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
　　叶子峰坐回经阳光暴晒后闷热的车内，打开空调后喝了一口水，静静地看着车前。当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时，他才发现双手竟在微微地颤抖，甚至有些乏力。
　　“你跟她们说这样就可以……把她们当成你们的垫背……你太厉害了，厉害到把自己的女人捧到一个常人难以超越的高度，所以艾佳才会眼红、姜柏才会恨、陈嘉熙才会反抗、才会死……”
　　何来说的话开始发力了。叶子峰感到心脏传来一阵绞痛，用手捂住胸膛咬牙挺过。这一刻，他想起刚才反驳何来时说过的话，思考的内容，那句“装裱的词句越华丽，引经据典得越多，就说明一个人在说服自己时有多挣扎”也像是为他准备的，戳中了他的心脏。他不得不承认，何来的话是对的。但日子还得过。叶子峰等这阵痛觉消失，动了动肩膀，待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后，便将车驶出停车位，往工作室方向去。
　　前方是民心桥，横跨着贯穿了整个千厦的江水两岸。叶子峰望下桥面，回忆起这短短几天的经历，真是恰如眼前的风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静水流深，它暗流汹涌时又有江河水携鱼蟹、流沙卷入其中，若再往远处，便可看到溪流水应着山势汇入江河……每个环节风景各异，但其中蓄势，非人力可挡。
　　千厦集团的内斗……
　　梁飞鸿等一众野心家的攻守……
　　艾佳的贪婪……
　　付馨的背叛……
　　何来的苟活……
　　在同一时间，同一座城市上演着一出燃烧生命的齐舞，他们舞得极致，舞得热烈，可这舞姿却谈不上风华……叶子峰想，他又有什么权力评判他人呢？他不也是这样的人。
　　（二）
　　“嗡嗡嗡……”
　　手机传来的震动打断了叶子峰的思绪，车内显示屏上出现了孙昊的名字。叶子峰整理情绪点击接听，轻松道：“猴子，我这边完事了，一会儿……”
　　“听我说。”孙昊着急的语气让叶子峰感到有事发生，“你被人盯上了。”
　　叶子峰心头一震，已生出几分惧意。孙昊继续道：“我不放心林析，就让陈刚也跟着你去了，原打算他要是不听劝就只能先控制住他。但陈刚发现林析那边有其他人盯着，你一出来就跟着你了。”
　　是梁飞鸿的人？叶子峰已有了判断，但通过后视镜看向身后的车辆时，却分不清哪一辆是一路尾随他而来的，便道：“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说？”
　　孙昊继续道：“我这是根据陈刚的反馈推测出来的，他也是才看到有车跟着你。我让陈刚先护着你回来，在你左侧，路上小心点。”
　　叶子峰看向左后视镜，一辆黑色轿车点亮前灯闪烁两下，并排到叶子峰左侧打开车窗。叶子峰也打开车窗，跟对面驾驶的人点头示意后，黑色轿车放缓并入叶子峰所在的车道为其护航。叶子峰安心不少，道：“我跟陈刚对上了，放心。”
　　孙昊道：“电话别挂，我得知道你的状况。”
　　“好。”叶子峰应下后强压惧意驾驶车辆。车子驶到桥面中段，正前方是一辆行速缓慢的蒙着黑布的小型卡车。叶子峰不想在路上耽搁打算超车先行，便点亮左转向灯提示陈刚变道。然而，一辆白色轿车却从超车道加速驶来，打断了叶子峰。
　　白色轿车并未离去，又降速与叶子峰并行。
　　叶子峰转头看眼白色轿车，正准备打响喇叭示意对方，陈刚已经驾驶着车辆撞上白色轿车。巨大的撞车声响止住了叶子峰的呼吸和思考，甚至于接下来的几秒钟内连听觉都随之丧失。几乎同时，另一道更大的撞车声和急刹声将叶子峰的视线扯回正前。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卡车急刹停下，捆绑黑布的绳索松动，密密麻麻的钢筋挣脱束缚“刺”向叶子峰的“双眼”。叶子峰怔住了，他没有力量，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一切发生。
　　汽车右侧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叶子峰同车辆一并撞向左侧的车道……
　　等恢复知觉，叶子峰只感到脸很麻木，全身剧痛，车厢内不断响起孙昊呼叫他的声音。叶子峰尝试着张口，却没有力量回答，稍稍动一动身子，才发现右肩、右小臂已经被钢筋穿过。而正对卡车的后方，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其中段至尾部已被钢筋完全穿透……
　　（三）
　　何柳嫣、夏宁悦、简茗、王泽从千厦大学赶到医院便直奔手术室。孙昊和铃铛先至，也只有他们看到了叶子峰肩臂被钢筋穿透的模样。现场，救援人员破开车窗后，将贯穿叶子峰身体的钢筋前后截断，穿透部分必须到医院才能取出。何柳嫣听着孙昊的描述情绪逐渐激动，众人亦是花了力气才稳住她的情绪。
　　许久，主治大夫从手术室中出来，何柳嫣忙上前询问叶子峰状况。得知叶子峰已脱离了危险，何柳嫣才真的放下心来，随被转移出手术室的叶子峰一同去到病房，铃铛则跟简茗一道去帮叶子峰办理相关手续。
　　待看过叶子峰，何柳嫣留在病房看护，孙昊等人便在走廊上交流。这时，何来竟出现了。见到孙昊众人，何来忙凑上前问叶子峰的伤情。
　　“林析？”除孙昊、铃铛外，众人对何来的出现都表现出了惊讶。简茗率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何来亦疑惑道：“怎么？你们不知道峰子是因为我……”
　　“林析！”孙昊打断了何来，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简茗见状，问：“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说？”
　　孙昊道：“没什么，就是个意外。林析，你不要乱说。”
　　简茗并不打算放过何来，道：“你们一直有联系？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何来看看孙昊，低头道：“峰子在调查陈嘉熙的死因。”
　　“这件事跟你有关？”简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转身问孙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何来低头，向众人鞠躬后便转身离开。
　　简茗回头看看众人，见都沉默着，便向何来的身影追了出去，却是不见其踪影，待回病房外又看着众人问：“你们都知道？”
　　王泽和夏宁悦不语。孙昊道：“知不知道的，就是这回事，今天的事是个意外，与叶子峰要做的事无关。”
　　“是叶子峰要做的事，不是你们要做的事？”
　　孙昊不语。简茗便道：“好啊，我自己去问他。”
　　何柳嫣从病房中出来，拦住想要进门的简茗：“简茗，有什么事儿等他醒了再说吧。”
　　简茗透过微掩的房门缝隙看着叶子峰，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伴随呼吸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这时候，简茗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丝不甘，咬住下唇道：“你就是这样爱他的？连他死活都不管吗？”
　　何柳嫣承受住简茗这句话不语，转身重入病房。
　　简茗的不甘，随着闭门时传出的那“嘭”的一声响而烟消云散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那番话是那样多余。连人也是。她不是叶子峰的爱人，她只能作为朋友去责备他们将她孤立于秘密之外，愧疚于自己真的相信了叶子峰这几日的忙碌在外，真的只是为了钱。现在，她该离开了。
　　“你们在这儿吧，我不妨碍你们做什么，但做完了记得告诉我。”简茗说完，孤身离开了医院。
　　（三）
　　黄昏时分，叶子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何柳嫣赶紧起身去按床头的按钮呼叫大夫。叶子峰强忍着痛，伸出左手拉住何柳嫣，道：“我没事，让我看看你。”
　　何柳嫣忍住泪坐下，把叶子峰的手贴在脸上，许久才道：“这事非做不可吗？”
　　叶子峰笑笑，道：“别把它想得太沉重，就当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陈嘉熙，只是为了我。”
　　“那不就是为了我们吗？”何柳嫣道，“今天简茗问我就是这样爱你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会不会觉得她比我更爱你？”
　　叶子峰微笑道：“我都要死了，你还情不情，爱不爱的？”
　　何柳嫣轻轻握住叶子峰的手，道：“回答我。”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哪有爱得多、爱得少？你知道我也爱你就是了。”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就算公司真的没救了，我们也可以找个小地方过着，反正不上班钱也已经足够用了，还能留一大笔给孩子呢。”
　　叶子峰眉头上扬，故作惊讶道：“你有了？”
　　何柳嫣轻推一把叶子峰，道：“事儿都没办呢，有什么！”
　　叶子峰笑道：“你还知道呢？啥都没干，就想着有小人儿了，你还说自己不够爱我？”
　　何柳嫣娇声道：“我是认真的。”
　　叶子峰看着何柳嫣的脸，便想到了何来说过的话，他已不愿何柳嫣再成为别人口中可以任意意淫、叫一声老婆的人，便道：“别傻了，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件事吗？但你过去的一切都在这个城市，你没办法把它从你的生命中割舍的，我能想到最远的、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千厦的郊区。不过说真的，如果我要你退出直播，做幕后，或者做别的事情你愿意吗？”
　　何柳嫣道：“早就不想做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走到现在。可除了跟直播相关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你说呢？”
　　叶子峰道：“那就做幕后吧，等以后有了其他想法我们再一起努力。”
　　“好。那就先说到这儿了，我得让医生来看你了。”
　　“好。”
　　何柳嫣起身叫来医生，又通知了孙昊等人。为了方便见面，他们已住进了医院附近的酒店，叶子峰也从孙昊的口中知道了何来到过医院的事。探视过后，何柳嫣照常留在病房看护，其他人回到酒店休息。
　　夏宁悦看出了王泽这一路的心事重重，在半路将他引向了另一个方向。王泽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这样做也恰好可以排解一下心中的烦闷，便默默跟着。行至海边，夏宁悦停在一处围栏前，开口道：“你觉不觉得你变了？”
　　王泽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
　　夏宁悦也看着王泽望去的方向，继续道：“让你变的人是我。”
　　王泽听出夏宁悦话里的自责，轻轻抱住她问道：“怎么说起这个了？”
　　夏宁悦见王泽没有否定，便道：“那就是咯。其实我看得出来，从意象传媒成立之后，你的作用就越来越小了，以前在社团，你可是能跟叶子峰论得有来有回的。”
　　王泽笑道：“纸上谈兵罢了，讲道理还可以，真到实处还得看他叶子峰。”
　　“也不是啊，你后来帮我起号干得也不比叶子峰差嘛。”
　　“那不一样，你也看到了，叶子峰的做法在后来引出的舆论有多激烈，我在一开始就想过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可是他这人劝不得，教不得，既然控制不了那就不如支持他，做不成他还我钱就是了，做成了我们也拿点好处，也算聪明。”
　　夏宁悦往王泽的身上靠得更紧了些，安慰到：“我从没这样看过你，你何必这样说自己？”
　　“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们第一次出去摆摊回来，峰子就让我们说说心里的想法，我忍住了没有说，现在想想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那这一次呢？”
　　王泽沉思道：“我想帮他们。毕竟当时在公司，我的状态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出来让我难堪罢了。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还装傻的话，对不起朋友这两个字，以后也没脸在他们面前站着了。”
　　夏宁悦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用自己承担责任。那你就去帮他们吧，其实我们都知道叶子峰在干什么，今天看他为了陈嘉熙的事拼到这份上，挺震撼的。如果你也不想躲着，那就去做吧。要是你们还要花很长时间，我就跟柳丫头一样躲在宿舍，安全得很。”
　　王泽点点头，把夏宁悦抱在怀里，他不知道叶子峰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但只希望自己现在加入还来得及。
　　（四）
　　次日，叶子峰醒来后感觉好了些，便在何柳嫣的陪同下于医院中散步。不过他没有多余的心情欣赏周围的景和有趣的事，何来昨天虽已表态，但这件事只要还没有做便不算结束。只是，他也做不到去催促一个要将自己“脱光”的人，给足了何来走到末路时想要的尊严和对其选择的信任。至于如何防范梁飞鸿再次动手，孙昊已经给叶子峰请来了保镖。叶子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想看看这些人在做事时究竟与常人有何不同，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发现那天盯着自己的人，但在接连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后，叶子峰便放弃了，同何柳嫣说笑起来。
　　晚上，铃铛、孙昊、王泽、夏宁悦到了。
　　对于王泽和夏宁悦的出现，叶子峰先是表现了惊讶，问：“你们怎么来了？”
　　王泽道：“过来帮你们啊，悦儿劝我来的。”
　　一听提到自己，夏宁悦便微笑着摆手招呼。叶子峰微笑点头，问孙昊：“那个把我撞开的兄弟怎么样了？”
　　孙昊道：“脱离危险了。不过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别去探视。”
　　“我心里有数。”叶子峰点头道，“那你们约我见面，还来得这么齐，是发生什么了吗？”
　　“还真有新线索。”王泽道，“不好意思泼你冷水，但事实是，你之前做的都白费了！”
　　叶子峰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铃铛道：“先说那天晚上我没说的事吧。我一直觉得付馨帮梁飞鸿做事的理由很牵强，名义上这两个人是师徒关系，但不过就是老人带新人的关系。这种羁绊能有多深？要知道梁飞鸿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么，能让付馨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跟着他犯错的情感源泉绝不是师徒，而是爱情。而付馨所说的梁飞鸿不敢将她牵连的理由也有问题。回顾梁飞鸿能让那个姓张的杀害陈嘉熙并为他顶罪的行为来看，这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那付馨能被他保护的原因也只有爱情。哪怕他现在不爱付馨，但他深信付馨仍然爱他，所以将她作为自己可能失败的退路。”
　　叶子峰道：“果然说到情感问题还是女孩比较细腻，那你是如何证实的？”
　　铃铛道：“我当时也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了，所以没说出来。回家后我找到我爸，通过他拿到了自梁飞鸿进入集团后他带来的人的人事变动，毕竟要证实他们的关系，过去跟他们有关的人最有发言权。但是，原本跟着他的人要么被辞退，要么被调离总部去了海外。”
　　王泽接着道：“昨晚，铃铛说她查到有人被调到了洛杉矶，我今天让我爸找人去跟他们接触了一下，果然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梁飞鸿和付馨曾是恋人。”
　　叶子峰道：“人家怎么会那么容易告诉你呢？”
　　王泽笑道：“调任的时候，梁飞鸿总不能告诉他的人因为他们知道他与付馨的关系所以才被调走吧？我和悦儿去了美国，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找我谈合作，偶然谈起你和柳丫头，难道我还要装不认识吗？”
　　闻言，叶子峰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多余了，点头道：“你还真是及时雨啊，那有关于梁飞鸿妻子的线索吗？”
　　“没有。”王泽道，“他的妻子在欧洲，要打通那边的渠道成本太大，时间也不够。”
　　叶子峰道：“如果付馨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我们就可以认为梁飞鸿的妻子出国后，付馨从梁飞鸿的恋人转成为情人，直到艾佳的出现，她的情感再一次遭到了背叛。可是，她为什么到现在才报复梁飞鸿呢？”
　　“那只能是，付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爱着梁飞鸿了。”何柳嫣道，不过这话还差半句才表达完整，即：就像简茗到现在还喜欢你一样。她继续道，“可能是最近发生了什么，才让付馨下定了决心要背叛梁飞鸿吧。”
　　铃铛抿嘴道：“是与不是只能问她本人了，我们也不好猜。”
　　不等叶子峰先将梁飞鸿和付馨的问题理清，孙昊又道：“你们都说完了吧？该我了。”
　　叶子峰只得先将梁、付二人的事情放下，道：“说吧。”
　　但孙昊却不言语，打开手机给叶子峰看了一张照片，其内容是何来与付馨的结婚证书，日期是2019年的4月1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子峰忍不住大笑起来，但不知是不是因此影响到了伤口，眼睛里也出现了些泪水。
　　何来一直在骗他。付馨也在骗他。
　　知道叶子峰付出了多大努力的几人见状也心酸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劝叶子峰。
　　孙昊解释道：“东西是陈刚的人在林析的姐姐家里发现的，林析在那儿有一间卧室。他姐夫生了病，这段时间经常在家，所以陈刚的人也是现在才找到这东西。”叶子峰把头靠在靠枕上缓解大脑的胀痛，相比短时间内大量信息的摄入，曾经的室友变成这样子才最令其痛心。想起这两天跟林析重见后发生的争论，叶子峰不禁发问，这个人说服自己跟他演了这么久的戏时，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
　　王泽道：“该拿主意了，前面的误判是你太过相信林析导致的，这不怪你。当然，也有关键信息迟来的原因。现在我们该讨论的是接下来怎么做？”
　　叶子峰道：“还讨论什么，我要听他们直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