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患浮肿病的日子里

　　在大学里，那种吃大米白馍就大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六零年下半年维持到六一年上半年就结束了。接下来便是近三年的黑窝窝头加高粱洋槐叶汤充饥的苦日子。这段苦日子就是众所周知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加之苏联赫鲁晓夫逼着中国还债，国民经济跌入极端困难的境地，全国人民都陷入勒紧裤带过日子的困境，生活物资紧缺，买什么都排队，买什么都凭票，甚至凭票也买不到，饥饿在威胁着无数人的生命。河大校园里也顿时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楼前楼后那绿汪汪的扫帚苗叶子全被饥饿的学生煮食一光。百分之六十的学生都得了浮肿病，因饥饿而晕倒在校园里的现象司空见惯，河大附属医院的病房里早已人满为患。校方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以保护师生们的生命安全，每两周到学校农场劳动一次的规定被取消了，校内的各项体育赛事和体育课也紧急叫停，随之校园内的清晨再也听不到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师生们做广播操的身影也随之无影无踪。然而，这一切措施仍无法有效遏制因饥饿而蔓延的浮肿病。
　　这一天上午，下课铃刚响毕，大学生们拿着碗筷从四面八方向学生食堂门口蜂拥而去。王乃文手里拿着一个咖啡色大塑料碗，身心疲惫地尾随在人群后面。他的面色浮肿，气喘吁吁，满头慌汗。当他艰难地走到食堂门前的广场时，突然晕倒了。他手里的那只塑料大碗摔出去一丈多远，一直滚到走在前边的几位同学面前。班团支部书记潘虹捡起碗一看惊异地道：“这不是王乃文的那个大碗吗？怎么会滚在这儿？”
　　另一位男同学扭头一看道：“潘虹，你看！王乃文晕倒了！”
　　潘虹与同学们转身跑了过去。同学们在呼叫着王乃文。团支部书记潘虹扶起王乃文道：“乃文！你醒醒！”
　　王乃文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潘虹少气无力地道：“潘虹大姐，我，我肚子饿……”
　　潘虹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便吩咐身边的劳动班长宜清高道：“清高，你们几个先把乃文背回宿舍！我去食堂打饭！”
　　宜清高背起乃文，几个同学在一旁搀扶着向宿舍楼跑去。
　　潘虹拿着碗急速向食堂赶去。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王乃文抬回宿舍刚放到床上，潘虹一手拿着两个黑窝窝头，一手端着那只塑料大碗，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把两个窝窝头顺手放在桌子上，来到乃文床前便喂他吃饭。尽管那是一碗用高粱面加洋槐叶做的咸汤，王乃文却吃得十分香，他吃了几口便索性夺过碗，两手捧着，饿狼饿口地把这碗野菜汤喝了个净光。这真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王乃文喝了这碗汤顿觉来了精神，便感激地道：“谢谢同学们！谢谢潘虹姐！我没事了，你们赶快去吃饭吧！”
　　同学们正欲转身去吃饭，劳动班长宜清高却喊住大家道：“同学们不能走！”说着从桌上拿过那两个窝窝头递给乃文道：“你把这两个窝窝头当着大家面全吃了，我们再去吃饭！”
　　王乃文道：“清高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这样做是违犯君子协定的！”
　　同学们朝宜清高惊异地问：“班长，什么君子协定啊？”
　　羞得宜清高低下了头，一时无语。
　　支部书记潘虹严肃地追问道：“宜清高同志！到底是什么样的君子协定？”
　　宜清高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大家叙说了签订君子协定的内情。自从进入最困难的六二年后，同学们几乎都在忍饥挨饿，特别是个头大，饭量壮的劳动班长宜清高，加之他的社会工作量大，每顿饭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的黑窝窝头和一碗高粱面野菜汤，简直是杯水车薪啊！为了填饱肚子，宜清高不得不天天吃红萝卜干或者煮野菜来充饥。作为学习班长的王乃文，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他决定每顿饭省一个窝窝头送给宜清高吃，日子长了，宜清高就感到不妥，一来怕影响乃文的身体健康，二来怕被人说他多吃多占，便拒绝接受乃文送给他的窝窝头。机灵的王乃文，猜透了宜清高心事，便写了个君子协定：送窝头苍天在上两情两愿，君子之交天知地知永不背叛。宜清高一看如此至诚至真的君子协定，便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潘虹听完这个君子协定的由来，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这么个君子协定啊！这都是我们班近来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今天乃文同志为我们共度难关带了个好头，我们要学习他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把这件好事做好！乃文今天倒下了，我们大家接着做！为了乃文早日恢复健康，咱们立即把他送学校医院修养治疗！”
　　王乃文一听要他住院，连连道：“我不能住院！我能顶住！”
　　潘虹命令似地道：“清高，你还不行动！”
　　五大三粗的宜清高背起乃文便出了宿舍，直往河大附属医院而去。
　　王乃文住进河大附属医院后，不少同学都来看望他，但经常来看望他的就是他最要好的女朋友潘虹，潘虹比王乃文大两岁，王乃文常亲切地叫她潘虹姐。这一天王乃文躺在病床上正看着书，潘虹走进来道：“乃文，好些儿了吧！”
　　王乃文放下书道：“潘虹姐，好多了！多亏你和同学们的照料！”
　　潘虹道：“可人不在你跟前，我们大家照料你也是应该的嘛！”
　　王乃文真诚地道：“潘虹姐，我对不起你！”
　　潘虹知道乃文说对不起的含义，便开诚布公地道：“老同学！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与可人在高中就相亲相爱，她又是你们母校的一枝校花，考上大学毫无问题，可她为了你宁愿放弃考大学的机会，提前到乡村小学去当代课老师，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这种忘我牺牲的精神是爱情的升华啊！我要是男的，我也要选择她的！你就别在为此事纠结了！大姐愿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王乃文深情地道：“谢谢潘虹姐的理解！”
　　潘虹问道：“乃文，你住院的消息应该让可人知道嘛！”
　　王乃文道：“我已经给她发了电报，不知她能否来！”
　　此刻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医生走到床前，卷起王乃文的裤腿，用手指在他的脚面、小腿上按着，他那脚面和小腿上留下了一排排深陷的指印。
　　医生转身对护士道：“继续静注50%葡萄糖加维生素C。另外每天增加一杯羊奶。”转而又对一旁的潘虹道：“你是他爱人吧？”
　　潘虹笑着道：“就算是吧！”
　　医生笑着道：“怎么就算是？还没有结婚是不是？”
　　王乃文正要说明情况，潘虹边招手示意乃文不要吭声，边接过话茬道：“是呀！医生！”
　　医生道：“你既然是他的未婚妻，要劝阻他不要剧烈运动，另外你要多给他增加些碳水化合物！碳水化合物你知道吗？”
　　潘虹应声道：“知道！请医生放心！我会照医生说的去做的！”
　　医生走后，王乃文不好意思地道：“潘虹姐，又为难你了！”
　　潘虹道：“别的我倒不为难！就是这碳水化合物不好办！”
　　王乃文问：“潘虹姐！碳水化合物是什么？”
　　潘虹道：“就是面包的代名词！知道吗？”
　　王乃文道：“原来如此！潘虹姐，你的生物知识真棒！”
　　潘虹道：“乃文，我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求转入生物系的申请，校党委很快就批下来了！”
　　王乃文兴奋地道：“祝潘虹姐在生物系成为高才生！”
　　自潘虹听了医生嘱咐后，她就想着如何能为乃文弄来碳水化合物，她立即想起了乃文的爱人可人一定有办法，于是就立即给林可人拍了份电报。电报上云：乃文营养不良，住进医院病房，请带面包前来探望。
　　林可人一接住电报便忙火了起来。先是把麦子淘净晾干，然后亲自背到村里一家最好的石磨上，磨成又白又细的白面。回到家里与婆婆一起把白面做成又香又脆的小面包，装进一个干净的面袋里，备好上路的行李，看个好日子便启程了。
　　林可人背着面包袋子手提着提包，坐了一百八十里的长途汽车，终于登上了开往省城开封的火车。此刻，夜已经很很深很深。坐在飞奔的火车里，车箱里的人们都在昏昏欲睡，唯独林可人一人却始终警惕地盯着行李架上放着的那个装面包的布袋，一只手紧抓着手提包。
　　列车员走进车箱道：“旅客同志们！前方到达开封火车站！有到开封下车的旅客，请你带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林可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沉重的布袋放在走道上。
　　坐在林可人对面的一位老大娘，用手摸了摸袋子，好奇地问：“闺女，这里边装的是香酥饼吧！摸着圆圆的，闻着香香的！”
　　林可人机敏地道：“大娘，这不是香酥饼！是治病的药！”
　　大娘不解地道：“治什么病啊？”
　　林可人笑着道：“一种奇怪的病！”
　　大娘咽了一口唾味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浮肿病！”
　　林可人默然了。
　　不一会儿，开封火车站到了。
　　林可人肩扛着布袋，手提着包从站内走了出来。
　　这当儿，车站广场上一片饥饿的混乱。一位大嫂刚出站不远，手拿的面包没吃完就被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人夺了去。又有一个饥饿的男孩儿从一个炕馍锅上抓起一个未炕熟的火烧馍落荒而逃。
　　林可人望着这一切，站在出站口惊呆了，她连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一手紧抓肩上的布袋，一手紧握手中的提包，生怕被人抢走。她正在发愁，一位女警察走了过来。
　　女警察问道：“同志！你上哪儿去？”
　　林可人如释重负地道：“警察同志，我要去河南大学！我怕……”
　　就在这时，王乃文走上前去道：“怕什么？有我呢！”说着便接过了可人肩上的面包袋子。
　　林可人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住院了吗？”
　　王乃文道：“我一听说你要来，我的病就好多了！”
　　王乃文带着林可人向一位脚踏三轮车夫走去。
　　王乃文向那位位三轮车夫交待后，与林可人便坐上三轮车向河南大学跑去。
　　林可人的到来，使病房里充满了温馨和欢乐，当然王乃文的病情也很快大有好转。这一天清晨，在潘虹的提议下，要带领林可人到开封市内走走看看。林可人、王乃文和潘虹三人说笑着便走出了河大校门。潘虹道：“乃文、可人！你们真是一对患难夫妻啊！这半个多月要不是可人精心照料你，你恐怕现在还在病床上呢？”
　　林可人道：“潘虹姐，要不是你及时发现乃文晕倒，后果不堪设想！”
　　王乃文道：“我王乃文能有今天，多谢你们二位女士舍身相帮啊！”
　　潘虹道：“乃文，你不能光用嘴谢！今天是星期天，你该有点儿实际行动！”
　　王乃文道：“好哇！我请你们去尝尝开封的名吃小笼包子！好不好？”
　　潘虹道：“那地方是咱穷大学生去的地方吗？再说，你总不能光慷可人之慨吧！我看还是听听可人的意见，她可是第一次来开封哟！”
　　王乃文道：“可人，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林可人沉思了片刻道：“我想去开封府看看。”
　　潘虹道：“好哇！”转而对乃文道：“乃文，那可是大宋王朝时期的天下首府！很有看头！”
　　王乃文道：“好！咱就去天下首府一游！”
　　三人说着便来到了开封府门前。此时的开封府门前早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王乃文、林可人和潘虹三人站在大门前，望着这气度恢弘的“开封府”，感触各不一般。王乃文仰望着这古老的建筑赞叹道：“好威严，好气派的天下首府啊！”
　　潘虹却不以为然地道：“不错！但是你知道它为什么如此威严，如此气派、如此使世人荡气回肠不可忘怀吗？就是因为在这里荟萃了一批治理京师的清官！特别是那位铁面无私、不畏权贵、为民申冤的包龙图，更令人们敬仰和怀念啊！你说呢，可人？”
　　潘虹扭头去征询可人的意见，然而可人早已不在身边，她惊疑地道：“哎！乃文，可人呢？”
　　王乃文道：“我只顾听你的高论，你看这人？怎么一个人乱跑呢！”
　　潘虹道：“你放心吧，丢不了！八成是已进大堂去了！快走！”
　　此时的林可人正站在包大人的三口铜铡前凝望着。
　　王乃文跑上来埋怨道：“可人，你这是咋啦？”
　　林可人眼含泪水扑向潘虹道：“潘虹姐，我怕……”
　　潘虹追问道：“你怕什么？”
　　林可人仍然难于启齿，她爬在潘虹耳边说了些什么。潘虹这才醒悟地道：“啊？原来你是怕乃文成为第二个陈世美呀！你放心！有大姐在，他不敢！”
　　王乃文拉过可人道：“你放心！我当不了陈世美！包大人的忠言我在上中学时就背得滚瓜烂熟！”说着便学唱着包大人的台词：“吃饭还是家常饭，穿衣还是粗布衣。家常饭来粗布衣，知冷知热林可人！”
　　潘虹笑着道：“好你个王乃文呀！你还有这种改词儿的天才！”转而对可人道：“可人，乃文心里可时时装着你呀！”
　　王乃文道：“潘虹姐，我不仅心里装着可人，也装着你呢！今天在包大人的堂前，我王乃文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说给你们俩听！”
　　潘虹道：“什么话，这么严重！”
　　王乃文先用左手挽住潘虹的手道：“潘虹姐！你是患难之交，毕业后即使你在天南海北，我也不会忘记你！”然后又用右手挽住林可人的手道：“可人！你是糟糠之妻，毕业后不论我多么发达显贵，我都绝不会抛弃我的糟糠之妻！”
　　三人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