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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11 10:06:58      字数:5403

  灶房里,龚肇康帮着姑母洗菜。龚肇康小声问姑母:“娘,你以前听没听说过圩子里长龙尾小鬏子的事情?”姑母边忙活边说道:“听说过,圩子里人常说这事。”龚肇康说:“我这趟回去,圩子里有人说我是长龙尾的那个人,大哥好像生气了,把全圩子的人都给骂了。”姑母愣了一下,说:“我们老龚家忌讳这事。”龚肇康问:“为什么?”姑母用围裙擦了擦手,说:“这事说起来话长。乾隆十五年,那会我才六岁,刚记事。有一天海上突然烧起了大火,一直烧到圩子里,什么鸡啊鸭啊全都烧死了,还烧死了好多人。那场大火真的很邪乎,你说海水怎么会烧呢?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是一个别的圩子里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鬏子被人抢走,在海边给杀了,说是屁股上长了龙尾,是妖怪。想想都瘆人。圩子里人都说那是龙神的小鬏子,龙神的小鬏子让人给杀了,你说他能不发火来野吗?所以就气得把海水都烧起来了。听你爷爷说,是这小鬏子和什么盐根有关,噢,想起来了,叫什么五色盐根。可这五色盐根到底是个什么倒头东西,圩子里的人谁都没见过。老家海边像这种奇奇怪怪传说多着呢!什么鸟啊鱼啊虾啊的,都能成精,装神弄鬼的,圩子里的人就爱瞎嚼蛆,别听他们的。你满月的时候,小姑回圩子里,还烧了热水和你娘替你洗了个澡,小屁股水光溜滑的,哪有什么龙尾?你长这么大,自己屁股上有没有尾巴不知道啊?你到锅膛里把火点上。”
  龚肇康坐到锅膛前,往里添一把柴禾,点上了火。锅膛里的火不停地往外伸出火舌来,一闪一闪的,照着龚肇康发呆的脸。
  姑母将浸在水盆里的沙光鱼干捞了出来,把水沥了沥就丢进了锅里,跟葱姜一起煸了煸,满屋的香味儿,然后放了一些水爊上。等鱼汤爊白了,姑母又把切好的大白菜倒进了锅里,翻动了几下,将锅盖盖上。姑母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在乾隆三十三年那年,就是我嫁给你小姑爷那一年,这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天,响水口的那个挑锔担子的张瞎子又转到我们家的圩子里来,张瞎子你从小肯定是见过他,敤芽糖的那个。他说这片海边的圩子就像是天上的北斗七星,说我们家的位置刚好就在斗把子上,还说我们家七代之内会出七个长有龙尾的小鬏子,要你爷爷给他十斤鱼干他就给破解的法子,这不是瞎嚼蛆咒我们家吗?你爷爷一听脸都气绿了,差点把张瞎子的锔担子给拆了,连噘带骂就把张瞎子赶出了圩子。当时我就在边上,还泼了张瞎子一身水。别光听了,撧①把柴塞锅膛,烧旺点,收汤。”可以想像得出姑母和她的父亲对这样的预言当时是多么地恐惧和愤怒。
  五色盐根的传说,龚肇康在圩子里是早就听说过的。龚肇康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姑母,锅膛里的火或明或暗地映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锅里冒出的热气便弥漫了整个灶房,灶王龛里的灯变成了一个隔着纸样模糊的亮点,姑母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晚上吃饭的时候,翟依没有出现在饭桌上。姑母和姑父一人抱着一个孙子在喂饭。龚肇康问:“表嫂怎么不来吃饭?”姑母道:“女人家的事,别问那么多,饭给她留着了,你吃你的。”龚肇康又道:“那表哥人呢?怎么也不来吃饭?”姑父道:“今晚轮到他在粮行里值夜,不回来了。”
  龚肇康不知道姑母所说的女人家的事是什么事,也不好追问,只是觉得姑母有点儿不高兴。龚肇康以为姑母和表嫂之间可能又闹什么别扭了,这些年,姑母常甩脸子给表嫂看,说话也夹枪带棒的。婆媳吵闹在圩子里是常有的事情,哪天不吵了,反而觉得不正常。
  饭后,龚肇康回到屋子里,拿出藏着的血红色的棱柱在油灯前认真地看了看。血红色的棱柱在油灯前绽放出火焰一般的光亮,整个屋子像是浸泡在了血水中一样。龚肇康心里不禁一凛,难道这真的是盐大使秦慕生要找的那个赤丹盐根?龚肇康旋即解开裤子,他第一次认真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又摸了摸,屁股上确实没有尾巴。龚肇康提起裤子,无法想象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能会长出一条尾巴来,而且还是龙尾,这不是扯淡吗?龚肇康坐在床边,颠了颠,也没什么硌屁股的东西。
  
  此时,翟依正独自坐在自己的屋里,默默地流着泪。今天姑母跟她说的话,让她感觉到了凶狠和寒心。自从她嫁到涟城铁家来,姑母的为人与做派她是清楚的,以她对姑母的了解,这次绝不是在吓唬她,而是在明确地威胁她,而她却毫无办法,因为姑母是真的能够做得出来的。如果自己被休回娘家,她只有去死这一条路可走了。娘家的脸也会丢光了的,让娘家在高沟镇上抬不起头来做人,这是翟依不得不考虑的事情。翟依想,现在就算自己把事情挑明了,龚肇康也是不会要她的,他现在是举人,是被涟城人称做老爷的人了,怎么会娶她这个表嫂呢?就算自己不要脸了,被铁家休了,龚肇康也是绝对不会答应再娶她的,哪怕是到县衙门去指认涟耀涟辉就是龚肇康亲儿子也是没有用的。知县大老爷向着她吗?到头来,她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将会失去现在的一切。
  翟依凄惨地笑了笑。
  窗外的月光将树影照在窗纸上,一晃一摇的,伴着巷子里传来的几声发情的猫的叫声,像小鬏子在睡梦被惊醒的哭泣。翟依索性将窗户推了开来,夜风夹带着霜露迎面吹了进来,让翟依打了寒颤。
  翟依也知道姑母这是在保护龚肇康,保护着这个家,要是这个家让她给弄散了,姑母是绝不会轻饶了她,会惩罚她,不但她没了去处,涟耀涟辉也会没了娘,没娘的孩子是可怜的,长大了也会恨她的。想到这些,翟依没了主意,未来的路她似乎也看清楚了,便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一切都是命,那就认命吧。
  翟依孤独在坐在窗前,一直坐到天亮,也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年,龚肇康已经二十岁了,这一年,是乾隆五十九年。
  这一回,章渠璈没有带章家的家仆伴随,他是怕龚肇康自卑,更担心他看着不舒服。龚肇康在涟城与章渠璈会面后,二人便立即起启进京了。
  龚肇康和章渠璈赶到京城,就直接去了江苏设在京城西城天景胡同里的试馆。其实,试馆也叫同乡会馆,各省在京都设有这样的试馆,主要是方便来京参加会试的同乡举子,会试期间是免费居住的,如果再交些不多的钱,就可以在试馆里吃上三顿饭,早晚稀饭馒头,中午两菜一汤;还可以为困难的举子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只要举子住进了会馆,姓名和籍贯,以及生活习性、口味喜好等,试馆都是要记录下来的,为其日后发达了作联谊方便之用。这就是商人的精明之处,手上攥着这些名册,等到这些举子来日当了官,自然就用上派场了。做官的行一点小方便,就够商人吃一年的。
  然而,龚肇康和章渠璈来晚了一步,管事先生对他们说,试馆八十间宿舍都已住满了,今年从江苏各府各州县进京会试的举子特别多,已经有不少举子住到别的客栈里去了,实在是抱歉。
  龚肇康满怀希望能住上不花钱的试馆,现在却一下子说没就没了,感到十分懊丧。这让龚肇康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望着大街上的人流,竟失去方向感,很迷惘,不知下一步要往哪里去。章渠璈一把拉起龚肇康就走,道:“发什么呆呢?走吧。”龚肇康问:“往哪走?”章渠璈道:“找客栈去啊。”
  章渠璈离开试馆时,往后连着“呸”了三声。龚肇康问这是干什么,章渠璈说,进京头一件事就不顺当,呸几声就好了。龚肇康觉得章渠璈神叨叨的,甚至有点儿好笑。他此时心里在盘算着不能免费住馆,实在是太可惜了,这将会多花不少钱,完全打乱了他用钱计划,因为来时是算好了钱数的。
  章渠璈拖着龚肇康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三天后,龚肇康和章渠璈参加了北京贡院的会试。
  会试还是分三场来考,三日为一场。礼部告示的会试时间,第一场在三月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头一天进场,两天后交卷出场。会试内容,仍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和策问,跟乡试是相同的。会试是“定去留”能否入仕的一道门槛,也是万人涌挤的独木桥,过去的人少,掉下去的人多。
  当龚肇康考完最后一场走出考场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处在“奓鳞抖腮”的边缘了,这种感觉并不好,甚至让他有点儿莫名的沮丧和害怕。“奓鳞抖腮”是老家圩子里人常说的一句话,每当盐河里的鱼被网住的时候,它们都会奓开鳞片,抖动鱼腮,拼命地挣扎,穿过网,就能活命。龚肇康感觉自己只有过了会试才能有活路。章渠璈却感觉无所谓,他安慰龚肇康道:“就算考不中,你不还是个举人嘛。”龚肇康摇了摇头,道:“不一样的,你不懂。”章渠璈道:“就算我不懂,考没考上也得要等一个月后才知晓,你现在杞人忧天有什么用呢?”
  姑母殷切的眼睛是他不能承受之重,而姑父的势利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如果考不上,他只能去安东县衙谋个差事,不能再在姑母家待下去了。
  
  一个月后的十五,龚肇康和章渠璈早早地便起来了,从客栈赶到礼部衙门大堂前查看杏榜结果。
  礼部衙门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乱哄哄的,一波离开,一波又涌了过去,都是来看杏榜的举子。龚肇康和章渠璈捱到中午时,两人才挤到杏榜前,瞪大了眼珠子一行一行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当龚肇康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冲着远处的章渠璈高声叫道:“渠璈,有你没?”不一会儿,章渠璈挤了过来,他一直苍白的脸上,今天竟变得红润起来,大声说:“有我,肯定就有你。”龚肇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龚肇康和章渠璈都榜上有名,成了贡士。杏榜前,有人欢笑,有人哭泣。龚肇康望着无数落第而泣不成声的举子,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举子,竟在杏榜前晕厥过去。龚肇康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幸运与不易,他终于上岸了!龚肇康突然想到十二岁那年他逮着的那条大鲻鱼,他没空手。
  章渠璈兴奋异常,中午非要拉着龚肇康到永定门大街的天桥下了趟馆子。章渠璈以前曾随父亲来过两回京城,知道有一家馆子的菜很怪也很好吃。龚肇康说客栈里有吃的,章渠璈说他请客,放心吃就是了。二人来到天桥下一家回民开的馆子里,龚肇康第一次吃到北京的牛羊爆肚。爆肚很嫩很脆也很鲜,不油不腻,“咯吱咯吱”吃着很爽口,吃到最后,龚肇康竟将还剩大半碗当蘸料的麻酱全都喝了下去。龚肇康抹了一下嘴,笑道:“不能浪费了。”章渠璈笑道:“你也不嫌咸得慌。”龚肇康道:“不咸,我是海边盐场出来的,从小吃的最多的就是盐。”章渠璈笑了,感到龚肇康很率真,身上没有一丁点读书人装模作样的矜持。
  此时,两人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得进士已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因为后面的殿试,就算考的不满意,也不会黜落参试的贡士的,这是朝廷对贡士的体恤,就变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一般也称贡士为进士。但是,殿试是“定进士名次”的,对将来入仕和升迁都很重要。而章渠璈却对殿试的名次则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知道当官与进士的名次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没人脉没银子,就算是状元也得去翰林院坐冷板凳。章渠璈知道这个现实龚肇康是不清楚的,说了反而会招他嫌弃,不如不说。而龚肇康却在一个劲地劝章渠璈对殿试还是要重视的,很看不惯他这纨绔子弟的样子。
  客栈掌柜一听说龚肇康和章渠璈都中了贡士,当晚就为他们准备了两荤两素的酒菜送到客房,算是祝贺,说这是客栈的荣耀,还说曾有四十六位举子住他家的客栈里中了贡士,望日后进京为官时多多关照。掌柜的走后,章渠璈看了看送来的酒菜,说:“真是小气,一碟猪头肉,一碟猪舌头,一碟豆腐,一碟青菜,没诚意。”龚肇康笑道:“这就不孬了,又没让我们花钱,有肉有菜你还要怎样?快吃吧。”章渠璈笑道:“你倒是好养活,让你当一个月知县,你就不吃这些了。”龚肇康夹了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说:“就是让我当知府,能天天吃上猪头肉,我就知足了。”
  
  按照旧例,放了杏榜一个月后才能举行殿试,如果回家再进京,这样的往返在时间上显然是不够的,也没有必要。这些,龚肇康和章渠璈是知道的,于是就留在京城等着。龚肇康站在客房的窗前,背对着章渠璈数了数所剩不多的盘缠。章渠璈道:“别数了,一个多月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你不要担心,你的食宿我来负责。”龚肇康拒绝了。章渠璈道:“当我是借给你的,等你来日授了实缺再还我。”龚肇康笑道:“活人哪能让尿给憋死?我想想办法去。”章渠璈笑道:“这么短的时间,只能干些力气活,打短工,只要你不觉得有辱斯文就行。”龚肇康道:“都到这份上了,斯文能换来饭吃吗?”章渠璈苦笑了一下,不再劝,知道再劝就会伤着龚肇康的自尊了。说多了,龚肇康就能拿话来噎你,能把人气得直翻白眼。
  斯文确实换不来饭吃。窗外传来阵阵带着京味的吆喝声,油炸的香味四溢着街道。
  龚肇康下了楼,找到客栈掌柜,问什么地方能挣到钱,说身上剩的钱不多了。掌柜正在擦拭着柜台,笑着说不用担心,这一个月的食宿由客栈来付,将来发达了,有空进京再还。龚肇康笑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掌柜是听得懂这句话的,知道读书人身上都有股子酸劲儿,说多了反而倒胃口,便不再勉强。掌柜指了指街道对面一家粮行说道:“每天寅时天不亮的时候,他家粮行就从城外拉粮进来,卸货的力巴都是临时叫来的,一般就二三个人,要一直干到辰时才结束,工钱三十文,干完活就结账,不拖不欠。一麻袋粮一百二十斤重呢,可不轻,您一读书人能扛得动吗?”龚肇康道:“应该没问题。”掌柜笑道:“您现在是有功名的人,不怕丢了身份?”龚肇康笑道:“马上就要饿肚子了,还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再说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凭力气吃饭,不丢人。”掌柜道:“那行,您跟我走,我这就带您过去问问。”
  客栈掌柜的穿过街道,给粮行掌柜的行了礼:“您吉祥。”粮行掌柜忙起身还礼道:“您吉祥,您今儿得空了?宝号要进粮?”客栈掌柜忙将龚肇康作了介绍。
  粮行掌柜很惊讶地望着龚肇康,上下打量道:“您是候殿试要来干这力巴的粗活,还是来给我当力巴?我真是开了眼了,头一回遇见,只要您扛得动,不嫌力巴丢人,我一天给您四十文钱都成。”
  
  ①撧,汉字,读音juē,是指拗折;折断或抓的意思。(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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