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情愫偷生邵菱怀思 芳意暗许崔雪心慕

　　话说，自谦于皎青州大学堂，因结识知交，那思乡之情遂也淡了几分，自是没那般想家了。只不过夜深更阑时，静安的身影总会不觉浮现脑海，少不得令其于诗词中，多愁善感的矫情一回，不信有词为证。
　　其一：生来犹如一体，痴痴。乍离又相思，别时依依手频执。
　　忆摩忆，忆摩忆。
　　其二：而今燕绝雕梁，茫茫。寂寞锁空堂，恨向碧云应天长。
　　伤摩伤，伤摩伤。
　　言不多叙。却说，如此晃眼已过立秋，这日正是人间乞巧节的前夜。崔雪和邵菱下了学堂，因皆被收养于此，比不得有些学生，虽是家境贫寒，但好赖节假时，仍能有个去处，故又抽闲做起了女红，一来排遣无聊，二则还需赚取点银钱，以供平时消费所用。
　　而打从庙会相识自谦、马云峰后，二人也是各怀心事，虽其间曾见过两回，却因出去不甚方便，故只聚散匆匆。另有女儿家的羞涩气，更无多少话可令之言说。
　　只见两人低头做着针线，皆是沉默不语。许久，方听崔雪问道：“明个就是七夕了，夜晚你可还要往院落祭拜去？”
　　邵菱遂嗔怪道：“还说呢，旧年若不是你大声嚷嚷，怎会让我被她们取笑，丢了恁大脸面。”
　　崔雪笑道：“只怕是你心里有鬼吧，明里乞智求巧，暗中谁知动的甚么心思。”
　　邵菱脸上一红，便道：“你又要胡说，我能有甚么心思？”
　　崔雪戏谑道：“怕是真如她们所说，那天上鹊桥相会，这人间，你也在盼个如意郎君吧。”
　　邵菱羞道：“呸，偏是没个正行。倒还说我呢，也不知是谁自打认识了俞大哥后，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真够痴傻的可以。”
　　崔雪顿然双靥绯红，臊道：“你还不是一样，整日间没精打采的，坐于那里发呆，心里恐怕也在念着马大哥吧。”
　　说过，又打趣道：“这下可好了，省得你明夜再去乞求姻缘巧配，那如意郎君总算出现了。”
　　言毕，却看邵菱并未矫情地去一番羞臊，而是停下手中的营生，黯然说道：“咱一个无爹无娘，被寄于此处的弱女子，谁会放在眼里呢？即便心有所记挂又能怎样，还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崔雪听后随遂而落寞不言，更没了再做女红的心思，只怔怔地低眉垂眸。又闻得邵菱叹道：“想来，以马大哥和俞大哥那般的人物，前程如何暂且不说，但凭家境，也不会为你我这等，风雨飘摇中的女儿所动吧。”
　　崔雪苦笑道：“人不知所安，情不知何处，就算心有所思、意有所属，也终究幻梦一场。即便遇上了，缘不圆而非缘分，不过又一段往事，留着余生寸断肝肠罢了。”
　　邵菱幽声道：“大概惟有孤苦终老，才是你我生来要下的宿命吧。”
　　但崔雪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竟然欢喜道：“应该不会的，可记得咱们逛庙会时，那算命先生之言么？说你我皆会有个好的归宿，还告诉你红鸾星动，可不正是当日巧遇了马大哥么。”
　　邵菱好笑道：“算命先生的话你也当真，皆是江湖戏言，骗骗人而已。”
　　而崔雪却坚信道：“应是不会，咱们与他一无钱财往来，二无利益关系，范不着说些吉利话儿讨好我俩。”
　　邵菱摇头一笑，便接着做起女红，再偶尔搭上一语的，听着崔雪唠唠叨叨个不停。这时，一少女欢快着跑了进来，告知明个七夕学堂休课，除了有家可回的，且允许寄宿于此的学生，也外出逛上一回，说完又风儿似地去了。
　　如此，两人抬眼相视，不由皆是一乐。遂之，崔雪秀目一眯，就问道：“你笑甚么？”
　　邵菱嘴角微扬着，反问道：“那你又笑甚么？”
　　便见崔雪一副了然的模样，狡黠道：“你别以为我傻，只怕某人心中又暗自怀思了。”
　　邵菱白了她一眼，哼道：“是啊，有的人也是芳意暗许，恐怕早就急不可耐了。”
　　说完，两人便娇躯扭缠一处，互挠着痒痒，“咯咯”笑着疯闹起来。也不过一会儿，已是鬓云稍散、衣衫微乱，玉口轻喘、腮如桃红，方才罢手。
　　这般，就听得崔雪说道：“不然咱们也出去逛逛吧，明个七夕，那大街上定是很热闹。”
　　邵菱无奈道：“算了吧，上回请马大哥和俞大哥吃酒，花掉了咱俩半年的零用，即使出去逛了，也无钱可买。”
　　崔雪撇嘴道：“去瞧瞧也好，为何非得花钱，老呆在这修行一般的地方，你也不嫌冷清的慌。”
　　见其不语，遂眼珠一转，又笑道：“反正大学堂正在休暑假，俞大哥和马大哥也未回乡，不如去约上他俩，一起往公园寻个地方坐坐。前天我听那几个丫头说，此时荷花开得煞是好看。”
　　邵菱讶异道：“那几个丫头心可真大，竟又偷跑出去了？”
　　崔雪笑道：“她们正是爱疯闹的年纪，若能一天到晚地被圈在这儿，那才叫怪呢。”
　　随后又拉起邵菱的手，央求道：“好了，便答应我吧。”
　　邵菱就取笑道：“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心中意在俞大哥吧？”
　　崔雪登时秀目翻白，便道：“谁像你如此矫情，明明心里念着马大哥，却还故作矜持。”
　　邵菱仍言不由衷道：“不过几面之缘，甚么念不念的。”
　　崔雪顿然气道：“你就别再嘴硬了，实在令人难受，喜欢便喜欢了，何须藏着掖着的。况且，咱们又没爹没娘的替着张罗，倘若自己遇见了还不上心，难不成还真想待在这里一辈子呀？”
　　不过邵菱知她嘴上不饶人的劲儿，就也不再多言，这般一会儿，便寻了个理由，往那院落去了。此时，当空一轮上弦月，风微露轻、蝉鸣虫啾，只见其踱着步儿，时而神情黯然、愁生眉峰，时而丹唇轻抿、羞在眼角。
　　自打遇见马云峰以来，对他是喜忧搀半、摇摆不定。一是相逢如此一个青年才俊，而动了女儿心思，就如沐春风般，不免暗自憧憬。另则感怀身世，惟怕自己配不上那等人物，害得是情不敢言、意不敢表，实是苦恼至极。
　　闻着院落里淡淡的桂花香，邵菱寻了一石凳坐下，仰首望着夜空那轮残月，想着若是爹娘还在，又怎会是这般光景。便如一叶飘萍，在世上任之沉浮，除了崔雪，再抓不到半点甚么可令自己依靠。
　　如今更是，明明动情生意，却要偷偷怀思，惟将心事妥善收藏，不敢轻易坦露。想到这儿，就不由得鼻翼翕动，呜呜咽咽地，低声啜泣起来。
　　但看其两眉似蹙非蹙，双目欲愁还忧，檀口微合似开，娇躯轻抖柔颤。待如此哭过一会儿，便幽幽一声长叹，抬首遥望云汉，及那默自闪烁的天孙、河鼓两星，竟占得五言一律。云：
　　痴痴牵牛郎，盈盈河汉女。
　　茫茫云水间，戚戚两无语。
　　却猛地，就听有人笑道：“我说你躲了出来，竟是偷偷在这吟风弄月呢，倒也有些雅兴。”
　　冷不丁的一句，却把邵菱惊得一颤，而回头看去，乃是崔雪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便啐了声道：“你这丫头，想要吓死我不成？”
　　崔雪遂揽过她的香肩，调笑道：“你也不必在这偷摸感怀，待明个牛郎织女就能相会了，何须急此一时？”
　　而邵菱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分明又是在调侃自己，便秀拳一握，含嗔捶了其一下，笑骂道：“在屋里被你挖苦还不够，这会儿我躲个清净，也能引得你来打趣。”
　　怎知崔雪竟柔指一挑，抬起她的下颚，故作淫笑道：“小妮子，这辈子，你休想逃过爷的手掌心。”
　　邵菱登时哭笑不得，而拍掉她的手指，摇了摇头道：“你呀，算是长不大了，也不知以后嫁了出去，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
　　崔雪嬉笑道：“你若不嫌，嫁给你得了，咱们两个老姑婆相互照顾着，厮守一生。”
　　也惹得邵菱“噗嗤”笑了出来，而后呸道：“美得你，我可无福消受，还是让俞大哥去受累吧。”
　　崔雪俏脸一红，随即戏谑道：“小娘子，我看你是舍不得马大哥才对吧。”
　　邵菱无奈一笑，也懒得再与她插科打诨。而等崔雪自感无趣，就问道：“刚才听你那五律，着实有点意思，平时没少下功夫吧？”
　　邵菱笑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小时候跟着我爹耳濡目染了点皮毛，若是拿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崔雪遂作苦脸道：“若你都被人笑话，那俺打小没念过甚么书的，只在这里跟着女先生，读过几首诗词，岂不更难登大雅之堂了。”
　　邵菱好笑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诌来也会溜，瞧你平时那股着了魔的劲儿，以后定会成为一代大家的。”
　　说过也调侃她道：“崔女文豪，如此良辰美景，不然也来上一律，让小女子一饱耳福？”
　　崔雪撇嘴道：“还是算了吧，便不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了，省得笑掉了大牙，俺可赔不起。”
　　邵菱一笑，禁不住感慨道：“你这张小嘴儿，真的是不饶人，哪怕三个我也不敌你一个。”
　　遂而眉毛轻挑、眼珠流转，又开玩笑道：“我看你是想留待明日，作给心上人听才是吧？”
　　崔雪一臊，就道：“好啊，我不打趣你，你倒又来笑话俺了，瞧咱如何收拾你。”说完便拉着她挠起痒来。
　　这般，待闹过一会儿，崔雪就提议道：“不如咱们去采些露珠、树汁，留着明早掺于水中洗发、净面吧。”
　　邵菱不解道：“据说应是七夕一早才对，可使咱们女儿家年轻貌美，又能寻得如意郎君，你这时便去采来，岂不乱了习俗？”
　　崔雪笑道：“哪来恁多讲究，况且也不差这几个时辰。”说着就拉上她去了。
　　如此，等两人于院落里的草木间，一通忙活后，待再回到寝室，已然亥时末了，两人遂收拾一番，各自睡下，便是一夜无话。
　　且说，次早崔雪、邵菱起床，梳妆打扮捯饬一回，等饭毕，就一同往街上去了。这传教士所办的女学，坐落在皎青州的仁茹街，相隔大学堂的始笺街，不过一里多路，两人步行说笑着，只须一会儿便到了。
　　这般，崔雪忙去门房报上找谁，只听那当班的丢了句，“等着吧”，就进去喊人了。
　　而不到一刻工夫，便看自谦和马云峰，并肩走出大门，见是二女，虽有些意外，但也甚为欢喜。待打过招呼，又闻得崔雪、邵菱羞涩着说明来由，竟是正中下怀。
　　原本两人无聊的，一早按着七夕节的习俗，晒了书籍、衣裳后，正合计着，往哪里寻一地方热闹一回，不想竟有女伴上门，且还有了去处。
　　当下一拍即合，也无须雇人力车，只一路观赏着皎青州城内，七夕节的风俗景象，就说笑着往公园而去。再待路过一处闹市时，便看人影攒动，且以女儿家居多，皆带着各种五彩头饰，三两成对、喜形于色的游逛着。
　　又有小商小贩，摊上摆着茶酒瓜果等七夕祭品，不断吆喝着，甚么花生、瓜子，桂圆、红枣、榛子的。另有用油、面合着芝麻、蜂蜜，做的各种花样巧果，酥脆金黄，令人一瞧，就垂涎欲滴。
　　这时，马云峰便提议道：“不如咱们先逛上一逛，然后再去公园吧？”
　　而这等热闹场合，自谦和崔雪、邵菱岂能不同意，于是便随着人流，四处逛了起来。却是走至一处，贩卖女子五彩头饰的小摊前时，二女不免就多瞧了几眼，但因无闲钱可买，只得把头别过一边。
　　这一来，马云峰虽看似粗犷，却也无比心细，稍是思量，就笑道：“两位姑娘，今个可算是女儿家的节日，既然赶上了，当送你俩礼物才对。不如你们选上一件头饰，由咱出资买下，赠予给二位怎样？”
　　却两人闻后，顿然面色羞红，赶忙摆手婉拒。只见邵菱难为情道：“马大哥，这可使不得，我俩怎能要你的礼物。”
　　马云峰便玩笑般道：“都是朋友，何须客套，况且又不是甚么定情信物。”
　　但听得这话，虽为戏言，邵菱却还是不由芳心大乱，随之便明显意动。而崔雪则低头不语，只不时的，偷瞄着一直沉默的自谦，盼他也能如此温情几句。
　　而自谦又岂会察觉不出，遂就笑劝道：“都别再客气了，咱们难得出来逛上一回，怎么也得让你俩欢喜才是，便承了云峰的心意吧。”
　　这般，崔雪、邵菱无法，只得忸怩着走至摊前，各自选好一件五彩头饰，并在小贩的怂恿下，羞怯地插于发间。再待马云峰付过钱后，几人就又逛了起来。
　　如此，邵菱还好，只因是马云峰出钱买下的头饰，且又送给自己一件，那心里便说不出的甜蜜，看似目光不住躲闪着他，却乃羞气所致，实则喜悦不已。
　　可崔雪却不同了，原以为两人会各自买下一件头饰，分别送给她和邵菱，怎想皆是马云峰付的钱。这般，岂不是少了自谦的心意，就难免遗憾得有些失落。
　　也再等逛过一会儿，自谦又去买来了巧果、瓜子、花生等物品，并一些熟食及一坛琅琊烧酿，几人方才离开闹市，直奔公园去了。
　　路上，马云峰不禁乐道：“你倒是好打算，连酒也给备好了，还真想在公园，鸟语花香的诗情画意一回么？”
　　自谦笑道：“如此天上鹊桥相会之日，人间岂能无酒庆贺。既然出来了，那便好生惬意一番，也省得晌午再去寻酒楼，来回恁般麻烦。
　　咱们今日，不妨就以天地为雅厢，花草树木同为食客，再用鸟虫客串堂倌，弃了红尘负累，这般无拘无束的，岂不逍遥自在、快活至极。”
　　一番话，也说的马云峰和邵菱，连连称赞。便是崔雪，都心情好上了几分，不住拿眼瞟着他。但看眉峰飞情、秀目含柔的，那爱慕之意，早已呼之欲出，奈何自谦只当不知、故作不见。
　　却说，皎青州公园位于城南，曾为官家园林，而后才对百姓开放，等几人来到，已然接近晌午了。待跨过拱门，踏着石板小路，再穿过竹林幽径，眼前遂豁然开阔。
　　只见游人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双双对对，是好不热闹。再瞧公园中央，乃为一颇大的人工湖，水面兰舟轻泛、流波氤氲，菡萏成行、欲羞还迎。
　　又有雨台楼阁、长廊蜿蜒，岸边小桥流水、古亭芳榭，石山嶙峋、玲珑透秀，远处重峦连绵、苍松翠树。正是：
　　欲寻蓬莱无处去，
　　岂知城中有仙境。
　　而看得这等地方，自谦几人是心旷神怡，皆赞叹不止，遂就迫不及待地逛了起来。也如此游玩一时，因那烈阳着实晒的厉害，便寻了个荫凉之地坐下，又将所买之物摆放，吃着相聊一处。
　　就听自谦问崔雪道：“那洋毛子和他两个奴才，可还再骚扰过你们？”
　　崔雪笑道：“没有了，经上一回事后，也不知被谁说了出去，竟在洋人圈子里闹开了，皆在传薛瑞纳奇，怎般被大学堂的先生戏耍，令他很没面子，已有些日子没见人了。
　　据说很是羞恼，便将气撒到了左思贵和赵司仁身上，害得那两个狗腿子到处抱怨，称白当奴才一场，伺候了窝囊主子，如今好像已被洋行辞退了。”
　　马云峰遂大笑道：“活该，那两个畜生，以后别再让我遇见，否则还让他们尝尝小爷的拳头。”
　　但邵菱却担心道：“马大哥，你和俞大哥也须小心着些，那两个东西，皆是坏的流脓，又是记仇的主儿，可别暗里着了他们的道才是。”
　　马云峰冷哼一声，不屑道：“他们若不想真当作死鬼、找死人，自管来便是，但下回可就没那般简单了。”
　　自谦笑道：“好了马义士，知你豪气云天、侠肝义胆，不过今日，咱们是出来图个自在，又何必为那两个货色扫了心情。”
　　这般，见崔雪和邵菱，皆捂着嘴儿好笑，马云峰便打了个哈哈道：“对，来，咱们吃酒。”言毕，遂将那坛琅琊烧酿打了开来，须臾之间香味扑鼻，就更是欢喜。
　　再看自谦竟又拿出来几个酒杯，放于四人面前，便又是一乐，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竟连这玩意儿也一并买了。”说着就去挨个斟满。
　　自谦便笑道：“我俩倒是好说，大不了捧着坛子，轮番喝就是。可让人家崔姑娘和邵姑娘怎么办，岂能也像咱们一般粗鲁？”
　　崔雪闻过，俏脸顿红，摆手忙道：“这等烈酒，俺们喝不得的。”
　　邵菱也含羞道：“是啊俞大哥，你同马大哥喝便好了。”
　　马云峰笑道：“那不成，今个七夕可由不得你俩。况且这女儿家的节日，就算求不来心灵手巧，也总得让自己欢喜一回才对。”
　　遂之端过酒杯，又道：“来，敬二位姑娘。”
　　自谦也拿起酒来，笑道：“敬崔姑娘、邵姑娘。”
　　而崔雪、邵菱无法，只得举杯说道：“敬俞大哥，敬马大哥。”随后娇躯轻侧，以衣袖相掩，皆是抿了一口。
　　便如此，两对璧人遂吃喝一处，而远远望去，但见崔雪、邵菱，一个俏丽活泼，一个端庄娴静，分别陪在自谦和马云峰身旁，且不时给添着酒食。
　　又相应的搭上几言，再不时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合着流水、鸟鸣之音，于亭台楼榭旁、青山碧草间，是恁等舒适安逸，令公园里的游客，纷纷相看、羡慕不已。
　　这般，又待吃喝一会儿，几人便就着七夕的风俗聊在一起。当又听崔雪说过，昨夜邵菱所作的那律五言时，自谦不由心中一动，遂道：“不如咱们也来上几首，添些酒兴怎样？”
　　但崔雪却不好意思道：“我可不成，还是别出洋相了。”
　　邵菱便好笑道：“你平时的那股劲儿呢？这会儿倒害起臊来了。”
　　崔雪羞涩的瞪了她一眼，就娇嗔道：“便知你会起哄，来看我的笑话。”
　　马云峰笑道：“咱们都已恁般熟悉了，作出歪诗劣词又如何，也不过朋友之间闹了些乐趣，哪里来的甚么笑话，且打我开始吧。”
　　说完，仰首将一杯酒饮下，又待一番沉思，便脱口一律七绝，云：
　　陈酒一樽歌一曲，漫漫相思落红笺。
　　遥看牛郎织女星，愿天上人间两全。
　　却吟罢，不禁轻声一叹，岂能不想起柳桃，已然恁多日子了，竟一封书信都未有，也不知于潍郯县过活怎样，偏自己玩心太重，暑期不知回家瞧瞧，柳老爹爷俩是否归来。
　　也看其眉头不展，自谦怎会不明，遂给倒了杯酒，又陪着一同饮下。而邵菱见马云峰如此，难免暗自多虑，就问道：“马大哥，你可有何心事？”
　　马云峰微微一笑，便道：“没甚么，不过想起了他乡的一位故人。”
　　邵菱贝齿轻咬朱唇，又问道：“也是位女儿家吧？”
　　见他默然点头，邵菱随之神情一滞，那心便不由得沉了下去，双眸也伴着一暗。虽马云峰和自谦并未察觉，却被崔雪瞧在眼中，为怕其郁郁生怀，就忙起身圆场。
　　便看她假装深深施礼，而后含笑道：“那小女子也献丑一回，还请诸位先生、小姐，多多指教。”
　　这般，当令自谦和马云峰，登时乐了起来，而邵菱也好笑的连连摇头，果然神色缓了不少。再等崔雪寻思一番后，同样吟出七言一律，乃是：
　　星逢乞巧鹊当桥，人间天上共此宵。
　　多少离肠别情泪，愧煞银河水迢迢。
　　自谦几个闻过，皆是点头称可。马云峰更是打趣道：“亏得你还那般谦虚，这哪里是愧煞银河，分明是羞煞俺马云峰才是。”
　　邵菱也笑道：“昨个我还称她为女文豪，不想一夜之间，竟然成真了。”
　　见崔雪低着头，一副小女儿之态，自谦便道：“你无须难为情，这一会儿的工夫，能作出此等诗句，就是我也要甘拜下风的。”
　　而如此说笑几句，邵菱便道：“俞大哥，也该让俺们听一下你的佳作了。”
　　马云峰就笑道：“那你可要好生学习了，自谦的诗词还是有一些功底的。”
　　也令崔雪闻后，顿然眼睛一亮，遂抬首满目期待的，怔怔看着自谦。直等其略感一丝不自在，干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就又低眉垂眸的娇羞不已。
　　再看自谦稍是酝酿，便随口而出一阕小令，乃是：
　　冷月如钩，悲蛩鸣秋，酒入喉，又添新愁。
　　深锁重楼，遥拜星斗。
　　穿针乞巧，人徒瘦，泪空流。
　　天孙河鼓，银汉难逢，思今夕，鹊桥搭否？
　　一种别离，两处情浓。
　　心郁忡忡，谁见同，终朦胧。
　　待吟毕，几人不禁一阵沉默，随后方听邵菱问道：“俞大哥，你是以女儿之心来填的词吧？”
　　见他含笑点首，遂又感叹道：“冷月如玦，佳人独自，一句‘谁见同，终朦胧’，虚在叩问那幻无缥缈的传说，实是对相思天涯，两处茫茫的迷惑。无须言明便已肠断，着实挑动了心弦，勾起了往事。“
　　马云峰笑道：“我就说吧，他的诗词的确有些意思。”
　　而自谦客套了几句，因词中意指静安，不免情绪低落，遂之垂首不语。倒是此时的崔雪，早已莹目流情、溢满爱恋，竟痴了似地凝着他，再挪不开半点。
　　这般，马云峰不由看向邵菱，两人相视一笑，如何不明。殊不知，他心中却在暗自叹息，打从自谦结识以来，他与静安之事早已听过，而今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岂不惋惜？
　　于是便提议道：“我在闹市时，特意寻了两个小盒子，咱们去捉几只喜蛛放于其内，待明晓打开，据说蛛网密、得巧多，蛛网稀、则巧少，不妨试上一回。”
　　如此，崔雪缓了心绪，便笑道：“传说今日还是牛的生辰，须采摘野花，挂于牛角庆贺呢。”
　　倒这般一来，因自谦从未听过有此说法，竟一时愣住了，随即耳畔就似是有人在喊：“小蛮牛，小蛮牛”，便心头一惊，忙四下看了出去，却哪里寻得半点身影。
　　而见他神色怪异，崔雪就担忧道：“俞大哥，你怎的了？”
　　自谦稳了心神，忙道：“没甚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这时，邵菱便笑道：“还传闻今夜，要是偷偷躲于南瓜棚之下，倘若听见牛郎织女相会说的悄悄话，就能得到一段千年不渝之情。”
　　随后，不禁看了马云峰一眼，又轻轻叹道：“不过只是些传说而已，谁知真假呢？”
　　自谦笑道：“皆为意境中的愿望罢了，更不失为一颗赤子之心，对美好的纯粹渴求。凡事若形成习俗，就远不是真假那般简单了，便像氏族中的佑神，早已上升为一种文化和信仰了。”
　　如此，马云峰、邵菱连连点首，皆是陷入沉思。却是崔雪闻得这番言论，更是桃腮晕红、秋波流动，将自谦深深陷在，似火一般的浓情蜜意之中。
　　待这般又谈论了一会儿，就随了马云峰的提议，往附近林子里捉喜蛛去了。本是四人成行，谁知不时，却已两两为对，各自分散开了。
　　单说，崔雪同自谦，踏着林间小径，一路向深处走去。只见其蹦蹦跳跳，四下翻着路边的乱石，寻有无喜蛛可捉，像极了欢快的鸟儿，雀跃于绿树翠林之间。
　　而看着她鬓云微乱、粉面桃腮，又点点香汗，缀于琼鼻之端，再闻着悦耳的笑声，合着曼妙的身姿，自谦顿时想起‘莺啼燕舞’一词，便不由得有些痴迷。
　　这时，就听崔雪娇声喊道：“俞大哥，你快来，这里有喜蛛呢。”
　　自谦醒过神自嘲一笑，便忙走了过去。刚至跟前，却见崔雪一把抓住他的衣衫，躲于身后可怜兮兮道：“俞大哥我怕，你快帮我把它装进盒子里。”
　　自谦好笑道：“若论大小，应是喜蛛怕你才对。况且，今个你是节日的主角，它当以你为尊，又岂会忍心伤害。”说着，已是装入小盒子递给了她。
　　谁知崔雪吓得慌忙退后一步，拍着胸脯道：“还是你拿着吧，我可不敢。”
　　自谦疑惑道：“那你明早如何打开？”
　　崔雪嬉笑道：“明个自有邵菱在，有她我就不怕。”
　　自谦摇头笑道：“你俩这胆儿和性子，恰是反过来了。”
　　崔雪香舌一吐，便道：“咱只是怕这些玩意儿而已，平时胆子很大的，打小以来，都是我在护着邵菱呢。”
　　自谦笑道：“早是看出来了，上回在庙会，你对着那两个奴才的胆量，可丝毫不逊于一个男儿。”
　　崔雪不禁难为情道：“俞大哥，你不会嫌弃俺的性子吧？”
　　自谦笑道：“女儿家生了你这副性子，当是可爱才对，又哪里会嫌弃。”
　　崔雪登时芳心怦动，遂而欢喜着跑了出去，不时又拿回一个花环，套于他的项颈。见其愣住，不由娇羞道：“之前，你听我说起牛的生辰时，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那今个，俺就当你是辛苦劳作的蛮牛了，当为你庆贺一番才是。”说完“咯咯”笑着，翩然在自谦前面，且一脸俏皮的，不住回眸相向。
　　如此，又令自谦一阵失神，恍惚间，竟似静安的身影，翩迁于前。随之摇头一笑，便跟了上去，待两人出得林子，马云峰和邵菱已等候在那了。
　　此时，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公园、落于湖面，又是另一番景象。而几人虽心有不舍，奈何时辰已晚，只能彼此宽怀，等有机会再来，就忍着离去了。
　　如此，再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会儿的皎青州城，因七夕节之故，仍是人来人往、一片热闹。而自谦和马云峰，也未急着送崔雪、邵菱回去，待寻了一处酒楼，又吃喝一通后，方才散场。
　　而此番相聚，对于崔雪、邵菱来言，可说已是情弦拨动，乱了心扉。二女本是世间浮萍、飘零无依，如今难得于茫茫人海，有缘逢着两个，恁般合心意的青年才俊，岂能不铭之于怀，从今日夜相念。
　　但对于自谦来说，不过一夜之后，随着翌日的朝阳，便烟消云散，即使难免也为所动，奈何早已情有所属。虽不知马云峰同邵菱结果如何，他心中却十分笃定，此生绝无可能舍弃静安。
　　就这般，大学堂的生活照旧，除了待到俞老太的祭日时，遗憾不能回家祭拜，其他倒也没甚么。且又有三两知交相伴，日子着实惬意得紧。
　　并和马云峰随着贾以真，接触了一些社会上的激进人士，以致不觉间，二人于思想上，皆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但其不知道的是，远在牟乳县的鹰嘴崖，正有一桩噩耗，悄然向他袭来。正是：
　　仅有八尺姻缘线，
　　岂能牵得一仗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