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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言相守奈何轻离别 矫情子始走皎青州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5-01 20:17:03      字数:10560

  话说,静安随俞大户,往臣远庄集市放粮救灾,等回到家后,遂将是日所见、所感告知爹娘,更欢喜的提起遇见胡彦江,及受邀去胡彦庭家中做客之事,一时讲地兴致勃勃。
  而林氏见她回来,倒还好说,无非唠叨几句,却是步师爷脸色蜡黄的躺于炕上,当听完静安所述,登时对自谦往皎青州求学一事,来了兴趣。
  待稍是寻思,便问道:“自谦可有意向?”
  静安玉靥一红,支吾道:“他,他说若我不去,也不想前往,谁知做何打算的。”
  步傑不由好笑,遂引得不住咳嗽,林氏忙伸手捋着他的胸口,嗔怪道:“这有何可乐的,你也不是不知两个孩子的感情,哪里恳舍下另一个离去。”
  步傑摆摆手,等顺了口气才道:“没事没事,我是笑,就猜那小蛮牛会如此去想,公办大学堂都不动心,倒没辜负咱家静安的一番情意。”
  林氏白了他一眼,笑道:“有甚奇怪的,他俩打小陪伴一处,自是想同去,上回蓿威州的事不也是这般么。”
  却是静安玉颜一羞,跺足娇声道:“爹、娘,当着女儿的面,您们这是说甚么呢?”
  步傑笑道:“在爹跟面前有何可害羞的,我问你,对自谦往皎青州去,你是甚么意思?”
  静安思量一回,便道:“我倒是觉得可行,这等机会实比往蓿威州好多了。”
  遂之又无奈道:“不过,爹您也清楚他的脾性,那倔病儿若是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步傑点点头,又问道:“你就没想着一同前往?”
  静安幽声道:“自是想过,可是,先不说传教士所办的女学堂如何,便是爹爹今时的身体,女儿岂能安心离去。”
  步傑顿然心疼,遂将她唤至身前,拉着手道:“傻孩子,爹没事,况且不是还有你娘在么?再说你也大了,俺们早晚都有离开的一日。”
  静安凤目一红,忙道:“那女儿哪里都不去了,只待在这鹰嘴崖,侍奉爹娘跟前。”
  步傑就打趣道:“倒不是不可以,我和你娘还巴不得呢。可若是如此,你便忍心自谦,也随着一辈子卧在这山沟里,不外出闯荡一番?”
  静安垂眸羞道:“关他何事。”
  步傑笑道:“你说关他何事?不过这等机会实不能浪费了,应想个法子,别误了小蛮牛的前程才是。”
  静安凝重道:“无论怎样,反正爹爹的身子不痊愈,女儿是万万不会离开的。”
  步傑拍了拍她的手,含笑道:“皎青州那等传教士的女学堂,你即使想去,爹也不允许的。”
  这时,林氏提议道:“村中几个孩子都在蓿威州,我前几日,还听婉霞她娘提过,来信说是不错,不如让自谦和静安,再往那里去吧。”
  静安登时急道:“娘,我说过了,爹爹的身子若不好起来,女儿哪里都不去。”
  步傑也摇头道:“你不懂,蓿威州虽有俞生哥在,但跟皎青州却是比不得的。”
  林氏不解道:“同是散州,有何不一样?不过一个在惘登府,一个属于墨籁府罢了。”
  步傑遂调侃道:“你倒是知的不少。”
  林氏撇嘴道:“你以为呢,咱好歹也跟了你步师爷这么多年不是?”
  此话一吐口,顿令静安好笑不已,步傑也乐道:“虽两者同为散州,却不能相提并论的,且早有传闻,说皎青州要脱离墨籁府,成为省属直隶州。
  更何况,从那公办大学堂出来的,和打私立大学堂结业的,身份终是有些差别,所以我才说,对于小蛮牛的前程而言,或许倒真是个机会。”
  林氏沉思片刻,便道:“对了,烟祁城不是也设立了大学堂么,不然你再想个法子,让俩孩子往那边去,正好有我弟弟在,还能照应着。”
  步傑叹了口声,就道:“烟祁城即便为惘登府治府之地,但那大学堂仍是私立的,同蓿威州没何两样。况且离开这么多年,哪里还有甚么往来,仅剩的一点人情,也早已用在正强身上了。”
  林氏蹙眉道:“算了别寻思了,不管在哪,各人各命、全凭己造。何况自谦这孩子若不去,咱们又能拿他怎样。”
  步傑思量着道:“我还是往那边看看去吧,同俞良哥商量一回。”说着就欲起身下炕。
  林氏急忙按住他道:“都这般时候了,你若是实在想去,等晚上再说吧。”
  另静安也一旁劝着,步师爷只得点头答应。如此,一家三口又闲聊了一会儿,林氏便让他歇着,遂同女儿往正间地,忙活营生去了。
  却说,俞家这边,待晚上用饭时,少不得就说起了胡彦江所提之事。而郝氏闻得静安不能同去,自是不赞成,另俞大户本已有这个心思,再加上自谦的想法,遂也打消了念头。
  这般,等刚将饭用毕,一家人正说着话呢,只见步师爷被林氏搀扶着走了进来,自谦忙将饭桌端下,让两口子上得炕去。待问过他的身体状况,几人便又围绕着,往皎青州求学聊在一处。
  只见自谦毅然道:“反正静安不能同行,我是绝不会去的。甚么功名利禄,皆不过浮云罢了,比不得静安一丝一毫,有何大不了的。”
  步傑听后,虽心中十分欣慰,但仍责备道:“你这小蛮牛,那传教士的女学堂,还不知怎样呢,你就忍心让静安陪着一同前往?”
  自谦不在意道:“那便都不去,俺们在鹰嘴崖教书育人,也是奉善而行,如何就不能过活?”
  步傑不禁气道:“瞧你那点出息,一辈子卧在这乡野山村,有何可得意的?”
  自谦笑道:“这不是跟您老学的么,县衙幕僚都可舍弃,而隐于乡下,何况咱还甚么都没有呢。”
  步傑气极返笑,指着自谦,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郝氏和林氏,被爷俩逗的开怀不已。便闻俞良说道:“要不,还是让俩孩子再往蓿威州去吧。”
  但步师爷却摇了摇头,遂又将皎青州可能成为省直隶州,及公立、私立大学堂之间的区别,再说了一遍。而后又无奈道:“这还是其次,关键是静安那丫头,因为我的身子之故,如今哪里都不恳去。”
  郝氏遂满不在乎的道:“那就哪儿都别去,便待在鹰嘴崖好了,咱们又不是养不起。”
  怎知,自谦竟道:“娘,咱可不用您们养着,做私塾先生,也是能赚钱的。”
  俞大户几个听后,顿时乐了起来,就看郝氏笑骂道:“臭小子,你挣的那点银钱,临了还不是由你爹,和你步叔叔他们出资,倒有何好显摆的。”
  也如此说笑一时,步傑便道:“嫂子,你原先那话儿虽说没错,单凭咱们两家,就是自谦和静安留在村中,哪怕无事可做,这一辈子都会吃喝不愁。
  但你想过没有,以自谦的童生身份,且风华正茂,倘若不外出博取功名,岂不可惜了么?更何况,他那几个打小的玩伴,皆在蓿威州求学,若哪日衣锦还乡,这心里之差可能承受得住,便看俺们在俞生哥面前就是了。”
  却这般一说,几人遂而沉默下来。良久,林氏无奈的便道:“偏是俩孩子都犟在一起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的,倒怎般是好好?”
  待稍是寻思,又道:“不然,就让他们往牟乳城,寻个事情做吧,离家近且也顾着方便。”
  但步傑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自古以来,恁多学子寒窗苦读,踏破功名路,图的又是甚么,还不是想光耀门庭,去入得仕途,从而一展抱负么。”
  自谦反倒不屑道:“而今这等天朝,有何可效力的?还不如远离朝堂是非,来的快活自在。”
  步傑叹道:“话虽如此,但终究男儿志在四方,若不外出闯荡一番,岂不枉活一世?”
  而见其仍不为所动,思量了一回,就计上心来,又道:“小蛮牛,我且问你,你对咱家静安可是真情一片?”
  自谦一愣,遂郑重点头。步傑便笑道:“这般就好,那我再问你,他日若迎娶静安,可是要许她好的过活?”
  自谦正色道:“那是自然。”
  谁知步傑却脸色一板,哼道:“我看不然,哪个女子不望所嫁之人,能一身本领脚踏四方,而你竟一味沉醉温柔乡中,不思进取,如何许她一个好的将来?这时倒谈甚么真心一片,不觉着可笑么,不过是你自欺欺之罢了。”
  自谦登时急道:“我对静安之情,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说过,不由得扫了俞大户几人一眼,见皆露出一副打趣之意,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如此,步傑也心中暗喜,却仍沉着脸道:“若果真这般,那短暂的相别,去换一个他日的大好前程,到时再迎娶心爱之人,岂不更为完美?”
  也看他低头陷入沉思,心知火候差不多了,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深长道:“好后生当光宗耀祖,显赫门闱才是,何必一味儿女情长?你且回屋仔细想想,我同你爹娘还有话说。”
  自谦默然点头,就回西耳房去了。见其离开,步傑就道:“俞良哥、嫂子,我如此做法,还望不要见怪才是。”
  俞良笑道:“这是甚话,你还不是为了他么。”
  不过郝氏此时,心头却莫名的慌乱,便叹道:“但愿这一走,别生甚么意外才好。”
  步傑遂宽怀道:“嫂子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日,静安定能成为你的儿媳。”
  郝氏就好笑道:“瞧你说的,不成儿媳那也是俺闺女,这辈子休想赖掉的。”
  林氏也笑道:“姐姐说的倒像沾了多大便宜似的,却怎知,应是静安那丫头赚了才对。”
  而这般说笑一气,仍谈兴不减,直至过了亥时,因怕步师爷身子吃不消,方才散了去。倒不知自谦回到屋后,却是思绪万千,陷入矛盾境地。
  想着同静安打小一处,又何时分开过,若果真就此别离,心里岂能接受,且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故这一宿是惶惶不安,翻来覆去的辗转难寐。
  待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遂起床稍作盥洗,草草用过早饭,便照常来至大街,等候静安同往私塾,以诉说心中郁闷。偏是许久也未见人影,又经步师爷昨晚之言,哪里好意思再寻上门去,就只好先去了学堂。
  再到上课之时,遂让学生暂且自习一回,便忙去女教室找着静安,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就来至已近干涸的乌河岸边,寻了一处坐下。
  也令静安疑惑道:“你怎的了?如此紧张兮兮。”
  自谦便凝着她道:“昨夜我寻思了一宿,这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就想问你,可也盼着我往皎青州去?”
  静安好笑道:“你去不去的,关我何事?”
  自谦急道:“怎不干你事,我的心思你如何不懂?”
  静安一羞,戏谑道:“没见过你这等脸皮厚的人,你的心思我又哪里知晓?”
  自谦遂一把抓住她的柔荑,而后郑重道:“你认真一点可好,于我心中,甚么求学不求学的,皆比不得你陪在身边来的重要。
  再且,咱们从小到大,何曾分开过一日,这一说让我离去,心里就如空了似的,惟怕会有甚么不好之事发生一般,闹得没着没落的。”
  静安沉思一番,便柔声道:“也别想太多,你若离去,我自是不舍,甚么功成名就、荣华富贵的,我何曾着眼过半分,皆不及那齐眉举案之情来的真实。”
  遂而幽幽一叹,又道:“可爹爹都已那般说了,俺还能拦着不成,况且我就在这鹰嘴崖,倒能去得了哪里?”
  自谦顿时喜道:“那我便不走了,等步叔叔身子好些了,咱们同往蓿威州,寻正东、妱蕊她们去。”
  静安一笑,就劝道:“你也别这般去想,早前不是还说过,有心往皎青州见识一番么?何况胡先生都言明了,朝廷对创办女学已有意向,该用不了多久的。
  想来,那会儿爹爹的身子早已康复,自会设法让我外出求学的,到时再与你相会皎青州,不也可行么,又何必因这片刻的相守,失了大好的机会。”
  自谦斟酌一番,只得无奈道:“那好,咱听你的便是。”
  如此,待两人又蜜语甜言了一会儿,方才回得私塾。也这般以来,自谦往皎青州求学之事,就正式定下,而步师爷和俞大户闻得后,自是十分欢喜,不过却愁坏了郝氏。
  只因自谦从小到大,哪里曾离开过自己身边,那是疼爱的,恨不能时时揣在怀里,当一听他决定要往皎青州去,难免便慌了心神。
  更每每以泪洗面,拉着其千叮万嘱,惟怕此去受了甚么苦处,再生得甚么事端。并以行囊未收拾妥当为由,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容不细表。
  且说,这日放了学堂,自谦仍如往常同静安一起回家。待于村中分开后,只因心中仍有郁结未解,就又转头往药铺,寻俞可有消闷去了。
  这俞可有,整日除了跟随俞然学习医术外,一得空闲便跟步艳霓腻歪一处,因两人的关系已是定下了,为此也毫不避讳。而待自谦来到药铺,碰巧又聚在一起,打过招呼,就被问起了往皎青州求学之事。
  自谦一声长叹,遂将心中之结说了一遍。便听步艳霓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识相,如此机会咱们求都求不来,你可倒好,还犹豫不决的,实是心大。”
  随后又调侃道:“难不成是怕丢了静安姐,错失一桩好姻缘么?有何可担心的,还能一去不回怎的?”
  自谦就笑道:“不是怕,静安品性如何,我哪里不知,但总觉着这心里难安,倒好像要生了甚么事一般。”
  俞可有便好笑道:“只怕是你顾虑多了才对,不过因打小从未分开,这猛地去了,一时心中难以接受。你想,正升、可庆几个离开时,咱们不也是难过了许久么,如今还不是一样慢慢习惯了。”
  自谦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说不清这回哪里不同一样,总感觉莫名的心慌,像有甚么预兆似的。”
  步艳霓又打趣道:“静安姐一辈子被你这般缠住,算是逃脱不开了,倒不知是好是坏,也不过三两年的事,你却害的哪门子慌?
  再说了,你家又不差那几个盘缠,这其间多回来几趟不就完了,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跑了不成,实在不放心的话,俺们替你看着,不过却是要付薪资的。”
  而见她和俞可有哈哈笑着,皆玩味的瞧着自己,自谦也一阵无奈,不过这番言语倒是听了进去,遂之便自嘲道:“看来是我着相了。”
  如此,心情自也好上不少,于是就盯着两人,又咂舌调笑道:“真不亏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几句话便解了咱的郁结,佩服,佩服。”
  步艳霓瞪了他一眼,就道:“咱们好心宽慰,你倒这般烦人,早知便不开解了。”
  却是俞可有得意道:“你若是羡慕,那就去奔计一个好的前程,也早日归来同静安双宿双飞。”
  自谦遂戏谑道:“只怕那时,你俩不止是双宿双飞,也已贵子早生了吧。”
  步艳霓登时俏面羞红,嗔道:“自谦哥,你好讨厌。”说着握起秀拳欲打。
  但自谦呵呵乐着,已是跑出了药铺,且嘴里还嚷着道:“走了,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卿卿我我了。”惹的步艳霓,噘嘴跺足的是一通抱怨,好一阵子,方被哭笑不得的俞可有哄了过来。
  却说,自谦穿街走巷而去,在经过自家后院时,竟不觉收住脚步,又见侧门敞开着,大概是俞四下田回家,还未顾得收拾,稍作寻思,就走进来至牛棚处。
  而那老黄牛正在闷头吃着草料,看得是他,竟仰首“哞”地叫了一声。自谦便上前抚摸着,笑道:“打我记事起,你就在这个家里,如今俺要外出求学去了,也不知何时再回来,牛兄弟,你可会想咱么?”
  谁知,那老黄牛又“哞”地一声,遂而便不断挣脱着缰绳,似是烦躁不安。自谦忙搂着它的脖子笑道:“怎的,可是舍不得俺?
  还记得那时,常骑着你野间放牧,说来总算打小为伴,我自也不舍得,放心,咱们如同家人,不会忘了你的,且又不是不回来。”
  不过那老黄牛虽说安静下了,却眼中竟蓄有一湾清泪。而自谦见后,不禁一叹,遂依偎于它身旁,并打怀中掏出竹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此这会儿微风习习,抬首夕阳斜照、云霞朵朵,侧眼墙藤围绕,低头家畜兴旺,便伴着那一人一牛,于后院合成一副难以描述的画面。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郝氏抱着能拖就拖的心思,想多留自谦待些时候,但俞大户又岂能看不出来,却也未言语甚么,毕竟母子情深,可这一来,反倒令她自己,都觉着有点说不通了。
  于是,夫妇俩便寻了个吉日,晌午邀请了步师爷、林氏两口子,及俞四等村中要好之人,简单用了个饭,只当为自家儿子送行。
  而到了晚上,自谦如何能忘了打小的玩伴,少不得又喊来俞可有和步艳霓,并由静安作陪,再次聚过一回,就欲次早离开鹰嘴崖。
  这般,当相散时,等俞可有、步艳霓依依不舍去了后,自谦遂也陪静安回家,此时,更阑人静、明月西沉。却待默然走过一段,便听其说道:“明早你别来送了,这辈子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咱们之间的离别。”
  静安点头道:“好,只当你仍如小时候那般,四处胡闹去了,蓦地又出现在我面前。”
  自谦笑道:“那时你仍揪着咱的辫子,口里嚷着,小蛮牛,你又背着咱哪里胡闹去了,也不知带上俺。”
  如此,虽惹的静安“咯咯”笑个不停,但心里却极为酸楚。也等到了步师爷家门口,两人顿然沉默下来,良久怔在那里,而后便猛地相拥一处。
  这般一会儿,静安才慌乱挣脱出怀抱,匆匆跑进家去,却终是隐隐传来,她忍不住地呜咽之声。而自谦无奈一叹,任是万般不舍,也只得伤感离开,即此一夜无话。
  再待次早起来,俞大户和郝氏陪着自谦将饭用毕,又提着行囊出得宅门外,俞四已是驾着马车等在那里。且这时,步师爷、林氏及俞可有,也皆赶到了。
  却如此的送别,俞大户和步师爷尚好一些,只是嘱咐了一回,又说过几句祝语便就完了。倒是郝氏、林氏姐妹俩,抱着自谦,一时哭地心酸不已,反复叮咛着照顾好自己,切莫吃苦受屈。
  也直待娘三个一番惜别后,自谦这才上得马车,由俞可有相送,在俞四一声“驾”地吆喝中,离开鹰嘴崖而去。只是他并不知道,于那街巷拐角处,却露出了静安凄楚的面容,和满是晶莹的不舍目光。
  及那一句低沉之语:“我等着你,小蛮牛,保重。”
  正是:
  前因后果当如是,
  缘错份乱自孽生。
  且说,俞四驾着马车一路紧赶,约莫一个多时辰,已是来至牟乳西城之外。但看那城墙高峻、拔地而起,青砖砌筑、坚固厚实,处处泛着点点苍苔,城上角楼崴耸,迎风飘着天朝的大旗,垛口重重、兵卒伫立。
  而此刻坐在马车上的自谦,虽说因参加童生试考,曾到过牟乳城,却再望着眼前这等气势恢宏的古城墙,仍赞叹不已。更别说俞可有,是连连咂舌,尽显一副未见世面之相。
  这般,等跨过护城河桥,来至西城之下,两人再瞧,只看圆形拱门大开,门面斑驳陆离,透着远去的沧桑,其前设有哨卡,左右兵卒身挂腰刀,把守盘查。
  再待进得城内,二人又四处观望,便见街巷整洁、阡陌纵横,商铺成排、房舍林立,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好一片繁华景象、风流之地。
  倒又令俞可有是一通羡慕,遂就着这牟乳城,同自谦说在一处。少不得想象着,有朝一日也能来此过活,那时,凭医术渡世,博得一番作为。
  如此聊着,当马车拐过一条大街,又往南行了一段,路经一条东西街时,便听俞四说道:“傻小子,你七姑姑和胡先生就住这里,可要去探望一回?”
  自谦犹豫着道:“算了吧俞四伯,咱们还是早些往码去吧,以后会有机会的。”
  俞四点头道:“也好,等日后打皎青州回来时再说吧。”
  自谦遂问道:“俞四伯,七姑姑所住之地叫甚么名字?”
  俞四笑道:“说也奇怪,大街名唤启源,巷子名叫往清,可是有趣?”
  俞可有不由乐道:“起缘、往情,实在有意思。”
  自谦也笑了笑,观着牟乳城的风貌,心中已将两个名字暗自记住。而等不时出了南城门,便见俞四扬起马鞭,“啪”地横空抽了一下,再瞧那拉车的马匹,遂四蹄疾飞,奔驰在一条笔直的官道之上。
  这般,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自谦和俞可有就隐约闻得,有海浪之声传来。果不其然,又行过不多时,一呈“心”形的海湾,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字状的码头,便出现眼前。
  而待俞四寻了一地儿,将马车停下,自谦和俞可有也随之四处观望起来。但见各等船只停泊码头,桅杆耸立着,随那海风于浪里摇晃。
  又看岸上,酒馆、客栈、商铺应有尽有。叫卖海物的小贩,装卸货物的苦力,及等待远行的旅客,是喧嚣嘈杂、人声鼎沸。
  也望着眼前的这番热闹景象,自谦不禁想起,于臣远庄集市放粮时,所见的另一般萧条。方才明白,原来世间的富贵贫贱,哪里有甚么公平可言,皆是生来而不由己吧。
  正暗自感叹着呢,就听俞四叮嘱道:“你俩且在这等着,别到处乱跑,我去打听一下,开往皎青州的船何时出发。”
  如此,二人忙点头答应,也待其离去,便瞧着眼前的码头,闲聊起来。却突然,只见俞可有指着不远一处,急声喊道:“自谦快看,那是不是英子?”
  自谦一愣,忙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渔家打扮的少女,发髻略显蓬松,红黑的双颊,手中吃力提着一筐子,正走向对面的酒馆,等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不是英子又能是谁?
  虽说变化甚大,但却多了些过活的气息,而不见了曾于诗词歌赋中,留下的端雅、娴静。倒是那张俊俏的脸上,微微泛起的笑容,仍始终如一。
  这般,直看着英子进了酒馆,又出来走向另一边的海物摊子,自谦失神了好久都无法缓过,心中也遂之好不难受。这时,俞可有便感慨道:“像是在往酒馆送海货,英子何曾做过如此营生。”
  自谦遂苦涩道:“她家近年以打鱼为生,回来又怎能不帮忙呢。”
  俞可有就问道:“要不要前去打个招呼?”
  自谦苦笑道:“算了,如今她有她的过活,还是别去打扰了,免得徒添烦恼,再惹一回伤感。”说完埋头不语。
  俞可有见后,心中一叹,竟不知甚么滋味,遂也同自谦一阵沉默。恰在此时,俞四回来了,只听其说道:“那船是从蓿威州途经赤心湾的,人货同载,要午后再发往皎青州,咱们还得等上一会儿。”
  自谦便道:“俞四伯,不然您和可有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等着就成。”
  俞四笑道:“傻小子,俞四伯不把你送上船,怎能放心离去,不差这一时。”
  俞可有也笑道:“是啊,你这一走,咱们还不知何时再见呢,便陪你多待上一会儿吧。”
  自谦心头一暖,就不再多劝。这般,便见俞四望着码头西首,不远处的一个渔村,问道:“可知那里是甚么地方?”
  自谦遂回头看去,待略一寻思,恍然道:“迟心湾?”
  俞四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迟心湾,是你奶奶和七娘、英子的老家。”
  待瞧过一会儿,又闻俞四感叹道:“以前这边的田地,盐碱过多,以致难种庄稼,海物又没有多少可捕捞的,且也不值甚么钱,人们无法只能四处逃荒。
  而一些未嫁的女子,皆恨不得寻个山里婆家,只因为有口吃的,能让她们活下去,咱鹰嘴崖的媳妇,不少都是海边人家的闺女,皆是那会儿去讨饭时留下的,如今倒好,恰是反了过来。”
  之后,又指着对面的海湾,对自谦说道:“你看,这里就是‘赤心湾’了。”
  却望着眼前的赤心湾和迟心湾,自谦不由得发起了怔,再想到过世的俞老太,也为之神情黯然。又听俞四问道:“你再瞧那里,可知是甚么地方?”
  自谦随他手指方向望去,乃是卧入海中的一座山峰,秀丽挺拔、纵观玲珑。远远一看,浑圆丰满、形态优美,竟似一少女仰睡那里,而袒露着胸部。
  不过还未等自谦搭话,俞可有便道:“俞四伯,那里便是母乳山吧?”
  俞四讶异道:“你小子也知晓?”
  俞可有挠头笑道:“自是听闻过,相传很久以前,此处有妖族作怪,祸乱当地渔民,圣母娘娘心怀慈悲下凡铲除,不想诸多海妖垂死挣扎,竟掀起滔天巨浪,圣母惟卧入海中,以身阻险,救这一方百姓。
  怎知此时,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竟现入法眼,圣母娘娘心如刀绞,只得催乳哺育,却因孩子过多,索性敞怀,广布母恩,偏是自己修为尽失,而无法离去,久之化身成山,故被后人叫做母乳山了。”
  俞四听后哈哈笑道:“小子,讲的不错,这也是咱们牟乳县名的由来。”
  但两人欢快地说在一处,却是自谦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母乳山出神。虽打小就听俞老太讲过这段故事,但此时似对那遥远的传说,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而俞四以为,他又难舍别离,也或想起离世的俞老太,故才目含忧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做安慰。遂之告了声,就为三人买吃的去了。
  如此,待用过午饭,俞四和俞可有,少不得同自谦又一回作别,方强忍心中不舍,将他送上了船,而后,便在其频频挥手中,毅然驾着马车去了。
  也直至不见了影踪,自谦这才深呼口气,缓了情绪,遂站于甲板上,向码头眺望着,心里竟从未恁般渴望,英子能再次出现眼前。
  偏是缘分一事,就是这般奇妙,错过不待、等候不来。当渐渐地,那码头越来越远,船已行出赤心湾,驶往大海深处,英子的影子,终未再现。
  却说,因自谦初次乘船,日间还不觉着甚么,但到了夜晚,随着风大浪高,便有些抗不住了,就来至甲板上呕吐不止,是头晕目眩、难受不已。
  恰在这时,有人递过一个梨,说道:“小兄弟,第一次坐船吧,快吃个梨,压一压。”
  自谦抬眼一瞧,这人有二十七八的年纪,身材混实,生的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只见其,长辫于前而垂,又将须髯微留,外着一套深驼色衣裤,脚蹬一对青黑缎靴,正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自谦难为情的一笑,也不客套,忙将梨接过,谢道:“兄台有心了,咱可不是第一次乘船怎的,谁想竟如此难受,早知道改走旱路好了。”
  那人笑道:“旱路耗时太久,往后多坐几回便习惯了。”
  儿自谦大口咬着梨,须臾之间已是下肚,待恶心之感好上一些,遂自报了姓氏名讳,同他攀谈起来。方知,此人名叫丛宗武,乃蓿威州人氏,如今在皎青州做布匹生意。
  也正聊的投缘,此时,打船舱又出来一人,对丛宗武笑道:“宗武兄,原来你在这儿,害得咱寻不到你。”
  自谦不禁打量了这人一回,但见其,也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高长身材,细眼圆脸、清秀儒雅,鼻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着一袭浅青色长袍,脚蹬一对灰面翘头鞋。
  却奇怪的是,此人竟没那留天朝的长辫,而是一头利落短发。虽自谦曾听胡彦江谈过,有关这方面的传闻,但等真的亲眼看到,心中还是感到新鲜,遂又多瞧了几眼。
  只听丛宗武乐道:“你不安心睡眠,倒寻我何事?”
  那人笑道:“咱正带的蓿威州烧酿,并一点酱牛肉,长夜漫漫,不如喝上几杯,打发无聊。”
  丛宗武就笑道:“你先别急着吃酒,过来认识一下我刚结交的小兄弟。”说着,便拉过自谦与他做了引见。
  原来这人名唤贾以真,乃是丛宗武的同乡,因两人常坐一条船往皎青州,一来二去就混的熟了,又因脾气相投,故而成为至交。
  倒是听完自谦的情况,贾以真疑惑道:“据我所知,皎青州大学堂并未新收学子,不知你是如何去的?”
  自谦不解,便看向丛宗武,就听其解释道:“忘了相告,以真老弟是皎青州大学堂的授课先生。”
  自谦恍然,遂将事情来龙讲了一遍。这般,贾以真便笑道:“原来是你呀,你寻的那人与我是多年的同窗好友,名叫谢因书,正是牟乳县人氏。
  我早前曾听他提过,说安排了一挚友的晚辈过来求学,不想这临时告假返乡一趟,竟是被我先遇上了,倒要向因书兄讨杯酒喝才成。”
  于是,丛宗武就对自谦笑道:“竟然这等巧合,我是为家中之事才回去的,方同以真老弟一起搭船而返。且因他的关系,和因书兄也是相识,看来,合该咱们有缘。”
  如此一说,自谦当然也欢喜起来,正愁到了皎青州,去寻谢因书麻烦,这般倒省事了。便见贾以真拉着他,又笑道:“既然都不是外人,走,同咱们喝酒去。”
  丛宗武遂打趣道:“你一个做先生的,撺掇着自己的学生去吃酒,似有不妥吧?”
  但贾以真却不以为意道:“哪来恁多讲究,出门在外皆是朋友,何况到了墨籁府辖内,咱们都是惘登府人氏,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就拉着他和自谦进得船舱。
  而等各自落座,三人也不再客套,便饮酒吃肉,天南海北的聊在一处。且自谦更是打贾以真口中,闻得了一些甚么改革求新,之前从未听过的诸多稀奇事情,不由心生向往。
  再待三巡酒过,一时饮的口干,自谦便将从家中带来的茶叶,泡上一壶与二人相品。而贾以真同丛宗武喝后,皆是称赞不已,直呼从未饮得此等好茶。
  又听这茶叶之名,雅致的竟叫“步俞清”,并为茶中极品,一年也难采多少,更是甚为喜爱。而自谦见后,忙拿来一点与二人分了,只留下一小包带给谢因书,如此三人品茗相聊,直至时过午夜,才各自歇下。
  就这般,那船又漂泊了一日一夜后,方于晌午时分停泊下来。等自谦出得船舱,只见丛宗武和贾以真皆在甲板之上,抬眼望去,是一处比迟心湾大了数倍不止,且还繁华热闹的码头,待向二人问过,才知已然到了皎青州。
  如此,等三人收拾好行囊下得船后,因丛宗武有事,要先往码头询问处,遂同贾以真、自谦告了声,相约日后再聚,便先行一步去了。
  同时,自谦也跟随贾以真雇上马车,直奔皎青州城内去了。而一段令其毕生,都堪悲、堪叹的唏嘘之事,就这般悄然伸延开来。正是:
  步步为引皆前定,
  生来命贱奈他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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