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次日，叶子峰陪何柳嫣在校用完午餐，便独自驾车前往何来工作室。因心里认定了何来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此时的他心里倒很平静，也没准备什么劝人的说辞。
　　阳光照着他脚下的路，照进何来工作室的大门，照不到那一列列摆放着的作品。工作室里的音响，正播放着“文也”写作课的导师们在上课时所说的话。“我们创作小说，要严格按照起承转合的结构来搭建我们的大纲……我们的人物一定要鲜活，要让读者一下子就被他们的人设吸引……情节也一定要紧凑……同学们，相信我，相信我们的老师，我们从事小说创作教学这么多年，带出了无数位月薪上万的作者，只要你们跟着老师的节奏走，下一个成功的作家一定是你……我们内部有自己的渠道，每个学员的稿件我们都会精心修改，绝不辜负每位学员的信任……”
　　何来闭着眼睛，在两列排开的作品夹道中似梦游一般踱步，闭上双眼将自己沉浸在这样的话语里，然后发疯了一般冲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脑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
　　见状，叶子峰便知道何来输了。
　　昨夜，叶子峰下载了“文也”APP，在软件置顶的消息中看到了一则长篇小说征文通告，凡在“文也”注册了账号的用户都可以参加。而这两天，就是平台公布中奖结果的时候，一等奖5万元、二等奖3万元、三等奖1万元。叶子峰试着在平台里搜了搜何来的作品，果然在征文通告的下方看到了他此次参与征文写下的小说，全文15万字，讲述的是一对男女情人在入大学后一次次在“这样就可以”的声音中学习、就业却屡遭失败，最后又在同样的声音中分手、自杀的经历。
　　叶子峰只看了一眼文章的开头便没耐心再看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文笔、情节的问题，而是他深知这样的小说在如今爽文横行的市面上必定不会受到平台和读者的欢迎，他没有勇气去看曾经的室友在付出努力后只得到一个注定失败的结局。
　　而何来在将电脑砸向桌面后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凡身边能拿到手上的东西他都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电脑的残骸上，在发泄了心中的不满后用力呼吸……叶子峰不去打扰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突然，何来又冲到了叶子峰面前，双手扶着沙发的靠背紧盯着叶子峰的双眼。
　　叶子峰避开何来的眼睛，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何来的身子一震，接而露出惊恐的神色抖动着身子，像看到恶鬼般从叶子峰身边逃开躲到那堆满废稿的角落里颤抖。当这一切动作结束后，何来又站起身来，从桌上抓起笔奔到了一个画架前在崭新的稿纸前书画。见状，叶子峰便走上前去看何来在画什么。从底稿来看，那是一双巨大的手在空中通过丝线控制着一个垂死的人……叶子峰无奈地从鼻孔深深地出了口气，他能理解何来此时的心情，但不得不在心里感慨这样的内容随处可见，尽管何来自认承受了痛苦，但在这样的痛苦之后，他的表达还是没有脱离对他人的模仿……见何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叶子峰便也提起笔，在何来旁边的画板上写道：
　　以为露出獠牙就能咬碎些什么？
　　以为眼里有凶光就能让他害怕？
　　
　　不是戏子，何来的剧本
　　没有观众，何来的情绪
　　
　　何来斜眼看着叶子峰写下的句子，许久才道：“去坐吧，我一会儿过来。”
　　叶子峰挪动脚步回到沙发上坐下。何来端来茶水，起手往叶子峰面前的茶杯中倾茶。二人都未开口，茶杯的水也满了出来，流过桌面淌到地上。直到茶壶中的水流尽，何来才收了手平静道：“我这儿昨晚进贼了，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丢。”
　　叶子峰起初还在想是不是该安慰何来几句，听到他这么说,便也觉得不必了。
　　何来不看叶子峰，把茶壶放回托盘里，问：“看到什么了？”
　　叶子峰亦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有秘密的人，怎能不在存放秘密的地方做些手脚？你找的人很细心，我这儿的东西都基本恢复了原来的位置，但有些细节，只有我能看出来。”何来说完，往茶壶中重新添水，道，“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停顿了大概几秒，叶子峰慢慢道：“看了你的卧室，看了你的U盘。说实话，我很震惊，也无法想象这就是你的生活。”
　　“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要面子，总要牺牲点什么。”
　　叶子峰看着何来的脸，问：“面子重要吗？”
　　何来苦笑道：“当然重要，你一天成为不了我，就没有替我判断的资格。”
　　叶子峰道：“说来听听。”
　　何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叶子峰点上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支，慢慢道：“当我顶着辍学求诗的帽子进入这个圈子后，我在人们的眼里就已经不一样了。如果不挣一个光彩的颜面，我将成为千厦大学史上唯一一个辍学逐梦失败的典型。等它蔓延到社会，我和我坚持的都会成为世人的笑话，活在人们嘴里的方式不是写了多少诗，而是成为像‘伤仲永’那样的度量词。你觉得光彩吗？”
　　“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是因为来钱快吗？”
　　“不要把它看得有多污秽，多堕落。”何来继续道，“圣人就不需要性吗？圣人就必须弃爱吗？那是造物主赋予人的本来的能力，你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来满足欲望，但真正的欢愉只存在于与异性的交合之间。你睁眼看看，这地球上但凡是个能跑、能跳、能爬的东西，哪个不是这样？即便是站那不动、无性繁殖的植物，也要借风带来花粉寻求交合的刺激。你此时站立的大地，也是南北磁极相吸的产物。当风刮过广阔的土地，河水自山川流淌过，你难道不觉得这正是它们向大地求爱和索吻的方式？”
　　叶子峰无言。何来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愈加激动，道：“张开双臂与世界相拥，我拥紧爱人一样的，感受她们的呼吸，聆听她们的低吟和高歌，那是多么真实的体温和自然的言语。我们燃在体内的烈火，不灭不止！不死不休！”
　　叶子峰难以置信道：“你爱她？”
　　“当然，我爱所有的一切。”
　　“别恶心人了，说得好像某种大爱一样，你已经错了。”
　　“我又何尝不觉得你错了，等着吧，你也会有这一天。等到那天，你会发现那只是爱进行的一种仪式。”
　　“我不是小孩子。”叶子峰强调道，“但你这种，我实在理解不来。”
　　“难道艺术只有美这一种形式？算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懂。用你的话来说，这是超出你认知之外的东西。不过我真的好奇，你看了那些东西后内心真的毫无波澜吗？你不想跟你的女朋友试一试？”
　　“我是看过视频的内容，但只想确定视频里的人是不是你而已。”
　　“确定了，也很失望对吧？我能理解。不管此刻的我在你眼中多么的不堪，我的诗是真的，我的话是真的，我没有欺骗你，也没有欺骗我自己。”
　　叶子峰不得不承认，如果何来是个光明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为何来方才的言论拍手。但用底裤来当遮羞布的人，说得多，说得响，甚至说得漂亮，也不意味着他是对的。装裱的词汇越华丽，引经据典得越多，就足以说明他在说服自己时有多挣扎，他越想摆脱什么，就越会将其摆到明面上。叶子峰不想再听何来说下去，道：“可是我很好奇，你爱她，却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是怎样的体验？你想获得什么呢？是把自己意淫成视频里的角儿，幻想你口中她那时的呼吸、低吟、高歌都是因为你？”
　　何来刚展现出来的片刻得意，在叶子峰的追问下逐渐消失，表情也凝固起来。而叶子峰也在何来的面部表情中看到了这显而易见的变化，继续道：“还是说，你把自己想象成视频里的梁飞鸿，想象你拥有他的一切，与你所爱之人的性、数不清的金钱和触而不得的权力。”
　　“叶子峰！”何来厉声打断道，“不要拿你的幻想来侮辱我。”
　　叶子峰冷冷道：“不是我要侮辱你，是你的情绪说明了一切，就像你腰间的那条裤腰带。怎样？被人盯着裤头的感觉好受吗？想想被你主人用它牵着的时候，你讨好的样子跟梁飞鸿的区别有多大……”
　　“叶子峰！”何来发怒了，起身打断叶子峰。然而在持续了十多秒的对视后，他还是瘫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掩面，将手指插进了头发。
　　“我…”叶子峰无意揭露何来的伤疤，开口解释。但何来并不给叶子峰继续的机会，抓起桌上的仿玉茶杯狠狠砸到地面上。这倒是符合叶子峰预设的局面，道：“抱歉，这就是你我的沟通方式。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评价什么，现在我们该来谈谈真相了。你跟艾佳、梁飞鸿的关系是什么？陈嘉熙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何来放下掩面的双手，痛苦地靠在沙发上，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叶子峰道：“当然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才要听你说。”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如果涉案，我希望你去自首；如果知情，我希望你能报警举报梁飞鸿。”
　　“这不可能。”何来道，“我不可能背叛艾佳，她的公司马上筹备完毕，我不可能毁掉她的将来。哪怕你把我交给警察，我也不会说出一个字。你为了让何柳嫣重新回到意象传媒顶峰时的状态，所以敢去挑战梁飞鸿那样的人物。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叶子峰强调道，“那是一条命。”
　　何来看着叶子峰认真的脸，笑讽道：“不要把自己想象得有多高洁。你利用朋友和整个公司的员工，把他们对你的信任、拥有的金钱和色相玩弄于鼓掌，不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让她们脱，你让她们露，你让她们做出勾引的动作，用镜头对准她们的乳沟、腰臀、大腿和脚趾，在她们获得关注后用她们牺牲掉的廉耻成全你女人的体面，你想过她们的尊严？想过她们的平等吗？那时候你跟梁飞鸿、跟我都是一样的货色，区别只在你和你的女人没有亲自去卖，区别只在于你给了钱，从而维持了你在大众眼里的干净。”
　　何来不给叶子峰说话的机会，用尽全力大喊道：“你跟她们说，这样就可以，那样就可以，让她们相信你向她们描绘的一切，却让她们成为你们的垫背。那些艺人都像陈嘉熙一样，在被你强奸了之后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就死了，谁的灵魂干净过！你太厉害了，厉害到把自己的女人捧到了一个常人无法超越的高度。所以艾佳才会眼红、姜柏才会恨、陈嘉熙才会反抗、才会死！”
　　叶子峰道：“说这些，想达到什么目的呢？用你所认知的本质去评价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我告诉你，姜柏的错不是我该担的，人人都跟他一样，那不是到处都是罪犯。如果陈嘉熙不死，她将成为首批在公司帮助下成立个人工作室的员工。而你爱的人，不过是个把贪婪写在脸上，连遮掩都不顾的女人。你期望用几句话就让我怀疑自己的人格和做的事？你配吗？”
　　“这个世界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哪怕是厂里生产的机器，也有品质的高低。人也是一样，出生、认知都不一样。但基于这种不平等所造就的不同才最平等。别人有的是因为他有，你没有的是因为你没有，各凭资源、本事吃饭，有什么利用不利用。你所做的、你所写的，无非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把看到的一切当做世界的真相，然后在发现所求无所依后，将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救世主，最后走投无路了不惜贩卖灵魂和肉体。你哪来的自信，说你跟我一样？”
　　何来大声打断叶子峰，道：“是！是！你现在成功了，你真的在这个社会告诉你的这样就可以中认知了、获得了，你就有资格指责我、审判我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过是个奴隶，是个帮凶！是个用同样的谎言去设局、欺骗的恶鬼！”何来终于喊出了藏在心里那么久的话，这一刻他终于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勇敢，他看到一个畅快的、自由的人用这样的嘶吼撕开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这样就可以”的骗局，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感受最为淋漓的快感！
　　然而，当他转头看到叶子峰的时候，却又在他脸上看到了一副看你笑、看你疯、看你几时死的神色。他不理解，也无法接受叶子峰用这样的表情看他，指着叶子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我看过方尽提做管培生时给你写的日记，那时候的你不也是这样看待这个世界吗？你本应该站出来，你应该跟我一起，不，不对，你那个时候就能看到这些了，你比我聪明，你比我勇敢，你应该成为带着我们前进的那个人，你为什么变了？难道是挣了几个臭钱，得到了一个坐在镜头前，任谁都可以意淫、叫一声老婆的女人就让你忘记了你也曾经跟我一样吗！”
　　“来吧，叶子峰，你应该回到我们的队伍里，以你的能力你会很快成为我们的新领袖，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其他像我们一样的人，你应该去把他们从这样的骗局里救出来。”
　　叶子峰沉默了许久，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何来痛苦的根源。他过去也像何来一样思考过，在大一尝试工作失败后在那一圈一圈的骑行中呐喊过一样的话，但当最后在方尽提的指引下知道是自己不行的时候才觉出了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只是，他不是方尽提，没有那样的耐心和能力去教别人做什么，更何况，何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也不得而知，许久才道：“然后呢，等他们问我要饭吃的时候，我再去告诉他们另一个‘这样就可以’，那不是又成了一个新的闭环。”
　　眼看自己的言语丝毫无法撼动叶子峰的那颗心，何来放弃了，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苦笑，笑自己刚才真像个小丑。
　　叶子峰继续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呢？能掩盖你做过的错事吗？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得认。别让我瞧不起你，至少你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对不起你说出来的话，也对不起你写出来的文字。”
　　何来仿佛妥协了，问：“我是站在艾佳这边的，你来找我，不怕遇到麻烦，不怕我将事情告诉艾佳或者梁飞鸿吗？”
　　叶子峰道：“我来找你，是基于过去的交情觉得还可以对话。至于我个人是否会遇到麻烦，取决于你在不在意这个机会和如何看待我。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但你阻止不了这件事被翻出来。”
　　何来不解道：“你图什么？”
　　“你不是说了，为了一个女人吗？”
　　“这不是全部。”
　　叶子峰低下眉，又看着何来的眼睛，道：“为了房间里的人。”
　　“呵，你他妈还是这逼样，调门永远这么高。”何来不再发问，转头看着天花板道，“让我想想吧，这不是轻易就能作出的决定。”
　　“可以。”叶子峰道，“但也不能一直拖着，三天够你想清楚了。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表态，我不会再来找你，你大可以继续做在艾佳面前的情种，但我会从其他方向继续查。不过，到时候被警方查出来，你自己是什么下场就得想清楚了，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毁掉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值不值得？”
　　“切，又不是第一次了。”何来自嘲着，仰头看向天花板。
　　叶子峰看着何来的神情，感觉到他似乎在回忆些什么，然而那样的回忆又有什么意义？
　　何来没有等来叶子峰的回应，想他或许也不屑于同自己讨论关于过去的事情，便坐直了身子，道：“那就如你所愿吧，我去举报梁飞鸿。”
　　叶子峰放心了，打开手机录音软件道：“从头说说吧。”
　　何来看着叶子峰的动作，疲惫地笑道：“你还想让我脱两次？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的。不过我想在这之前出去走走，再回家看看，下一次回去，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叶子峰方才看到何来表现得那么激动，便知道他一定涉事其中了；再听到他这么说，便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道：“在见你之前，有人给我提供了其他线索，我总得听听你们说的能不能对上。”
　　何来摇头道：“你的人提供再多的线索也不会比我知道的多。”
　　“你真的参与了？”
　　“你会知道的。”
　　这是叶子峰第二次从何来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思考片刻，他还是决定给这同窗了两年的室友一份信任，把手机收起来，起身道：“那我等你消息。”
　　何来不语，从桌上抽出一支烟点燃，不再看叶子峰。
　　叶子峰走到门口，回头看看何来。此时阳光照射过来的角度已发生偏移，却依然无法照射到阴影之下的何来。叶子峰有一刻这样想，如果他是个情感充沛的人，他或许会说：在回头的那一刻，我多希望或者看到的还是过去的林析。只可惜，他不是这样的人。见何来还是低着头，叶子峰也不再打扰他，转身离开。
　　何来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叶子峰的背影消失在阳光之下，也知道这就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烟雾在他面前消散，又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