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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12 16:41:20      字数:5015

  第二天,龚肇康便开始到粮行扛活了。辰时结账时,掌柜真的给了他四十文钱,问:“您吃得消吗?”龚肇康笑道:“还行吧,吃得消。”掌柜笑道:“那成,以后您就天天来,我候着您。”
  龚肇康疲惫不堪地回到客栈,将挣来的四十文钱放在了桌子上,笑道:“挣来了。”龚肇康腰酸背疼,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他趴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一下。这么重的活他是第一次干。章渠璈问:“明天还去?”龚肇康无精打采地说:“还得去,不去我吃什么?”
  龚肇康一觉睡到下午,掌柜把给他留着的饭菜又热了热,龚肇康千恩万谢。龚肇康吃完饭后,便又回到客房看书写文章。掌柜小声对伙计道:“一个堂堂的进士能放下架子给人当力巴,了不起,此人将来必定发达,得伺候好了。”
  扛粮几天后,龚肇康的两个肩膀由肿到破,一百二十斤重的粮食压在肩上让他痛苦不堪。章渠璈每天看到龚肇康扛活回来,都咬着牙吸着气脱下衣服,查看已经红肿破皮,血糊淋剌的肩膀。章渠璈一边吸着凉气直皱眉头,替他抹着药膏,一边道:“你这是何苦呢,借我的钱就这么伤你自尊吗?”龚肇康说:“你敢借,我也不敢要嘛。我没钱还,还得出去挣是不是?一样的。我爹说肯下苦的人有吃饭。”章渠璈说:“要不你就歇息两天,肩膀上的皮都磨掉了,等肩膀上的伤好了再去。”龚肇康道:“那不中哟,我都答应粮行掌柜的了,再说上哪再找这么近的地方挣钱?”
  当龚肇康咬着牙忍过肩膀的疼痛后,反而感觉扛粮卸货是一种休息,不用动脑子,只想着快点儿把粮扛完,身体很累,回来可以倒头就睡,饭量天天增大,一直患得患失的愁郁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人腌过了耐活,龚肇康心里想着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世道是盐的意思吧。这个时候龚肇康突然明白老家海边圩子里的晒盐人为什么把挣钱叫“苦钱”了,而且在那样辛苦的环境下,还能有说有笑。笑不是因为快乐,而是能看到希望。盐能换粮。他现在扛粮,不但能换来食宿,还能换来时间。一边挣钱一边读书,两不耽误。
  章渠璈每天都要趴在窗台上望着街对面的粮行,看着龚肇康扛粮包的样子,就会想起自家收藏的名家陈鸿寿制的那把紫砂“曼生壶”铭:内清明,外直方。龚肇康大概就是壶铭上所说的那个德行了。
  
  一个月后,礼部的差役到客栈来通知龚肇康和章渠璈明天到保和殿参加殿试。
  这一天,龚肇康扛完最后一包粮后,特意向粮行掌柜告辞。掌柜说:“如果中了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您一定得来支会我一声,我要敲锣打鼓请您吃饭,四九城的馆子您随便说,菜您随便点。”龚肇康笑道:“那就借掌柜的吉言了,中了一甲,我第一个来告诉你。”掌柜大笑道:“得嘞,好吧您就,保和殿大捷。”
  然而,当龚肇康进了紫禁城殿试时,保和殿丹陛内外威风凛凛的銮仪卫,以及保和殿里的庄严和肃穆,还有高高端坐在龙椅上面的乾隆皇帝,这都让龚肇康感到压抑和紧张,一阵一阵的胃痛向全身浸漫着。殿试策对题是《易经》上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当龚肇康听到礼部尚书高声读出策对题时,胃的疼痛竟一下子消失了,心也变得安静下来,他想到了这一个月来扛粮做苦力的经历,感触颇深。一个时辰后,龚肇康在策对的最后结尾写上:“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后,龚肇康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来他是怎么离开保和殿出的紫禁城,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两人回到客栈,龚肇康整整昏睡了一天,鼾声如雷,章渠璈没办法,只得跑到外面溜达了一天。
  
  殿试后的第三天半夜时分,龚肇康和章渠璈就起来到紫禁城外静候,准备参加在太和殿举行的传胪大典,等待着他们人生最辉煌时刻的到来。传胪,就是唱名的意思,也是一种仪式。乾隆皇帝在殿试阅卷结束后,翌日一大早在太和殿将钦点的进士名次的名单,交给执掌朝廷朝贡庆吊典仪的鸿胪寺官员来宣读,再由阁门向外承接,传至殿外,在丹陛阶下站着的銮仪卫齐声高呼进士的名字,昭告天下,这便是传胪仪式。一甲第一名为状元,二甲第一名为金殿传胪。三甲第一名为玉殿传胪。
  日出的时候,龚肇康和章渠璈等众多进士齐刷刷地跪在御道左侧,听着鸿胪寺官在殿前高声宣唱着一甲二甲三甲进士的名字和名次。
  龚肇康得了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章渠璈得了三甲第三百八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
  当天晚上,客栈掌柜和粮行掌柜特意请龚肇康和章渠璈吃饭。客栈掌柜举起酒杯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真是一点也不假啊。小号现在也是蓬荜生辉了,有了金殿传胪,下次就能有状元什么的。”粮行掌柜也笑道:“可不是嘛,我说什么来着,保和殿大捷,果然是,本科金殿传胪曾在小号扛过粮,您说小号的粮得多吃香啊,回去我就标上传胪大米、传胪白面。”
  席上,二位掌柜各向龚肇康赠了十两银子,却没有章渠璈的。章渠璈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来只不过是陪客,心想,毕竟是京城里的掌柜,他们是见过世面的,赠银也是为将来计。章渠璈虽瞧不上那十两银子,心里却也愤愤不平:“真是势利小人。”
  第二天,龚肇康和章渠璈又赶到天安门东侧的帽儿胡同,列席礼部奉旨举办的恩荣宴。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等都到了场,龚肇康看到了很多的红顶子和花翎,都是朝廷大员,算是开了眼界。
  宴后,龚肇康和章渠璈又到户部各领了三十两旗匾银,还有恩赐的冠服。旗匾银,也叫坊价银或牌坊银,是朝廷专门给进士竖旗、挂匾、建牌坊的费用。龚肇康捧着冠服和三十两的旗匾银,很兴奋。章渠璈问:“立坊吗?”龚肇康反问道:“你呢?”章渠璈笑道:“我家肯定是要建牌坊的,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龚肇康道:“我还没想到这些呢,等朝考完了再说吧,暂时打算把这银子留给四个哥哥家里盖几间砖瓦房用。”章渠璈说:“看来朝考你也是有把握的,我是没信心了。”龚肇康笑道:“如果能进翰林院,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章渠璈笑道:“不进翰林院,你家祖坟现在也冒青烟了。”
  没想到,三天后在保和殿的朝考,龚肇康和章渠璈都名落孙山。龚肇康想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的希望落空了,朝廷也暂无实缺可授。两人只得到吏部挂名候补。金殿传胪候补期间,每月可在本地县衙领取朝廷发给的五两银子和八百斤禄米。
  
  龚肇康和章渠璈待京城的事情都结束后,两人一同南下返乡。
  路上,龚肇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章渠璈道:“去年江宁秋闱时你在船上说的话还算数吗?”声音很缓慢,似乎他并不是太介意。他现在是金殿传胪,在涟城是可以娶到老婆的。章渠璈笑道:“当然算数。”龚肇康从怀里掏出礼部开具的证明功名的“登科泥金帖”。泥金帖的第一行写着“龚肇康贯江南右江苏省淮安府安东县淮北灌东盐场人灶籍”。章渠璈看了一眼,知道龚肇康很介意自己的灶籍盐户身份。章渠璈随手将泥金帖合上,还给了龚肇康。龚肇康很严肃地问:“我是灶籍,令尊不会嫌弃吗?”章渠璈大笑道:“何来嫌弃?你现在可是名扬天下的金殿传胪,你就准备迎娶家妹吧,我也顺道去你府上看看。”龚肇康听罢,心里放松了很多,笑问:“不知令妹长相如何?”龚肇康虽然觉得这么直接问,有点儿冒昧,可还是忍不住。章渠璈斜着身子,很夸张地望着龚肇康,说:“哟……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好色之徒,君子娶德不娶色没听过吗?”龚肇康尴尬地笑了,说:“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章渠璈把身子往一下矬,说:“放心吧,倾国倾城,真州一绝。”
  
  十天后,龚肇康和章渠璈刚进安东县涟城时,知县苏茂元便领着一众衙役和龚肇康的三个哥哥,还有城里的姑父姑母前来迎接了。龚肇康看到自己的家人惶恐而卑微地站在知县身后,心里很难过。
  苏知县当众送上一百两纹银的贺礼,随后,两排衙役鸣锣开道,高叫“两榜进士,金殿传胪。”引来满大街的百姓驻足观看。
  苏知县与龚肇康并行在街道上,还不停地拿眼上下打量着龚肇康。龚肇康和章渠璈谦卑地略后知县一步,以示尊重。龚肇康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苏知县,他的鼻头很红很肉,上面还有很多的孔,像马蜂窝一样,让人起鸡皮疙瘩。龚肇康边走边想,苏知县这个鼻子恐怕就是酒糟鼻吧。而且,苏知县说话像牛叫一样,鼻音很重,话说慢时,能听得懂一二句,如果稍快些,就一点也听不懂了。龚肇康不知道这苏知县说的是哪省哪府的话。
  龚肇康和家人,还有章渠璈被领进了县衙,苏知县设宴招待。龚肇康三个哥哥和姑母家成了全县百姓都羡慕的人。到了吃饭的时候,姑父对姑母说:“你回去吧。”于是,姑母借口家里有事,便起身往外走。龚肇康知道安东县有女人不上席的规矩,龚肇康忙过来对姑母说:“我们吃完就回去。”姑母笑道:“好好陪大老爷喝几杯,大老爷这是在给我们家长脸呢。”
  席间,苏知县一个劲夸赞龚肇康是安东县的骄傲,年少才俊。说话间,苏知县又指着陪坐在一旁的师爷,对龚肇康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可是很会看相的,让他帮着看看我们县的天之骄子未来如何。”马师爷忙道:“大老爷谬赞了,不才觉得殿前传胪未来可期,乃人中龙凤。安东百姓必受庇荫。”
  龚肇康让马师爷说的很不自在。在来的路上,马师爷一直陪在苏知县的左右。龚肇康发现马师爷的辫子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脑后的辫子很细,过了肩后就一下子变得很粗了,像是接上去的。
  马师爷很殷勤地为苏知县斟酒。苏知县的酒量很大,众人都小心地陪着。章渠璈仅出于礼貌敬了一次苏知县的酒后,便不再举杯了。当五斤八滩五醍浆陈酿喝光后,已是下午未时。苏知县吩咐上茶,龚肇康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起身告辞。
  众人刚到县衙二堂,只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两个相貌相近的少女。龚肇康正要退到一旁回避,苏知县道:“不必拘礼,这是内人与小女,你们都来见过新科金殿传胪。”知县夫人与两个女儿认真地上下打量了龚肇康一番。两个少女往前挪动了一下,抬着头仰视着龚肇康,一个少女捂着嘴,笑道:“好高啊,像棵树。”另一个少女也笑道:“他这一件长衫都能当被子盖了。”知县夫人一把将两个女儿拉了回来,对龚肇康笑道:“真是碰巧了,没想到这里遇见天子门生了,我说一大早怎么会有喜鹊在县衙里叫呢。”龚肇康忙施礼道:“给夫人和小姐请安。”
  一旁的章渠璈感觉知县夫人看龚肇康的眼神有点儿不一样,怪怪的。
  
  龚肇康拜别知县,一家人径直去了姑母家。
  到姑母家的店前时,一大群街坊邻居正在围看着裁缝铺子上的一块横匾,指指点点。横匾上书:传胪姑家衣。姑母笑道:“这都是你小姑爷的主意,这生意倒还真的比以前好了,现在忙都忙不过来。”姑父道:“穿了我们家做的衣服,肯定一路中秀才中举人得传胪,哪个不想沾点光呢。”这时,曾经教过龚肇康的老秀才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大声道:“这五个字是老朽写的,这金殿传胪也是老朽教出来的。”龚肇康见了,忙过来行师生礼。他闻到了一股子酒味。老秀才跌跌撞撞,努力地站稳,满脸通红地还了礼。不承想,老秀才突然间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叫道:“师不如徒啊……丢人啊……”姑母和姑父忙将老秀才拉到一边宽慰。姑母道:“老相公,你能教出个金殿传胪,这是长脸的事,怎么会丢人呢?”姑父也跟着说:“就是……就是……”边说边将老秀才半扶半拽拖走了。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上,龚肇康四处找了找,便问姑母道:“怎么不见涟耀涟辉呢?”姑母望着章渠璈,笑道:“他们娘带着呢,今天有贵客来,小鬏子会闹腾,不能添乱。”
  此时,翟依确是带着涟耀涟辉在自家屋里吃饭,她选择了回避。龚肇康得金殿传胪她比谁都高兴,也更伤心,龚肇康离她越来越远了,一个天上,一下地下。龚肇康这下终是有了做官的资格,对于她的两个儿子来说是好事,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子考虑。翟依边哭边喂着两个儿子的饭。涟耀伸出小手擦着翟依脸上的泪,说:“娘,你怎么哭了?”翟依笑道:“娘是替你小爷高兴呢。”涟辉嘟着嘴问:“那娘为什么不带我们跟小爷一起吃饭呢?”翟依道:“大人们吃饭,我们不去添乱。”
  
  第二天一早,龚肇康特意跟姑母说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要带章渠璈出去看看。姑母会意道:“没事没事,你带着章公子在涟城好好玩玩。”姑父一旁笑道:“涟城哪我都熟的,要不我带你们到处转转?”姑母知道姑父装的什么心思,便拦了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板来,说道:“不要你瞎掺和,你把我三个侄儿招待好就谢天谢地了,去割五斤肉,打五斤酒来。”姑父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咧着嘴道:“五斤肉?五斤酒?日子不过了?我看半斤肉二斤酒就足够了,肉吃多了会蒙心,酒喝多了会伤身。”姑母气道:“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侄儿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割五斤肉打五斤酒穷不了家,快去。”
  大骡子蹲在屋外抽着烟锅子,二骡子和四骡子正在院子里帮着清理杂物,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四骡子嘟嚷道:“真是个小气鬼,下次不给他家带鱼干了。”大骡子脱下鞋子砸了过去,骂道:“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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