是招呼着众人,又回西厢房继续吃宴席去了。
  如此,当自谦随涂七娘来到步师爷灵位前,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步叔叔,侄儿自谦回来看您了。”说完,磕头于地,是痛哭流涕。
  直至好是一会儿,又抬头盯着步师爷的牌位,凄楚道:“步师爷啊步师爷,您老就恁的烦小蛮牛不成,为何不知等着俺,让咱爷俩再天南海北地聊过一回、闹上一通。
  俺知道,您老人家喜欢吃酒,这不回来时,还特意在码头买了皎青州的琅琊烧酿和西洋人造的水酒,等着孝敬您呢,可您老却好,竟这般不声不响地便走了,如今倒叫小蛮牛哪里寻您去,咱们爷俩如何再聚。”
  而此番言语下来,也令一旁的涂七娘,心中是哭笑不得,知其怕是又犯了魔怔病儿,就劝道:“臭小子,别再胡说瞎讲了,步师爷见你如此难过,在那边该不安了。”
  自谦一愣,竟茫然问道:“七姑姑,您说步师爷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呀,我得有个地方寻他去。”
  涂七娘忍不住呜咽道:“臭小子,你可别吓七姑姑,已经有个静安几日不声不泣了,饭不知食、夜不能眠的,你若再有个好歹,倒叫咱们怎办?”
  自谦思寻一下,不禁喃道:“对呀,静安又哪里去了,为何不与我相见?”
  涂七娘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劝,却看郝氏陪着林氏,打里屋出来,等认出是自谦后,遂上前抱在怀中抹起了泪,而后又捧起他的脸,不住端量着。
  方才心疼道:“瘦了,怎的变成这副样子?”
  这般一来,自谦也就缓了不少,待问过母亲安好,再看向林氏,只见其,满头银发乱、枯眼无神彩,已然苍老了许多,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鲜丽的妇人模样,便心中一疼,那眼泪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如此,林氏就走过去,将他揽在怀中,强颜宽慰道:“傻孩子,别难过,婶娘没事。”
  接着,也上下看了自谦一回,又点头欣慰道:“长高了,显得更精神了。”
  自谦泣声道:“婶娘,对不住,是自谦回来晚了。”说着又跪了下去。
  也被其这一跪,林氏那心便登时碎了一地,更为之泪雨横流,遂抚摸着自谦的头,颤声道:“回来就好,你步叔叔在天有灵,定当欢喜的。”
  随后便将他拉了起来,又道:“快去那屋瞧瞧静安吧,已是几日不知吃睡了,俺们谁都劝不住。”
  郝氏也叮嘱道:“好生宽解着静安,别让她难过了,再这样下去,哪里能受得住。”
  这般,当自谦答应着,忙去了静安屋里,却见步艳霓也在,而看他回来岂能不惊喜,心中也随之松了口气,等打过招呼,遂无奈道:“你快劝劝静安姐吧,不然身子可就垮了。”说完,眼圈顿红。
  自谦点点头,也缓步来至静安身旁,当看着眼前心念之人,竟似痴傻一般,与自己视若无睹,如何不酸楚难耐。而步艳霓,知道此时不便留下,就轻轻掩上门,出了屋子。
  原来,打从步师爷过世后,静安一时难以承受,遂陷入悲痛而无法自拔。又因在大王山下葬时,更悲痛不止,哭地晕厥过去。
  待被人抬回家中,再醒来后,竟如痴了似的不食不眠。只每日入定般地坐于那里,有时也会自言自语,说些让人难以明白的话儿。
  如:“那时你何苦恁般心狠,不顾俺跪地哀求,活活断送了两大一小,三条性命”。再或:“如今倒好,被那个孩子缠上了吧,倒是没辜负你,曾孽种孽种的骂着,真是自孽自种、有果有因”,诸多这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
  且还有一日,林氏半夜起来,闻得静安屋里有动静,等进去一瞧,险些没被吓死。只见其端着酒壶坐于那里,面前又放着两只杯子,正笑盈盈地斟着酒,如同在招待客人一般,并也会举杯而饮,害得她再未敢睡下,硬是守了一宿。
  言归正传。看着怔怔坐于那里的静安,云乱鬓散、衣衫成皱,双目空洞、面如死灰,自谦是心疼不已,便默然坐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沉默良久,才沉声说道:“我回来了,害你独自承受那般悲痛,是我不该。”
  而静安仍一语不发,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甚么。自谦叹了声,疼惜道:“你这又是何苦,今日是步叔叔头七回魂夜,若让他看见你如此模样,岂恳安心离去?难道你真要他老人家,因有所念,入不得轮回么?”
  倒这一说,就见静安凤目闪过一下,身子遂也稍有颤抖。并又听自谦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你相随而去,又能怎样?不过留下婶娘,孤苦伶仃的,你如何忍心?”
  也直至这般劝过一会儿,当看其神情渐是有缓,随之鼻翼翕动,不时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自谦知她心中之结有所松动,就忙又假装斥责道:“步静安,你实在太自私了。
  你只觉着步叔叔的离去,这世上属你最伤心可怜,但若论悲伤难过,有谁比得了婶娘?他们几十年夫妻,便这样半路相别,不能执手偕老,那又该是怎般的哀痛?
  而你现在却只顾自己,偷偷躲于屋里含悲吞伤,何时想过仍于外边应付一干琐事的婶娘?那等强忍之痛,你又可曾念得半分,真是枉顾她伤心之余,还要为你担惊受怕,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道不成?”
  却这番言语下来,静安突然“呀”地一声,遂揪着自己的秀发,是悲痛不已。而后又抱住自谦,哭地撕心裂肺,且秀拳紧握,一下一下捶着他的后背。
  如此,也令自谦眼中泛泪,一时好不心酸,偏仍得忍住情绪,拍着她的香肩,安慰道:“哭吧,哭出来,便好受了。”
  这般,直待静安发泄一通,心绪方才有缓,但仍依偎在自谦怀里,啜泣道:“我再也没有爹爹了,从今阴阳相隔,如此凄凉,岂是那年年孤坟前,就能化解的。”
  自谦叹道:“大概生来只要了这点缘分吧,尽了,自然便散去,若是余情未了,来世定会再相聚的。”
  但静安却幽声道:“即使有来生又如何,谁还能记得谁,不过枉入红尘一场罢了。”
  自谦遂开解道:“佛家不是讲因果轮回么,前有因,后自会有果,你与步叔叔此般情意,岂会就此了结,便只当是他老人家,先转世在等着咱们吧。
  说不定那时,你们仍为父女,而我,也还是他老人家的小蛮牛,所以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情分未断,得以来生再续。”
  静安沉默稍许,泫然道:“但愿如你所说,只盼来世,我还能做爹爹的女儿。”
  如此,自谦抬起她脱了形的脸颊,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看着深泛哀伤的眸子,是说不出的心疼。于是便将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打兜里掏了出来,放在其手中。
  并说道:“自小到大,我还从未送过你礼物呢,这是打老仙山庙会买的,特意带回来给你。”
  这般,等瞧过那白玉簪子一回,静安情绪更好上一点,就柔声道:“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遂又看着他不住打量,方才发觉竟是剪去了长辫,且着一身不同于长袍的别样服饰,便感慨道:“出去半年多,果然不一样了,实是精神许多。”
  自谦深情道:“无论成了甚么样子,不还是你生来就认识的小蛮牛么,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静安不禁芳心怦然、双靥顿红,待褪去羞涩,又问道:“对了,我娘怎样?”
  自谦忙宽慰道:“婶娘虽精神不佳,但身子尚可,你无须担心。”
  静安急道:“不成,我得看看娘去。”
  说着,便欲挣扎起身,谁知因几日的过度悲痛,又少食眠,竟眼前一黑晕倒了。等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而守在身旁的,不是自谦还能是谁。
  只见其担忧道:“你醒了,可觉着哪里不舒服么?”
  静安摇摇头,就问道:“我这是怎的了?”
  自谦便道:“没甚么,只是疲乏所致,睡了几个时辰。”遂就去倒了杯茶,扶她起来喝下。
  而听着院落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静安便又问道:“外面在做甚么?”
  自谦就道:“请来的僧侣在做法事,等会儿要将一干祭品,送去山神庙那边烧掉。”
  静安闻后,而默然一时,就叹了声道:“逃避了这多日,也该我去面对了。”说完便要下炕。
  自谦担心道:“你身子可吃得消么?”
  静安苦涩道:“今日爹爹回家,我又岂能这副样子,让他老人家看着心里难受。”
  如此,自谦点点头,也是赞同,就忙扶着她坐于炕沿,又拿过绣鞋与之穿上。这般,倒是让静安羞臊起来,便娇嗔的瞪了一眼,虽令其讪讪挠了挠头,但心中却十分受用。
  再待两人来至院落,当俞大户、郝氏等人见后,皆是松了口气,少不得又怜爱的宽慰了一番。而时隔七日,静安也方才看得母亲,竟是如此憔悴,遂心中愧疚难忍,娘俩不免再度落泪一回。
  这般,等僧侣做完法事,俞大户就留下俞四,给他们安排住处,便同众人抬着诸多祭品,来到山神庙的遗迹处,一把火烧掉了。因山外之人,死后皆要往土地庙消号,而山里人自是也须去山神庙报庙了,故才有此一举。
  最后就见自谦,将在皎青州带回的几壶酒,皆泼洒于地,又口中念道:“步叔叔,您老慢些喝,若是不够,便托梦于我,小蛮牛定当再给您备上。”
  如此,待一干事毕,等再回到步师爷家中,因考虑到头七还魂夜,需要避着一些,早点躲入被窝睡觉,以免被其看到,而心生记挂,扰了投胎。
  俞大户几个就商量着,让自谦和静安一起,将那秸秆所做,登往极乐的天梯提前烧掉了。而后又于门外,摆放了一碗清水,意为洗去尘埃、安心上路,及一碗五谷杂粮,以来避煞,诸人便早些散了去。
  而经过一整日的喧闹,家中突然静的可怕,令林氏倍感压抑,遂同静安收拾好门子,就于一屋相伴歇息下了。也连着来的心神疲惫,终使娘俩躺下没说几句话,皆沉沉睡去。
  却不知多久,静安朦胧中,来至一处地方,倒像是臣远庄那座古宅遗迹。正四处看着呢,竟见步师爷向她走来,自是惊喜非常,但刚欲上前开言,又觉着那相貌似有不对,便一时愣于那里。
  只听那人叹道:“我虽铸下大错,也曾心生悔恨,但终究还是你等要下的因果,非我所能逆天改命……”
  也这般言语一通,直听得静安是疑惑不解。而恍惚中,与那人又好像是在老牛湾,便闻其道:“知你怨恨难消,我亦未偿还所尽,但终乃劫数在身,皆为命中注定。只待他日因果相结,你非你、我非我,再不相欠。”
  倒这时,静安再瞧那人,竟又变得同步师爷无二,遂泣声道:“爹爹,您说的何话,女儿不懂。”
  那人一声叹息,无奈道:“痴儿,早些跟你娘去了吧。”说着就不见了。
  如此,静安一急,便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方知乃是一梦。而缓了一会儿,才记起是在母亲屋里,转头见其睡意正浓,又听桌上的座钟,已敲开了子时的声响。
  这般,躺于那里,想着刚才的梦境,和一些莫名之言,静安辗转反侧,一时又难以入眠。却也胡自寻思着,终不敌数日来的疲惫,不觉又昏昏睡去。
  再待次早,俞大户等人,又来帮着料理了余下的琐碎。且事毕,因涂七娘同胡彦江已出来了几日,之前是担心林氏和静安,这才忍着小胡涂无法吸食母乳,而一直陪在身边。
  如今步师爷头七已过,自就不能再多留了。于是,便在晌午跟俞大户一家,一起用了顿饭,只当为自谦接了风后,遂收拾妥当,让俞四送他们离去。
  却走时,自谦来至二人跟前,把去谢因书家中一事说明,又隐晦的提及了,自己并未讲多余之言。随后也将小胡涂,毫不吝啬的夸了一回,令涂七娘既得意且羞臊。
  毕竟未婚产子,于晚辈面前,那脸上岂能挂得住,因此就扯着他的耳朵,一个劲叮嘱,休要外边胡说,而自谦哪敢不答应?又瞧胡彦江于一旁傻乐,少不得也遭其一通白眼。
  如此,等将两人送走,因自谦心有记挂,忙又往步师爷家中去了,而此时的静安,心绪已是缓了不少,一双儿女不免于屋里,将那半年来的相思,互为倾诉了一番。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能如这般厮守一处,往后再无机会了,正是:
  分明一伤还未平,
  却是二别又欲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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