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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作品名称:往事如盐      作者:淮海盐夫      发布时间:2024-03-01 13:51:23      字数:5381

  盐课司衙门,重生院里,三骡子像捆猪一样跪着被绑在了一根木桩上,但他却没有像猪一样嚎叫哀求。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他也不想活了,活下去在几个兄弟面前也永远别想抬起来头。他是个罪人。重生院审讯屋子的青砖墙是黑色的,像冰铁一样。三骡子以前就听说过,重生院的墙都是用人血涂抹的,结实不透风,晚上还会有鬼魂出来喊救命。三骡子看了看四周,头顶房梁上的油灯将他照成了像锅一样圆形的黑影。
  秦慕生并没有对三骡子动刑,他把衙役们都支走后,指着桌上放着的十锭银子,问:“这是在你家里搜出来的,这么多银子你是从哪来的?”三骡子的脖子被一根麻绳套紧紧地勒在木桩上,说话很困难,他说:“是……挑锔担子……的张瞎子给的。”秦慕生将手摁在银锭上,用指甲在银锭上轻轻地上下划动着,问:“张瞎子一个挑锔担子的,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银子?不是你偷的就是张瞎子偷的,他给你这么多银子干什么?”秦慕生正在按照开审前设计好的路子逼近三骡子。三骡子抬着下巴,说:“张瞎子让……我找……五色盐根。”三骡子的脸色正在变得发紫。秦慕生没想到三骡子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回答得这么爽快。秦慕生停下了手指,抬起眼皮子,慢声地问:“找到了吗?”三骡子说:“找到了……交给张瞎子了。”秦慕生将身子正了一下,问:“张瞎子人呢?”三骡子伸了伸舌头,努力地舔了一下嘴唇,说:“我……不知道……他拿着五色盐根……人就走了……说要交给大人。”三骡子要试探一下秦慕生,便是错了也无所谓了,反正是个死,但他要在死前弄明白张瞎子后背的人到底是谁。秦慕生猛地拍一下桌上的银锭,离开桌子叫道:“我都找他几个月了,连个鬼影子……”
  秦慕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停了下来。三骡子的眼珠子已经被勒得鼓了起来,充满了血。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看了秦慕生一眼,一下子就明白给张瞎子银子的人原来是眼前的这位盐大使,张瞎子是在帮秦慕生找赤丹盐根。审讯屋里变得安静了下来。秦慕生重新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一边用手将桌上的银锭一个一个地重新排列起来,一边看着三骡子。三骡子突然感觉有什么虫子爬进了他的裤子里,在咬他的卵蛋。三骡子猛地将身子直了一下,屁股拼命地夹紧,虫子似乎知道他被捆绑着一样,开始肆无忌惮地啃咬着。三骡子疼得一哆嗦,大叫起来:“操你娘的……”
  秦慕生听了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到这里来的还敢骂人真是头一回见呢,我来试试你的嘴有多臭。”说着,走了过来,拿起墙边上的一根棍子,对着三骡子的嘴狠狠地扫了过去。三骡子顿时满嘴是血,吐出一嘴的牙来。
  三骡子的嘴肿得像猪嘴一样,秦慕生看了,觉得非常解气。然而,让秦慕生没有想到的,三骡子这时放出一个很响的屁来。不一会儿,秦慕生就闻到了粪臭味。三骡子望着秦慕生说:“屙裤子里了。”三骡子说话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往外吐着血。三骡子觉得这不是他的错,是被秦慕生打的。
  秦慕生一阵恶心。他捂着鼻子,问:“你是不是早把张瞎子给杀了?”三骡子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一直在等着秦慕生问这句话,他想要秦慕生相信他接下来说的话:“大人……张瞎子都……给了我银子了,我……为什么还要杀他?张瞎子说……秦大人事后还要给我在……涟城买个大宅子,我还在等……秦大人兑现呢。”秦慕生听了,猛地将手上的银锭摔在桌子上,急道:“胡说八道。”秦慕生的这个反应让三骡子猜中了,觉得张瞎子死得一点都不冤,他活该。三骡子把脖子往前伸了伸。他的嘴里又在往外吐着血。
  秦慕生歪着头看了看三骡子,心里一下子失去了追索的方向。秦慕生虽然不愿意相信三骡子所说的话的,但是三骡子的话有根有据,都是张瞎子曾经说过的,无懈可击。难道赤丹盐根真的是让张瞎子私吞逃逸了?
  而三骡子此时已经作好了死的打算,如果他现在不一口咬死赤丹盐根已经交给了张瞎子,秦慕生是不会放过他的妻儿和自家兄弟的,他们都会跟着遭殃。而秦慕生没想到三骡子这么快就把事情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来,看来三骡子是留不得了,不管他杀没杀张瞎子还有他爹,三骡子都必须死。秦慕生说:“你为什么要杀了你爹?”三骡子很平静地说:“我娘……死了,我跟……我爹吵了几句,他要打……我就跑滩上去了……我爹自己跌倒……掉进盐田里被淹死的。”三骡子在被押来盐课司衙门的路上,他就想好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绝不能与赤丹盐根扯上关系,否则老龚家将不得安宁。
  秦慕生指着三骡子说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盐田里的卤水只有脚脖子那么深,说你爹在盐田里淹死,你想糊弄本官,你这是弑父恶逆大罪。”三骡子龇了龇满是血的牙床,嘴张开着,嘴唇挂着一道一道血丝,像块血帘子。三骡子努力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秦慕生看着面目狰狞的三骡子,感觉他已经是一个厉鬼了。
  秦慕生知道下面的事情就到了该替三骡子写供状的时候了,弑父恶逆是朝廷铁定的死罪。
  秦慕生回到公事房,回想了一下几个月前张瞎子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他希望能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可想了半天,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时,从衙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叫声,秦慕生突然想起张瞎子曾说过赤丹盐根的事是从三骡子家的女人那里打听到的。秦慕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二两银子,叫进一个衙役,说:“把这个交给三骡子家的女人,让她先回去,不要在外面哭了,三天后让她来衙门里来听判她家男人。”衙役说:“三骡子的弟弟四骡子也在外面等着呢。”秦慕生歪着头说:“难道你要请他们吃饭吗?”
  
  下午的时候,四骡子带着三骡子老婆和儿子返回了圩子,邻居们都很热心关切地前来打听情况。
  三骡子老婆像泼妇一样,开始疯了似的大骂圩子里人向衙门告状,要害死她家男人,然后就一屁股坐在自家门前,手摸脚脖子,嚎啕大哭起来,把来看热闹的邻居挨个骂了一遍。四骡子蹲在一旁,看都不看她一眼,嫌丢人。等三骡子的老婆哭够了骂够了,四骡子才站起来说:“三嫂,我走了。”三骡子老婆抓起一把土撒向四骡子,恶狠狠地骂道:“都不管了是不是,滚你娘的……”四骡子一听,上前对着三骡子老婆的肩膀就是一脚,骂道:“你个臭逼养的,大哥说的没错,三哥就是让你给害了。”三骡子老婆趴在地上,拍着地哭喊道:“你们都看到了吧,四骡子这个狗鸡巴日的他打我了啊……”三骡子老婆在地上打起滚来。邻居们都扭头走开了。
  四骡子赶回海滩上的丧棚里,把三骡子的事情跟二骡子和大嫂二嫂,还有两个妹妹说了一遍,他们都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他们一点也不同情三骡子,这些年三骡子对家人的冷漠让人寒心,认定父亲就是他杀的,觉得他罪有应得。四骡子拿起一把盐蒿往火里送,好奇地问二骡子:“二哥,你说三哥到底偷了家里什么东西了?我上午在衙门里听说差役从三哥家里搜出了一百两银子。可我们家哪有这么多的银子啊?这一百两银子是不是三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不会真的是在哪儿偷来的吧?”二骡子斜视着四骡子,反问道:“那你上午怎么不在重生院当面问问你三哥呢。”四骡子没好气地说:“那我也得能进去看到三哥吧。”二骡子说:“要不也把你送进去?”四骡子忽地站了起来,扑向二骡子。兄弟俩在海滩上扭打起来。
  晚上,大嫂二嫂带着自家的小鬏子,还有彩云彩霞两个小姑子回到了圩子的家里。二骡子和四骡子留在海边为爹娘守灵。几个女人都是心事重重的,不想说话,便早早都睡下了。谁知,到了半夜时候,她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盆声惊醒,有人边敲着盆边大声叫道:“三骡子家失火了……快来救火啊……”龚家的几个女人慌忙披上棉袄跑了出去。此时,三骡子的家已经被大火封门了,邻居的几个男人几次想冲进去救人,都被大火逼了回来。
  三骡子的老婆和儿子在丁头舍子里发出一阵一阵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没一会儿,惨叫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了,只有烈焰在黑夜里燃烧,染红了整个圩子。大火一直烧到天亮还没有熄灭。
  这天夜里,秦慕生将写好了的三骡子的供词,连夜让三骡子在供状上摁了手印。鸡鸣的时候,便差人骑着快马送往扬州盐运使司衙门。盐课司衙门要处决一个灶籍盐户,是必须要得到扬州盐运使司衙门复核盖印后才可以执行的,因为这还关系盐运使司衙门里要将犯人消籍消户消盐额的事情。
  第二天,二骡子和四骡子在三骡子家的一片废墟里找到了一大一小被烧焦了的人骨残骸。
  
  当大骡子披麻戴孝赶到涟城跪在裁缝铺子门前报丧的时候,姑母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手放在裁缝布料用的案板的边沿上,一用力,案板就翻了,一地的碎布,姑母跌坐在了地上。
  姑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坐地上并没有哭叫,而是不停地在抽气。姑母被姑父和大骡子架到后宅时,才哭出声来,竟又晕了过去。姑父把姑母抱在怀里,又是扯头发又是掐仁中,终于把姑母一口气捯了上来。姑母醒来后,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哭叫道:“大哥大嫂从来没得过病,一直很劼槓,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老天爷啊……”姑母哭得撕心裂肺。姑父默默地守在姑母的身边,龚肇康父亲和母亲的死也让他一时无法接受,好端端的,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大骡子没敢告诉姑母母亲早就瘫在床上不能说话的事情,更没敢说父亲是因为三骡子而死的。
  而龚肇康无法接受父母突然双亡的事实,在大哭一场后,便开始发呆发傻,不吃饭也不睡觉。
  龚肇康是怎么回到圩子家里的,他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了。他像是在做梦一样,恍恍惚惚跪在海滩父亲和母亲跟前,看着父亲和母亲静静地躺在冷铺上。龚肇康拉了拉父亲的手,又摸了摸母亲的脸,然后就很安静地躺在父亲和母亲的身边睡着了。海边的风吹着丧棚,发出呜呜的哭泣声。四骡子不屑地说:“真是没心没肺,爹娘算是白疼他了。”二骡子上前打了四骡子一巴掌,骂道:“你眼瞎了啊,老七吓傻了你没看出来吗?”兄弟俩又在海滩上打了起来。
  姑母坐在丧棚里,望着两个打架的侄儿,问大骡子,怎么不见三骡子和他家里的人。大骡子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便如实把事情说了出来。姑母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突然崩溃,跑出丧棚,冲着大海大声哭叫道:“老天爷哎,我们老龚家这是怎么了啊……没天理了啊……我们老龚家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啊,你要这么来惩罚我们龚家人啊……”龚家三兄弟吓得跪在海滩上,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去劝姑母。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四骡子从盐课司衙门跑了回来,告诉姑母说,三骡子被盐课司衙门判了死刑,等扬州盐运使司衙门发来的牌票后,就要砍头了,罪名是盗窃银两罪和弑父恶逆罪。姑母身子晃了晃,咬着牙说:“放他娘的狗屁,这两样罪,我一样都不信,老三我是知道的,他绝对不可能是贼,我们龚家人没有做贼的德行,他更不可能杀你爹的。”四骡子跳起来说道:“难道我爹还真是自己趴在卤水里淹死的?”姑母大叫起来:“只有天知道。”大骡子害怕四骡子会再跟姑母顶嘴,慌忙走过来,一脚将四骡子踹出了丧棚。
  龚家人在痛苦的哀思煎熬中,等到了该发丧的日子。
  海葬虽然是龚家人都不能接受的,但这是父亲的交待,他们也不得不这么去做。
  清晨,父亲和母亲躺在两张门板上,在厚云蔽日、暗淡无光的天色中,大骡子带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将门板缓缓地推下了大海。
  龚家老少齐刷刷地跪在海滩上,看着潮水一波一波地将门板带向了大海深处,越漂越远,渐渐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海面上。大骡子望着大海,对姑母说:“爹说我娘是龙女,娘这是回娘家。”姑母想起嫂子在自己没出嫁前对她的好,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你娘是龙女,她现在是带着你爹回娘家看看去了。”随即冲着大海大喊道,“龙王爷,你家女婿第一次上门,善待啊……”姑母边喊边用双手拍打着混浊的海水。
  此时,龚肇康在海滩的盐蒿丛中认真地寻找着海鸟蛋,将捡到的海鸟蛋直接塞进了嘴里,嘴角流淌着蛋黄,海边的这一切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姑母和哥哥姐姐还有嫂子们,都知道龚肇康受到了刺激,精神失常了,成了一个傻子。龚肇康这样吃海鸟蛋,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倒是觉得应该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姑母说,她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大哥大嫂是海葬了,可地上还是应该有他们的坟,不然每年清明怎么给他们烧纸送钱呢。最后商议,在海边起一座坟,把父亲和母亲用过的一些衣物埋在里面。龚家兄妹都觉得有道理,便在海边挖了一个深坑,找来父亲和母亲的一些用过的衣物放了进去,盘了一座坟,孤零零的。姑母坐在坟前又哭了很久。
  第二天,姑母领着龚家的兄弟姊妹,带了一些吃的东西,到盐课司衙门来看三骡子,可是衙役拦着不让进,说秦大人交待过,死囚不能让人随便探监的。没得法,姑母只好央求衙役将吃的东西捎给三骡子,请转告他说,姑母来过了。衙役看着篮子,不肯接手,姑母忙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递了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姑母显得疲惫不堪,要回涟城了。
  临行前,姑母很伤心地跟大骡子说,三骡子死了,就不要到涟城告诉她,她不来了,她受不了。然后,姑母又抱住龚肇康,哭泣着抚摸着龚肇康的脸说:“雨生啊,原本指望你能为老龚家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哪个会想到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龚肇康表情呆滞,东张西望着。寒冷的风把姑母的眼泪渐渐吹干了,却无法让龚肇康有一丝的触动。姑母又转身对大骡子说:“你爹你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弟弟了,你们做哥做嫂子的,不要嫌弃,给他一口吃的。他这样下去,也怕是活不了多长,要是哪一天老天爷开眼,他醒过来了,你们再把他送到县城来。你们兄弟三个看中不中?”姑母舍不得龚肇康,也很想把他带回涟城,可一想到姑父那副德性,在心里也就绝了这份念头。大骡子忙点头道:“中呢,小姑放心,有我一口吃的,绝对少不了老七的。”
  姑母在二骡子的陪护下,上了去往涟城的顺风船。姑母站在船舷边上,流着泪对二骡子说:“好好的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就这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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