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令人遗憾的结局

　　儿子开学一周，林静又启程了，这会儿，她坐在车上想起来吴奶奶一家人更是激动。尤其想起那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空间，都有点迫不及待，她怀疑自己真是一个人呆独了。在那里，看书，画画，写写诗，安放一颗疲惫的灵魂好惬意。而且还又培养了一些兴趣爱好，看到旧报纸上有菜谱或有关养生保健之类的文章，在卖废报之前都会剪下来，然后贴在一个大笔记本上。不知不觉就贴满了一大本，每次回家背来背去太沉，所以就把那本剪报放在公司，让姐妹们传阅学习，分享快乐也从中会得到快乐。
　　闲暇之余，养了金鱼，还种了很多花，无论陪奶奶逛公园，或是在厨房忙碌半天，做一顿满意的饭菜，都会非常有成就感。虽然这些让别人看来是枯燥乏味的生活，而于她而言便是自己全部的人生意义了。她想：可能自己命中早已注定，只能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寻找生命的价值了！如此的安然，岁月静好，倒也乐意接受；让她颇为自豪的还有这几年又写了几篇文章，她也不再怕人嘲笑，会读给干休所的爷爷奶奶听，请大家提意见。看到实用的知识会给人详细介绍，她觉得知识应是人类共享的，所以学到新知识、新技能也喜欢和公司姐妹们一起讨论学习、分享。
　　这些变化，想来都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终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自己拥有了内心的自信。对自己不怀疑，对这个世界不怀疑，应该也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吧！
　　
　　二
　　
　　当她刚走进干休所，就看见张医生正好从医务室出来。她刚想有意装作没看见，张医生已在叫她。
　　“小林，你咋又来了？吴奶奶家已经有阿姨了。”看上去张医生笑得很热情。
　　“哦，奶奶让我回来的。”林静笑着回答。
　　“这个人挺好，她说不用你了，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看张医生有些得意的样子，林静想赶快走，就起身说：“我先去看看再说吧。”
　　“不然，我收留你吧。先来医务室一会我下夜班带你回家。”张医生像同情，但是又像命令。
　　“哦，我还是先去看看奶奶吧，再说我的衣服还在那里。”林静依然面带笑容，但是态度很坚决。没有等张医生说话，就快步往奶奶家走去。
　　
　　三
　　
　　林静怀着忐忑的心情敲门，替班老乡笑盈盈地为她开门，进了屋。吴奶奶还是很高兴的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爸妈和孩子都好吧？又告诉她找这个人替谁大姐很听话。林静一边笑着听着，一边掏出妈妈让给吴奶奶带的五斤小磨香油和二十斤新花生米。那些春花生，是爸爸一颗一颗挑选出，妈妈又连夜一个一个剥出来的。
　　吴奶奶让那个阿姨给林静做饭，见那个老乡略有不高兴地走进厨房，林静也不好意思。就跟吴奶奶悄声说：“奶奶，要不然，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让大姐在这儿，我回公司吧？”
　　“哦，你真要走，那我也不拦你了。”吴奶奶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说。
　　林静愣了一下，感觉这话里有点意思，莫非原来奶奶并没有想让自己走的意思?但她又不便说自己是听了张医生的话。就进厨房说：“大姐，不用做了，我一会儿就走，你就在这儿干吧。”
　　然而那老乡小声对林静说：“我才不稀罕在这儿呢。这老太太事儿妈的很，我不伺候。而且说的是伺候她一个人，现在大儿子和儿媳妇天天住这儿，得伺候三个人，我不干。”
　　林静拍拍她的手说：“大姐，委屈你了。其实奶奶心眼挺好，就是嘴有点碎，你别往心里去。”听到这话，那个阿姨赶紧俯下身小声说：“你不在的时候，那个张医生和她一见面就说你的坏话，说你去攀高枝去了。”林静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那大姐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奶奶看见了，大声骂道：“都什么玩意儿，一个个白眼狼，都走都走吧。”
　　“奶奶，您别生气，我们都只是想让对方留下，没有别的意思。大姐要走，我就留下。”林静柔声说着，然而奶奶却怒视着她，而后转身回屋。
　　
　　四
　　
　　正如老乡大姐所说，奶奶的大儿子儿媳，因为看母亲年纪越来越大就搬到了这里一起住。对于大叔和萍姨的入住，林静并没有感到反感，她觉得多两个人的饭，只是多做两碗饭多炒两个菜而已。但谁知婆媳二人南北口味差异巨大，弄得林静每顿饭做好端上桌，心里就惴惴不安，她不断在努力调整饭菜，力求做到让每个人都吃得满意。
　　张医生还是三天来例行巡查一次，询问首长的心理和身体状况。林静依然笑脸相迎，端水泡茶热情招待毫不懈怠。她没觉得任何尴尬，即便有些尴尬，她觉得也不应该是自己。来所里一年多，她已经不那么惧怕什么，也不再单凭某个身份盲目崇拜什么人，而是以全面的认知去衡量人品，也懂得了人性中不可逆的弱点。
　　元旦节一大早，林静照常起来在厨房忙碌，萍阿姨高兴的过来，拿个红包直接塞进她的上衣口袋，说：“小林，今天是元旦节，大叔让我给你个红包，祝你今年天天开心，万事如意。”林静忙在围裙上擦把手，掏出红包放她手上不肯要。萍阿姨又重新装进林静口袋说：“这其实也是你的工资，我们俩来了，增加了你的工作量。以后过节都会一块儿给你。”
　　此话音未落，就听得奶奶在餐厅大声叫道：“你俩在里边干什么呢？饭好做了吗？”萍姨急忙惊恐地走出去。
　　
　　五
　　
　　活儿还是那样干的，但是这三个月来奶奶却似乎越来越不满意了，而且还总说起曾经帮助过林静的事。老人种种的好林静也记在心上，所以一次次的提起她认为都是事实，也没有不高兴。但奶奶动不动就发脾气，挑剔，令林静非常苦恼。没有办法，她就向萍阿姨请教。她知道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婆媳关系的不和，怪自己又不会左右逢源。萍阿姨安慰她说：“老人嘛年纪大了，都疑神疑鬼的，有些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对老人的话，要学会左耳朵听，右耳朵扔。以前我们在一块住吵过几次架，所以有时是针对我的。”林静理解地点点头，也就释然了，但说的容易，一些话总是让人避之不及的。
　　奶奶泡着脚，梳着头，林静去拿书看时，就听她板着脸说：“现在家里人多了，你得协调好关系，要明白工作重心还是我。你刚来时多好呀，现在鬼心思咋多了，好好反思一下。”
　　“奶奶您批评的对，我好好反思。”林静满脸陪着笑容，把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放下书，忙站在奶奶身旁，伸手去给她捏肩，又逐步扩展到头部，沉下心听她继续长时间训话。
　　
　　六
　　
　　天空雨夹雪，寒风呼啸，好像天公也是有情绪和表达的。忙碌了一天的林静，可以在深夜与明月相望，在心中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很多的矛盾，内心的风景，出离或是停留，当下与失落，在这个季节都接纳和收藏了。她想这也许是一种成年人内心的回归，是回到自己，也是能让自己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和感受。她在心里默默吟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样的感受是私人的，不是社会或公众的，有个人的情感和伤感。当把这样的情绪写出来时，就像一片叶那样在秋风里飘呀飘，似乎能把所有的离愁带走，让心复归于平静。冬天也似乎容纳了所有的荒凉，萧瑟，失落，难过，也容纳了一切无望。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好似要把所有的情绪冲刷走。在这一切的无望中又有着某种希望，有着某些像交响乐章中的风景与高潮。悲观与绝望，许多有关人生抉择的大思考，让这个冬天多了几分哲思与深沉。
　　林静这几年中，已经写过不少小诗小令、散文，每一篇都是对美好生活的回忆和赞美。然而对于人性她也看的越来越清晰，不过她不敢写，也许是不屑去写，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写这些。在这个雨雪交加，狂风呼啸的晚上，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应允给予的力量。
　　
　　七
　　
　　眼看已经快到小年，该办年货了，而林静也不寄钱回来。杜大伟便三番五次地给林静打电话，但却总是关机中，他一气之下把之前存的一千五百元定期取了出来。并又侥幸地想：用这钱做本钱，有可能赢回一个过年钱，然后再把这个钱存上。
　　过了两天，林静打来电话说吴奶奶又住院了，打电话不方便，所以关机了。杜大伟瞒过了取钱的事，问林静能不能回来过年。林静回答：“那肯定又不能了……”话还没说完，对方就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独留林静举着手机发呆半天。
　　而吴奶奶却在一边说：“干脆离了算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她直当玩笑话，笑着拒绝了，看奶奶又不高兴了，忙说：“我见多了重组家庭没几个幸福的。离婚的男人不能找，他要好了老婆就不会给他离；丧偶的也不能嫁，他心里有一个人，后者永远挤不进他的心里；老光棍更不行，个性都奇怪难相处还自私自利。”
　　吴奶奶有点嘲笑地说：“那你就好好受他的吧。”林静想了想说：“我觉得婚姻里的安全感是两个人平等相处最重要。如果仰视对方或被对方看不起，卑微的维系着关系还不如痛痛快快打打闹闹地过。”
　　“嗯，我看你是挨的轻。”奶奶说出此话，林静看着她摇摇头没回应她。
　　
　　八
　　
　　二O一四年的春节，林静还是没有回家。因为吴奶奶已年老体衰，诸病并发而长期住院，她只能陪着在三○六医院，又度过了第二个特殊的春节。
　　萍阿姨为了奖赏她，元宵节这天，请了一个护工照看奶奶一天。要带她去玩一天，并让她自己挑市内的某个地点。这下可难住了林静。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但是要从中只挑出一个，真是难以定夺。最后她笑着对萍阿姨说：“您能不能从这带着我，先到体育馆近距离看一下鸟巢，水立方，盘古大观的外部，然后到美术馆看书画展览？这都是免费的。”
　　“我说小静，你可真逗，阿姨不缺门票钱。你还知道什么好玩的尽管说。”萍阿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天天看电视，看书，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但是我就想看一下真的名家字画作品。像张大千的字画，颜真卿的楷书，还有齐白石笔下的虾、徐悲鸿的马、李可染的牛、黄胄的驴、吴作人的鱼、李苦禅的鹰，我都仰慕已久，想一饱眼福。”林静眼里放着光，脸上泛着红晕，扳着指头娓娓道来。
　　萍阿姨笑着招招手，让她快上车：“文化北京之旅，马上开启。”接着打开了感染力极强的那首《快乐老家》。
　　生活总有很多苦，但是也有很多乐；有悲伤，也有美好。
　　
　　九
　　
　　下午，她们继续在国家展览馆看展，大叔打电话让赶紧回医院，说奶奶摔倒了。
　　她们回到医院，医生已在会诊。X片显示股骨头有裂纹，需植换。林静自责不已，尽管大家都没有怪她，却一直给奶奶道歉怪自己失职。
　　临时护工因照护不当被医院辞退，吴奶奶也很快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手术后，病人的卧床照护是日夜不休的辛苦，以及奶奶心烦气躁的辱骂。吴奶奶经常大便在床，每次令林静呕吐不止。所以尽管任劳任怨，吴奶奶还是数落不止：“小静啊！你在这三年半多了，是只能陪我享福，不能陪我受罪呀。你看你这么嫌我脏天天呕吐。我有那么脏吗？你这个没良心的。”
　　“奶奶，我不是故意的，这实在是控制不住。您看，我戴着口罩也能闻见，闻见就想呕吐，咋办啊，对不起，您别生气。”
　　“你这就是假干净，你自己不拉屎吗？我拉屎不是跟你拉屎一样的味道吗？”奶奶越说越来气，大声的叫骂声，引来了医院好多人围观。医生和护士纷份上前劝说，但是她却更加生气，并指着门说，“林静你给我滚，你给我滚，我不要看见你。”
　　“奶奶，您手术二十多天我瘦了八斤，熬的我眼都掉坑里了，这黑眼圈是真的吗？奶奶我非常感谢您在第一年时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引领我成长。我一直是怀着感恩的心伺候您，然而这两年多以来，您对我越来越不满意，也在变本加厉地要求我……”林静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而吴奶奶却坚持让她走。
　　
　　十
　　
　　儿孙们都劝说，而吴奶奶却固执地认为林静嫌弃自己脏，并逼着儿子再去服务公司找人。林静也不再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把要洗的要收的一一洗好，收好。新人来了，她把奶奶每天要吃的药，一一交代好，并列出服药单、药名，服用时间和剂量，一目了然。奶奶让她快走，说她走后医生会交代。林静苦笑着说：“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这样，也让自己在这几年的工作有个无愧无悔的收尾。”奶奶听后，低下头没有说话。
　　当萍阿姨把林静送到服务公司解除合同时，林静并没有觉得不舍或委屈。她把这几年的感情看成是有缘相聚，缘尽必然的分离。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拥有时懂得真诚交付，分离时缘已尽，也如覆水难收，做到无怨无愧就好。同时，她也深深感恩：几年里有很多快乐的时光，值得珍藏和回忆。
　　然后，她也从从容容地坐上了晚上十点那趟回家的列车。这趟车已经来来回回坐了将近二十次，这条路也已经是无比熟悉而亲切，但每次坐车的心情却不太一样。从给萍阿姨挥手再见，她明白：这意味着永远的告别了一波儿人生过客，也是告别了一段永不复还的人生历史。我们的人生还很长，还会有一波儿又一波儿的人生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