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雪还在下，街面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不远处的老街在翻滚的雪花中，依旧霓虹闪烁琴声悠扬。出租车不知疲倦地碾压着路面，翻花的黑雪水在车灯的照射下四处飞溅。
　　
　　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最后一拨客人才走，不醉不归慢慢地静下来。
　　张福把慧儿叫到身边道：“老闺嬢，咱不干了，明早就跟我回家。
　　慧儿低着头没言语。
　　张福见慧儿不吱声，就又劝道：“慧儿，回去和春生把婚定了，把证领了再回来，行不？”
　　慧儿抬头看了一眼春生，然后把头摇了摇道“我不。”
　　春生尽量地压着声音道：“慧儿，不是你说的让我爸上你家提亲的吗，你咋又不愿意了呢！”
　　慧儿还是低着头聂聂地道：“我，我不想回那穷地方了，我要在城里……”
　　春生这下子急了，他提高嗓门道：“慧儿，你不想回去也行，那咱俩先把结婚证领了，完了我跟你一起进城行不。”
　　慧儿还是摇头。
　　张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明白了，自己的老闺嬢对春生变心了，他大声地喊道：“张大海，你给我过来！”
　　此时大海和凤玲正站在厨房门口，紧张地往张福这边看，现在听张福大声喊大海，知道张福这老实人怒了。
　　大海看一眼凤铃小声道：“咋整？”
　　凤玲悄然一笑，道：“没事儿，你过去，我听听他咋说。”大海刚要迈步，凤玲又小声嘱咐道，“记住啊，慧儿的事儿跟咱没关系啊，是她自己拉的线儿。”
　　张福见大海没动静，就又对着大海招招手，阴沉着脸道：“大海，你赶紧过来，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来了，来了，咋的啦福子哥？”大海装糊涂地问。
　　张福一见大海装傻，就怒不可遏地质问道：“咋的啦，你说咋的了，我把慧儿交给你，你是怎么给我看的？”
　　“到底啥事儿啊？”大海依旧装傻。
　　张福用手指点着大海道：“你还装傻是不，我问你，慧儿跟你进城才多长时间啊，她就不认春生了，是不是刚才那小子把慧儿的魂儿勾走了，你说是不是！”
　　“这和我有啥关系啊，又不是我让他们联系的。”大海装作无辜地道。
　　“我把慧儿交给你的时候，说没说她和春生小时定了娃娃亲，现在你怎么跟我交代。”
　　“说了，咋的？”大海依旧装傻。
　　张福气急地道：“好好，好你个大海，你说那小子是咋回事儿，谁是他亲戚，你给我说清楚。”
　　大海继续装傻道：“那小子是公安局的，老上我这吃饭和我们都熟，时间长了就和慧儿也熟悉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至于他和慧儿是怎么想的，我哪里摸得清啊，你还是问问慧儿吧。”
　　张福恨恨地用手指头点着大海：“好，好你个大海。”转头对慧儿吼道：“不在这干了，马上跟我走！”
　　慧儿抬起头看着张福，倔强地道：“我不，我不回去。”
　　张福真的动怒了，只见他怒目横眉地骂道：“小丫头片子，还反了你了！”，说完抡起了胳膊就向慧儿落下去。
　　春生一步上前，一把抱住张福的胳膊，喊道：“叔，你不能打慧儿啊！”
　　张福拽了两下胳膊没拽出来，他无奈地跺了跺脚。
　　“停，停，嘎哈呀。”一直没吱声的凤玲一边喊一边走过来，把慧儿拉到自己的身后，“咋的福子哥，这是你闺嬢，你下得去手吗？”
　　张福把手从春生的怀里抽出，对凤玲冷冷地道：“这都是你们两口子干的好事儿，我一个好好的姑娘被你们给带坏了，你咋让我和我大哥交代啊！”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可怜的小木凳痛苦地发出嘎吱声。
　　凤玲看着张福一笑，道：“福子哥，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张福不情愿地仰头看着凤玲道：“啥话不能在这说？”
　　凤玲接话道：“还真不能在这说，你就过来吧。”说完拉起张福的衣袖往里边走，走了两步回头对大海道，“事已至此，你也劝劝春生。”
　　春生看着张福被凤玲拉着进了后厨，刚要抬腿跟过去，被大海一把拉住按在凳子上。
　　
　　凤玲将张福拉到后厨，把慧儿和常磊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开始交往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张福。
　　最后凤玲加重语气道：“这可是孩子的终身大事，按人家城里人说的，一定要把握住机会。”说完便观察张福的神态。
　　张福听完凤玲的话也冷静下来，他无助地一个劲儿叹气，埋怨凤玲没把慧儿的事儿早点告诉他，让他现在怎么办，怎么给春生说，怎么向王庆交代。
　　凤玲见张福不再激动，便开始劝张福说，慧儿和常磊肯定是分不开了，要是强逼着慧儿回家，万一要是把慧儿逼出个好歹咋办，还不如顺着慧儿的心思，嫁个城里有权有势的男人，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至于王庆那头她有办法，哪重哪轻让张福自己想。
　　张福被凤玲说得没了脾气，他看着凤玲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你们两口子算是把我推壕沟里去了”。
　　凤玲见张福不再执拗，就进一步说：“慧儿要是跟了常磊，以后做了常家的儿媳妇，常磊说，保证让他妈把慧儿的户口转到城里来，还给慧儿在城里找一份正式工作，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张福说了句造孽啊，便耷拉着脑袋沉默了。
　　凤玲见张福低头不语，继续道：“福子哥，你觉得我说的对吗，你想想，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既然现在慧儿有这机会，你这当爸的应该高兴才对，嘎哈要拦着挡着的让孩子留在农村受苦受累。
　　张福完全被凤玲说动心了，但他还是不放心，他抬起头看着凤玲问：“你说他家能把慧儿的户口也弄到城里，还能给找工作，他家真有那能耐吗？到时候可别把慧儿骗了，城里人心眼儿多啊！”
　　凤玲见张福还在怀疑，便接着道：“人家一家都是公安局的大干部，他爸是局长，他妈是处长，这点事儿对人家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啊。”
　　张福：“那……他家有几个孩子？”
　　“就俩孩子，他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上大学，你看看人家这条件，以后还不是慧儿说了算啊。”
　　张福点点头道：“也是啊。”
　　见张福开始吐口了，风铃便继续说道：“福子哥，这是慧儿一辈子的大事儿，如果嫁给了春生，那她这一辈子和以后生的孩子，就得像你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累死累活，一辈子也甭想离开那根白刺刺的羊骨头屯了。”
　　张福被凤玲的伶牙俐齿劝说的彻底没了主意，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前还骂那些进城不回来的人，也骂过大海忘本，不是农民的子孙，死在城里都没地方埋。这会轮到他自己了，他该怎么办。
　　张福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既不想让慧儿像自己一样在农村受苦受累，但又不想对不起王庆，他真是没了主意。
　　凤玲看着张福的样子，知道自己的活起作用了，但张福碍于和王庆的关系，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看见张福的为难样子，凤玲心里暗笑道，一会你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于是她让张福在厨房等，她回家一趟，几分钟就回来。
　　张福不知道凤铃要干什么，他也不愿多问，就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外屋，大海也在劝春生。春生已经被大海说得绝望了，他自己觉得和城里那小子比起来，他王春生简直就不配认识慧儿，如果他非要慧儿嫁给他，那他简直就是把慧儿带进火坑的恶鬼。
　　春生脑子乱了，他真的怀疑起自己这一次到底该不该来，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血往脑门上涌。
　　春生猛一下子站起来，红着眼睛看着慧儿问道：“慧儿，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定婚。”
　　慧儿看着春生摇摇头，小声道：“哥，对不起。”
　　春生绝望地喊道：“叔，咱走吧！”喊完就往门口走。
　　正好张大膀子进来和春生打了个对头碰，他是来接张福的，看见春生的样子，他明白了八九不离十，于是随口来了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大海拉下脸，斜眼看着张大膀子道：“几天不见会写诗了。”
　　张大膀子嬉笑着：“和别人学的，和别人学的。”
　　凤玲出来小声地对大海嘀咕几句，大海点点头，偷偷地竖了下大拇指，说了声快点儿回来。
　　十几分钟，凤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径直地走进了后厨。
　　不大一会儿，后厨里传出凤玲的笑声，随后张福在前凤铃在后地出来了。
　　火车站候车大厅，慧儿低着头愧疚地对春生道：“哥，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说完大颗泪珠滴落下来，砸在水泥地面四下飞溅。
　　春生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慧儿妹，看着这个从他懂事那天起，就认为是自己媳妇的慧儿，他泪眼婆娑地强露笑颜，无言地拍拍慧儿的肩膀，然后跟着张福向站台里走去。
　　火车一声长鸣，吭哧吭哧地向北疾驶而去。
　　
　　一场大雪晚间下白天化，路上的雪被融雪剂烧灼后聚在一起形成了黑泥路，车轮碾过泥水四溅，留下一道道变幻莫测的车辙，整座城市被黑色衬托着。
　　虽然已经到了供暖期，但暖气刚刚有点儿温和，室内还是挺冷。
　　李桂珍被儿子气病了，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上班，常琪请了几天假在家照顾她，今早她感觉好了很多，就让常琪上学去了。
　　李桂珍披上棉袄慢慢地下了楼，这要是搁以前，美华妈早就来了，根本就不用常琪请假。
　　李桂珍轻轻地叹口气，心里道，这孩子不知道是脑子出了啥毛病，放着美华这么好的媳妇不要，非看上了一个从农村来的丫头。
　　此时李桂珍真想会会这个农村来的姑娘，看她到底是哪路妖神，究竟用了什么手端，把常磊迷的神魂颠倒。
　　李桂珍正想着，听到好像有人敲门，她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传来一声：“婶儿，是我，美华。”
　　李桂珍心里一颤，应了一声：“啊，是美华啊，等一下啊。”说完慢慢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门外果然站着戚美华，手里还拿着一张红纸。
　　“来来，快进来美华。”李桂珍赶紧往屋里让。
　　“不了，婶儿，您的病好点没有，我妈也病了，我这阵子净照顾我妈了，也没过来看看您。”
　　李桂珍眼圈一红，道：“美华，我们家对不起你啊，你有啥委屈就对婶儿说吧。”
　　“婶儿，事儿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想了，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您老也不用难过了。”说着把手里的红纸递给李桂珍，道，“婶儿，这是我的结婚请柬，到时候请您和叔还有小琪和磊子去喝酒。”
　　李桂珍听后吃惊道：“美华，你说这是谁的结婚请柬？”
　　戚美华凄然一笑道：“我的，我要结婚了，就定在下个星期天。”
　　李桂珍一把拉住其美华的手颤声道：“美华，你可不能糟尽自己啊，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啊，不能随便找个人对付啊！”
　　戚美华笑道：“婶儿，你别担心，我不会自己糟蹋自己的，我这个对象已经暗恋我多年了，我是知道的，只不过那时我和小磊好，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如今……”
　　李桂珍一听，赶紧道：“那你也不能随便将就啊，咋的也得看看他的家庭和工作啊。”
　　“啊，家庭挺好的，他爸是桥西区商业局的书记，妈是市医院的大夫，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搬出去了，剩下一个妹妹和小琪一样还在上大学，我俩在一个单位，他是个小头头，长得也不错，就是比小磊略微矮点儿。”
　　“那，那他家人对你好吗？
　　“可好了，尤其是他妈对我，就像您对我一样，他妹妹也像小琪一样对我好，我挺满意的。”
　　“那就好，唉，老常家作孽啊，这么好的媳妇愣是不要了。”李桂珍有点儿哽咽。
　　戚美华连忙道：“婶儿，没事儿，咱两家还是好邻居，你和我妈还是好姐妹，我还是你的好美华，有时间我还会来看您的，你老要多多保重，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冲着李桂珍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没走上几步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傍晚，常卫国下班回来，李桂珍连忙把戚美华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他。
　　常卫国先是一愣，随即道：“你说美华要结婚了？”
　　“是啊。”
　　“怎么这么快，我这还想再找常磊谈谈，让他回心转意呢。”
　　“美华是个要强的孩子，她这是向常磊示威。”
　　常卫国低头沉吟一下，道：“这样也好，省的两家大人都不安生。”说到这，常卫国停了一下，略微想了想，接着道：“我们俩是不是找个时间到美华家看看去，总是咱家的孩子对不起人家啊。”
　　“行，明晚吧，明天我上街给美华买点结婚用的，就当咱自己姑娘嫁人，你看咋样？”
　　“行啊。”常卫国说完站起身来，“哎，我上辈子真是作孽了，这辈子才养了这么个狠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