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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连载】门外(1.方家池塘)

作品名称:门外      作者:特快专列2011      发布时间:2012-11-01 19:27:30      字数:8191

  

我从嘎吱出来,已经十多年了。对于嘎吱那样一个地方,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了。
  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池塘。里面种着荷花。一到夏天,微风习习,团团荷叶之间的缝隙里就伸展出一朵朵婷婷的荷花。荷花像一张盛开的笑靥,给人一种甜美。我当时有一点小资的情怀,将那种美记在了心间。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嘎吱矿上的人越来越多。工人们把家属都带到矿区来。简易的房子,像随意乱抛的垃圾,很快就掩盖了我身边的一切。池塘被垃圾掩埋了,池塘里的荷花也全都消失了。但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大家一直喊方家池塘。
  一个没有池塘的池塘。
  矿区里的那种喧嚣,像一场野外的烧烤。在一场热闹后,很快就消停下来。似乎一种无尽的疲累,留下被破坏的痕迹,矿垮了下来,环境被破坏了。
  我开着车。记忆也开着我的思绪,慢慢地往前跑。
  记忆中的那些红砖小楼,有些已经垮塌了。有一种战争或者地震破坏以后,留下废墟之感。这种废墟,是历史带来的,或者说是时间老人匆忙的脚步踩下的。
  在没有垮塌的楼里,还住着一些人。一些退休的老头带着他们的老太太或者孙子女。年轻的人,留下的很少。一个曾经很红火的煤矿垮了,这是主要的原因。没有活干了。挖煤的工人们也没有土地,这个被山围住的小小地盘,留不住人。我也是各自飞走的那只鸟。我去外面筑巢,去外面寻找自己的欢乐。
  老人们还有一点退休工资。用来买点米、油,然后在那些废墟间整理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种点时令的蔬菜。
  我和刑侦队的郭新民、吴桂丽、宋志军一起回到嘎吱矿的。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可能这辈子都很难再回到这里。
  我们开了一辆白色的警车。悄然地开进嘎吱矿。进去的公路,不是翻浆冒泥,就是陷出一个个大坑。车颠簸得很厉害,我小心地驾驶着。这样的路,在我印象里,是很平直的,水泥路面夯得很实,进出矿区的大货车在上面跑得很欢。现实和记忆中的印象差别很大。这种差别,在我心里造成一种撕裂一般的疼痛。
  马路也成这个样了。我不免有些感伤。我把自己的这种感受讲给车内的几个同伴听,他们正摇晃得没精无神的,对我的感叹毫无兴趣。
  我努力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去对付汽车的上下摇晃和随时可能的陷落。倒是路两边栽的法国梧桐树长成了粗大的树。枝杈没有修剪,树冠蓬乱着,像一个顶着钢丝一样黑头发的非洲妇女。
  树冠遮盖下来的树影,不时在路途中铺下黑影,带来一些清凉感觉。并不长的一段路,却让我们感觉走了很久。
  这样的路上,零零星星还是有几个人在走。汽车碾压升腾起来的尘土弥漫到那些人的脸面上,他们毫无所觉似的,依然按照固有的姿势和速度在走动。我心里想,嘎吱矿这个地方,还没有完全成为遗迹,而是逐渐走在成为遗迹的路上。
  路上行人的脸,都略显疲惫。很多脸容,都画满了一根根条纹。这些条纹后面,有我曾经熟识的东西。我没有停车。从窗玻璃后面看过去,路人惘然地走着,正像我重回嘎吱的心态一样。
  进了矿区,进矿路边的几栋楼,已经有三栋垮塌了,另外的三四栋也破败得很。大多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仿苏联建造的老式楼房。筒子,红砖。从外面看,很多窗户都破烂了,里面可能没什么人住,少部分窗户还维持着关闭的功能,有一丝很淡的人气。
  我记得,这几栋楼里有一栋取名叫“香港楼”。为什么取这样洋气的名字,我从来没想过去探究。以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了。“香港楼”是倒下的某一栋还是还留存着的某一栋?我搞不清。
  就算搞清楚,也没有意义了。车开过去,那些楼洞黑森森的,不敢看进去。我小时候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跑,跳,捉迷藏。
  往前开,有一排宽大的房屋。摸样脱离了红砖楼房的窘迫与寒酸。楼房不高,只有两层,门很宽大。门框歪斜了,一根铁链勉强把门锁上了。门柱还算好,支撑着上方的一切。
  我没继续往上开。这里是过去的食堂。宽大的空间成了蜘蛛结网的地盘。二楼上有个小小的办公室,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再往上,顺一个缓缓的坡上去,有一个电影院,一栋办公楼。都是过去辉煌的遗迹。我没再往上走,我们不是来凭吊什么的,而是来工作的。看到这些破败景象,我就可以想到其他的一切了。矿区很大,曾经生活过几千人。从办公楼过去,还有很多建筑,包括一座经常锯人大腿的医院,一个做豆腐的地方,一个保证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澡堂。
  矿井就在山下。山的脚下,像山的一个鼻孔。山呈半圆,包围着这个小小的区域。很多人在这里生活过,然后又黯然地离开了。
  下了车,我们要来找的人,在这个楼上。我们走上楼。楼梯上的污渍很明显,黑黑的,带有一点光亮,像食堂过去的油渍。没有明显的垃圾,但特别肮脏的印象很深。我感觉却很不舒服,像吞食了一个苍蝇。这样的污渍,可能结了二三十年了。
  没有灯。楼道上的玻璃从白色变成了灰色,阻挡了窗外很明亮的光线。楼道里很阴暗,像天黑前的样子。我走在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我先推开一扇门。
  我发现门是虚掩的。门内有暗淡的光和一点不清晰的声音。我把门推开,门发出奇怪的声音。门的某处变形了,开关起来很别扭。
  从里面一下子立起一个人来。屋里没窗?或者拉紧了窗帘?屋里的人站起来后,我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你们是?”
  我们站在门边,可能也挡了一些从外面进入的光线,屋里的人只看见几张黑黑的脸。
  从后面压上来的暗影,则更增加了我们眼睛看清东西的难度。不过,眼睛能很快就适应过来了。我看到一个瘦小的汉子,头发乱糟糟的。脸容还是很模糊,眼睛倒是同样黑黑的,盯视着我,这一点我看清了。
  “能开灯吗?”
  “灯坏了。你们是……公安……局……的?”
  “是的。我们可以进去坐吗?”
  “来吧,快进来。”里面的人转过身,往里走。一间挺大的屋子,里面堆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柜子。屋子中间用什么隔了一下,留出一个门一样的位置。里面透出闪烁的亮光。
  我们走进去,里面有一张床,有一张桌子,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我是物业管理部的李正军。”
  这个名字很熟。我印象里,他就住在医院旁边的那栋二层楼。在这样的亮度下,很难看清过去的熟悉了。
  我把证件掏出来,递给对方。
  “哦,是陆警官。这个名字好熟,像我们这里出去的一个人。他也叫这个名字。”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哦,都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了。”
  李正军语调平静,没有刻意的热度。也许热度早就被历史的尘土,给遮掩了。
  “我腿受了伤。没法走出矿区了。留下来。干点维修的活。修电线。修水管。帮老人们修修漏水的房屋。”
  “这些活,总是需要人来干。”我说,“也挺好吧!”
  “暂时。这是暂时的。房子垮了,人走完了。我也就没有活干了。”李正军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这样。不过,我想,我也该老了。”
  我身后的几个人没有说话。他们对于我们的谈话,很奇怪。但没有打断。没打断也有一股不耐烦。我从他们的沉默里能感觉到。
  “我们是为那件事来的。了解一下情况。”我赶紧切入正题。
  “这个在上报给你们的材料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我们想看看。实地。再做一些化验的工作,提取一些证据。”
  “寻找一些线索?”李正军说,“我带你们去。”
  李正军从我面前撞上来,我赶忙侧过身体。我发现李正军的两肩,在走动中晃动得很厉害。其他人也给他让开了路。
  我回头看了看他住着的这个小窝。很多东西都很陈旧。电视闪烁的光线,照着屋子里的杂乱。
  地上堆着卷得很乱的电线。破烂的水阀,生锈的水管,陈旧的管钳,螺丝刀。没有一样新东西。
  我转过身来,人已经全都走了。屋子空了。空了的屋子也不亮。我匆匆从里面走出来,顺手关上了门。
  我快步跑到楼下,一行人已经走到坡上了。大概五六十米的一段坡,斜度在三十度。我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我们把那一段距离当成天堂。路上结冰,我们就在上面滑,从上往下。一长段距离,感觉无比的爽。
  危险不是没有。常有人摔肿屁股,摔断胳膊的。这些后果还是挡不住大家的热情。父母们经常来这里揪我们的耳朵。
  似乎每一步都会有回忆。我得赶紧走,去追上他们。爬上去,就是一个很大的平地,还有篮球场的痕迹。地面用小白瓷片嵌的边线和三分线。篮球架已经不见了,只有点记忆的痕迹。
  在篮球场边上的几栋小楼还在,没有倒塌。办公楼、电影院还依然留有过去的一点余威。不过这种余威,更容易理解为落寞的伤悲。我们过去称呼这个地方是“球场坝”,而不是机关楼或者电影院。机关楼或者电影院是躲藏在这个小坝子后面的阴影。我们觉得球场才是我们的,我们可以放纵地快乐的地方。
  我匆匆从这两栋建筑前走过。我不想过多地去触摸过去的记忆。太阳为我留下的影子,很短的一截,像兔子的尾巴。
  离开那片比较平坦的地方,前面又是一段下坡。这无形中形成了办公楼、电影院所处的中心或者高地的感觉。坡度不大,不算长,我很快就赶上了大家,把自己融在整齐的步伐里。
  走几十米就看到一个房屋垮塌后的废墟。废墟呈一种淡淡的黄色。杂乱的碎砖、碎石,都还有很新鲜的黄色。看来,楼垮塌的时间不长。在废墟边上,有人收集了废墟里完整的砖头或者里面的木材,把这些东西堆垒在边上。规规矩矩地码着,像一段小小的城墙。
  李正军带着我们往那个废墟走过去。他的脚跛着,地面不平,还有一些碎砖碎石,都为他的行走设置了障碍。
  这个地方我熟悉。他们往碎砖和碎石组成的中心走。我停下来,转过身。身后是那条破烂的公路。公路比一张用了很多年都不洗的抹布更让人难受。在对面,是一组平房,平房的顶被揭走了,只有一排快要倾倒的墙体了。
  我以前就住在对面。小的时候,我就在这条公路上走来走去。现在那些敞开的门洞,其中有一个是我无数次进出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地名。在我们那排平房后面有一个池塘。我们把这个地方说成“方家池塘”。也许池塘的主人姓方。目前,看不出一丝一毫池塘的痕迹了。连池塘曾经在哪个大致的方位上都不知道了。有一小片,露出一个坩埚一样的凹底,可能是哪个位置。那里,我记得以前开满了荷花。
  亭亭玉立的荷花,从圆圆的叶片间窜出来。圆圆的叶片铺在水面上,给人满眼的清新翠绿。漂亮的蜻蜓,停歇在荷花上。我们用木棍捆上一圈竹篾片,在竹篾片里网上蜘蛛网。这是捕捉蜻蜓的工具。
  在孩子眼里,对美不太珍惜。只有自己对玩乐的放纵。孩童般放纵,也是我生活中一段美丽无比的“记忆”。也许,不是捉蜻蜓那样的事,还有比捉蜻蜓更隐秘的事,更无法得到这个社会“宽容”的事,我不敢去回忆。
  我站在废墟之外,不愿意进去。我害怕,重新去触碰某种东西,记忆的闸门一旦开放,就会冲毁我的大脑。
  因为我感觉自己成熟了,不像孩子那样放纵了。那是带有孩子气的荒唐。如果讲出来,很多人都会把我看成一堆龌龊的“垃圾”。而我,现在,道貌岸然地站在一边。
  孩子气,不知算对还是算错。我们把捕捉到的美丽蜻蜓,扯下翅膀,还分成几段,让它吸引墙角的蚂蚁。趴在墙角,看蚂蚁一群群来到蜻蜓的身旁,想要将蜻蜓的尸体拖进蚂蚁洞。
  蚂蚁黑压压一片。我也会捉一只蚂蚁,扯下它的大腿,看它在地上挣扎。忙碌的蚂蚁,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一个自行其是的组织。它们不会因为我的关注,而准许我的进入。就算我残杀着它们中的一员,依然漠视我的存在。该跑来跑去的,依然跑来跑去,该拖拽蜻蜓尸体的依然拼着命去拉拽。
  我常常会感觉到莫名的被漠视。看得无聊啦,我就端一盆水,兜头就往那些密密麻麻的蚂蚁上冲下去,看蚂蚁被水冲得东摇西摆,像醉得不醒人事的样子。
  蚂蚁似乎陷进了洪荒时代。没有诺亚方舟去拯救这些小黑点。我在一旁看着那些蚂蚁,无助地沉浮在水里,开心极了。
  对于那些小小黑点来说,也许这样的灾难过于残酷。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代表了一种开心。孩子那暂时开心,有时候真的很重要,在孩子的快乐观里,没有道德的重量。因为我的童年,开心的事不多,偶尔一件总是会记得很深。甚至到了少年时期,依然是这个样,我对快乐有一种病态的渴求。
  房屋的寿命,有时看来很长,有时却又那样短暂。我家对面是一栋矮小的三层小楼,楼像一个蜂窝,每天看见不同的人进进出出或者在上面徘徊。小楼好像是单身宿舍,房间不大,里面的人变换得很频繁。变不变我很难分得出来,我觉得每一个人的面目都差不多似的。在楼里进出最多的就是那些赤膊的挖煤汉。当然也有女人,但很少,很稀少,就像熊猫一样少。
  田秀娥算是对面那栋楼里少有的几个女人。田秀娥是什么时候开始夹杂在那些男人群中,闻着恶臭的汗味生活下去的,我没有太多的记忆。
  我算是“好孩子”,除了去捕捉蜻蜓喂蚂蚁,其他很多坏事,我都没去干过。我把最多的时间,用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背课文。
  别的很多孩子,在这个矿区的每一个角落里狂欢。打架,抽烟,打弹弓,做火药枪。我没有,我觉得我很孤独。
  田秀娥和丈夫占了两间单身宿舍。一间是放床的卧室,一间是个小卖部。在一间屋子的窗下,摆放着诱惑人的各种商品。首先是商品颜色带来了的视觉上的强烈冲击。矿区的颜色太陈旧了,任何东西都会很快被一层煤灰遮盖。把所有新的,变成陈旧不堪的旧物。田秀娥的窗前,一直保持着鲜亮的颜色。我喜欢在背课文的空隙,趴在窗缝那里朝田秀娥这里看。
  这个时候应该是八十年代的晚期了。我已经长到十六岁。十五岁的生日刚过,开始吃十六岁的饭了,我认为是十六岁了,长成大人了。我去洗澡的时候,长时间盯着脚面看,看到有几根毛,长长的,有些粗,还带点弯曲,而且可怕的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长出那样的毛,我很害怕。大人的腿间是黑丛丛的一团,孩子的是白白的,而我的是几根。更让我懊丧的是,我父母从来没把我当一个十六岁的人看待,他们把我当个孩子,或者一条小狗,或者一只小猫。
  我个子不高。模样很傻。我的童年在农村,身份是农民。来矿区还没有几年,还没习惯去吃商品粮。我感觉矿区的颜色,总是黑糊糊的,没有当农民时的清新和翠绿。我的这种感觉,不能改变父亲的身上那种多年修炼而成的优越感。在他的看法中,是他改变了母亲、我和弟弟的农民身份。他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应该一切都听从于他。
  母亲偶尔会对这种权威提出挑战。挑战的后果,一般都是打架和吵架。不过,矿区里这样的事很多,随处都可以看见。不算稀罕的事。男人打女人。我个子不高,瘦瘦的,性格历来就很弱。我从不反抗父亲的暴戾,我是顺从。
  父亲常常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会有工作,有工作才能挣到钱,挣到钱才能去小卖店买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
  我很听话。我下死力读书。我读书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读课本。只读课本,别的书通通不看。父亲也不准我看,说看闲书浪费时间不说,还破坏了读书的心性。我是很听话的。父亲对我读书的检查,就是每天晚上的抽背课文。
  站在屋角,就着屋里昏黄的灯,让我背课文。一字不差地背完,就算我的成绩好。稍有几个字不同,劈头盖脸的篾片就晃动起来。挨打的时候,像地震似的,天摇地晃,非常恐怖。
  这是因为父亲喝了酒。酒醒以后,父亲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就会辩护几句,“我喝醉了,喝醉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喝醉了不记得醉中事,不喝酒后的事就很难忘记了。我还记得,清醒时候的父亲,是很理智的。父亲让我脱了裤子,趴在门口的凳子上挨打。
  课文背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期末,考试的分数还是低得可怕。所以,父亲说,这不怪他没管我,没教育我,没督促我。我得去找一根篾片,自己在外面找。很理性的。然后我就拿着篾片,呈给父亲。我脱下裤子。为什么呢?照他说,有的孩子,会在裤子里绑一些厚布或者铁皮,抵挡棍子对屁股的伤害。白花花的屁股,什么也挡不了。
  父亲高高挥舞着篾片,落到我白白的屁股上。屁股上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我看不见。但一种辣辣的撕裂般的疼痛就冒出来,像一股地下的泉水冲出来。
  周围住的孩子很多。真是太多了。门口都塞不下了。他们就是来看我怎么挨打的。这些家伙,可能也刚挨过打呢,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身上的疼痛还在。这些都不影响他们挤着来看我的屁股,从白变得红彤彤的。
  房子已经垮塌了。单身宿舍楼不见了。过去的那些回忆,以一种强暴的方式,暂时占领了我的意识。
  郭新民是我的搭档。吴桂丽是局里的资料员,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样的案件感兴趣,非要跟着来。宋志军是搞法医的,也就是过去的仵作。他们围在一个物件前面,正在忙碌。
  郭新民照相。宋志军戴着白色的手套,在进行检查。李正军的脚边有一块蓝色的塑料布。可能是用来盖着那个东西。我初时竟没有注意到这个。蓝色在一片红砖色里,应该能给我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的。但是没有,我很奇怪。我记得田秀娥爱穿蓝色的裙子。
  蓝色几乎是大家服装的主色。工作服的脸色,很死板。在田秀娥的身上,蓝色竟有些湿润的感觉,像蓝天一样美丽。比起其他蓝色来,穿在田秀娥身上的蓝色,有更多生命的活力。这是我在挨打以后,偶然一眼看过去的感受。
  挨了打以后,我的屁股肿得很高。凳子都坐不了。睡觉也只能趴着睡。来观看我挨打场面的,大多是男孩子。他们也经常挨打。有些也有我这样的场面。有些更甚,被父亲用钢丝绳捆住手吊在房梁上打。他们不会以挨打为耻,而会以看别人挨打为乐。被围观时,我却有深深的耻辱感。我痛恨那些来观看我的孩子。
  那时,我的雀雀上已经长了稀稀的黑毛。我在洗澡堂可以看,在这里就成为我的一个秘密了,我总是试图掩盖这一点。去澡堂洗澡,我也总是选一个安静的时刻,一个人去,躲在某个角落里。而此时,我在大庭广众下,我实在害怕。我害怕在脱裤子或者在挨打的窘迫中,连这个秘密也被看去了。
  挨打以后,不能坐下,我就站着。站着背课文的时候,我就变得很焦躁。天色溟濛的入夜前的时光,我徘徊在这条马山路上,就着昏暗的路灯灯光背课文。我不相信我真的有那样笨,无法改变的笨。
  抬眼一看,就看见对面楼里的一个身影。穿着蓝色的裙子。裙子带一圈荷叶边,打着皱褶,妙曼地飞扬。
  那是我最初的印象。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挨打时,她看没看见我遭受耻辱的地方?我有一种被羞辱的害怕。
  挨打的时候,为了避开围观的眼睛,我一般都采取头朝屋里,屁股对着人群的方式。至少,我觉得,我没看见人,那么在心里就觉得没人看了。
  我眼睛闭着。我以为我不去看别人,别人就看不见我。我心里这样欺骗着自己。屁股对着门口。门口的亮光被围堵的人头遮挡了很多。父亲挥动着棍子,摸样相当的兴奋。
  像一场盛宴。父亲的神情微醺,他没有喝酒,却跟他喝了酒的感觉基本一致。我看不见后面。自从知道单身宿舍那里住得有一个女人后,我感觉内心深处也有害怕了。是因为门对着的方向,可能会晃动着一袭蓝色的裙子。那个位置,比我家好像略高一点。堵在门外的人,在头的上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如果站在高处,也能看见我白白的屁股。
  在他们忙碌的时候,我没有动。路上偶尔还是会有人走过。在一些没垮塌的楼里,还躲藏一般住着一些人。他们似乎都认识我,走过我的身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在我陷入回忆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的身后已经聚集起一些人了。他们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让我有些迷惑。
  我回头去看,那些脸都拼命挤出笑容来,朝我开放。我也努力做出善意的微笑,去回应那些笑容。
  身后可能有十几个人。他们安静地站着。我的身体,似乎就成了一道藩篱或者栏杆。十几张脸,都有蛛网似的皱纹了。比起当年围观我的那些孩子来,更多一些沧桑的冷静。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而且还有忙碌的几个身体。我们站在远处,看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这样的案子,我经历过几次。场面非常可怕。特别是刚开始腐烂的尸体,所带来的那股味道,以及遗留在眼睛里的图像,都能让我连续呕吐上几天,连续几夜做着噩梦。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每一次几乎都一样,我深恶痛绝这份折磨人的工作。面对这样的案件,对我几乎是一种可怕的煎熬,我像被塞进一个磨盘里,要把我碾压成齑粉。
  李正军呆在一旁。他无事可干。似乎离开又有点不妥。就站在那块蓝色的塑料布旁边,像根朽烂的木桩。他的脚边,红色的碎石和碎砖,衬托着他细瘦的一双腿。裤子皱巴巴的,而且不够长,像城市里流行的九分裤。虽然在形式上有近似,但时尚和丑陋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今天的有些不一样,事情过去很久了,是一桩埋在地下多年的旧案。二十多年的碎尸案。我不知道案子能不能破。我们没有多少信心,大家都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敷衍心态。
  这栋楼里住的人,不断变换,变换得速度超过其他任何楼房。而且,矿垮了,在矿区的人,很多都星散到全国各地去了。调查和取证,将是一件困难或者说根本就找不到头绪的事。
  很多事,都是很难有结果的。就算有结果,那个结果还不如没有更好。因为,带着事实真相的结果,很难让人感觉舒服。干警察这个工作这么多年下来,内心已经有些麻木了。
  场面是很安静的。我等着他们去忙碌,我此时的职责变成了维护现场秩序。这是个不需维护的现场。我的身后,没有什么骚动,而是悄悄流动着一种淡淡的好奇。
  太阳逐渐向西斜下去。太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排暗影往前方铺展过去,压着几个忙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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