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无以言表的情绪

　　一
　　
　　过了元宵节，小魏和葛姐也相继回京，而林静却开始准备买票回家了，并对雅婷说自己想在家多呆一阵子，所以建议解除合同。雅婷虽不解，但也愿意尊重公司规定和她的意见。并说梦涵也大了，有爷爷奶奶带着你放心，在家多陪陪孩子也行。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了手机说：“浩然送我一个新手机，这个旧摩托罗拉手机就送给你吧，好方便联系。回来时打个电话，我可以去车站接你。”
　　林静仍是推辞，雅婷就说：“你是不是嫌是旧的?那我回头给你买新的，你总是这么客气。诺，你给梦涵红包，我也得给阳阳个。”说着拿出个红包和手机一块，塞到林静手里，并按住她不许再推让。林静也只好红着脸和眼圈儿收下了，又很纠结，也想不出为什么非要回家。自己有留在这儿的能力，也有再去找工作的优势，这段时间儿子三天两头打电话也没有那么想，但就是心不踏实。
　　雅婷送她上车前先去解除了合同，正欲离开公司，林静却意外看见了大门口正打电话的秋媛。显然秋媛也看见了她，并走了过来，神秘地拉她到一边私聊。秋媛得意的告诉她：自己现在已经在找门面，准备开家政公司了。看到她解除合同，马上就说是天赐良机，两个人可以作一番事业了。林静也顾不上说太多，于是把自己的电话告诉她，便匆匆去乘车。
　　下了车，还是奋强接姐姐，看到大姐气色变好，眼睛放光，弟弟由衷地高兴。她也直接说先回家看爸妈。一路上弟弟给她说家里最近的情况：向阳饭量大增，个头也开长了，话也多了性格开朗了许多。
　　这些好消息，令她满心欢喜，而好像又是预期中的必然。她一边听弟弟说话，一边看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天阴沉沉的，四野雾气升腾。虽然已快出正月，气温也没回升，麦子还在锈着头没有想生长的趋势。弟弟停了一会儿又对她说：“从你走时爸爸就在腰疼，也不愿意去看，断断续续的疼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后来拖到了十月底才去看病，医生说结石太大必须手术，就手术了，在医院住了十来天。”
　　她突然想起来那天走时只匆匆坐了一会儿，也发现了爸爸好像不对劲，弓着腰，也曾问过他是怎么了，然而爸爸说刚扭了一下腰，没事儿，所以她也没在意就去了北京。她叹口气，心想自己好傻。就听见弟弟又说：“接着11月的时候，咱大姨又查出了肺癌，还是晚期了！如今已经卧床几个月了，看着直让人心疼。”她突然感到一阵揪心，家里发生这些大事，而却从来没有人在电话里说过。她深深感到自己太无用，即便是说，也都仿佛是白说！
　　一脚踏进了亲切的家门，笑脸相迎的父母又一次治愈了她漂泊在外几个月来疲惫的心灵。她惭愧的询问着爸爸和大姨的病情，而父母也只是轻描淡写，直说爸爸做了手术之后吃胖了。对她一阵问长问短之后，也又劝着放心。只坐了个把小时，爸妈还是催着奋强送她回家，出嫁的女儿终归像是亲戚一样！
　　
　　二
　　
　　杜大伟没有想到林静会突然回来，林静寄回来的钱连赌带过年已经所剩无几！而还要完成林静让他记的收支账目，这会儿急得他直抓耳挠腮。又忙急中生智，借口说上街买肉包饺子，赶紧就匆匆出了门。
　　向阳还没放学，林静坐在儿子床上，抿嘴笑着环顾房间。桌上向阳和两个同学一起的照片，笑得阳光灿烂，忍不住拿起看了好一会儿。小抽屉又上了锁，不知道有什么秘密。山墙上崭新的三个奖状，令堂屋蓬荜生辉，家里虽简陋，狭小，阴冷和黑暗，但一回到家心里就充满了踏实感。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百忍成金还是上帝的垂怜，总而言之这个状况证明自己的家越来越好。
　　房间光线不好，她抬头看向窗外，若有所思，脚步随着目光走向大门外。豫南的冬天，也不像北方那样室内有暖气，室内室外一样冷得像冰窖。有阳光的日子，十一点才化冻，近看大片的冬小麦刚从冻着的土地里露出几个绿叶，石子路上又开始泥泞不堪。清早下车还时而有点太阳，这会儿阴着的天越发雾蒙蒙的，看样子又要下一场大雨。
　　地处平原，一眼望十里，林静站在大门外眺望，八里外是大姨家所在的村庄。不隔村不隔店，一条路走到头，大姨家屋后那棵大白杨树似乎也隐约可见。她不知道在深圳和姨父一起收废品的大姨，怎么就突然得上了肺癌，而且查出已是晚期。这个消息，让她一想起来就泪眼朦胧，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岁月碎片，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快乐与忧伤也常常浮现脑海。如今一回到家，远远看到那个从小就熟悉的小村就分外难受，恨不得一步跨去看个究竟。
　　
　　三
　　两口子正包饺子，儿子也回来了，家里顿时热气腾腾。林静看到儿子果然长高了好多，忙拉着站一起比比个儿。向阳又小嘴叭叭叭的说个不停，虽然大都是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但是妈妈依然兴趣盎然地听得津津有味。
　　吃饭的时候，林静对杜大伟说：“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大姨吧？”
　　杜大伟一听就想急，但又马上说：“我最近腰疼，你自己去吧。”
　　向阳问爸爸：“你咋突然腰疼了呢？以前咋没听你说过呀？病了咋还瞒着我。”
　　杜大伟马上说：“跟你说你也不会治呀，还让你在那不安心上学。看看账本上，我买药都花了多少钱了呀！”
　　林静随即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你辛苦啦，这该花的钱啊也得花。”她不动声色，但也看透了七八分。
　　“对呀，像大姨那样了，连花钱的能力都没有了就惨啦，别买太多东西，我看她啥也吃不了。”杜大伟不知是不过脑子张嘴就来，还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向阳看看妈妈突然沉下的脸，瞪了他一眼，而杜大伟只管埋头大口吃饭。
　　为了缓和气氛，向阳又笑着问妈妈：“妈，你说刘小楠长的好看吗？”
　　“你羞不羞啊，一个小男孩，研究人家小女孩干嘛？”林静笑着说道。向阳马上说：“没什么，人家都说她好看，但是我看她不好看。”
　　“小子，是真心话吗?”杜大伟嬉笑着逗儿子。
　　“哎呀，你俩放心吧，你儿子我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现在的小妮子懂个啥？燕雀安知鸿鸪之志也！我要到上大学时再谈恋爱，找个知书达理的。”林静拍拍儿子的肩膀，表示赞同并放心，而这个消息的透露其实是让他她不放心的。
　　“妈妈，你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是在搏击中得到快乐，向想要实现的生活和价值去努力。从这一点说我姨姥姥已经生存的有价值了，俩儿子都成了家有了孙子，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心愿。年纪虽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也提前完成了，所以她就应该上天堂去休息去享福了，我们也不必太难过。人的生命不论长短，有的人活到一百岁还不如活到三十岁的人有成绩，而且最后也很受罪。”林静惊讶地看着儿子，这哪是一个四年级小学生说的话。她想不到儿子小小年纪，竞能把人生看的这么透彻。她觉得自己作为妈妈教儿子的太少，只能更加继续鼓励他从书本上多多获取知识与智慧啦！同时她也惭愧，听闻过那么多为了教育子女一掷千金的人，也见到过不惜丢弃一切陪伴孩子的人，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空口白牙鼓励鼓励，再鼓励！
　　天空中真的又飘起了雪花，感觉那么轻盈，而有诗意。儿子兴致勃勃地拉起妈妈的手，在院子里绕圈圈儿奔跑。林静看着欢笑的儿子，也想尽量配合他的快乐，但脑海中却总是闪现出姥姥的容貌，世上有万般苦哪一种比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姥姥来说会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啊？
　　
　　四
　　
　　当看见大姨骨瘦如柴的那一刻，林静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大姨那双往日漂亮灵动的大眼睛，已经几分呆滞而显得陌生，目光里透出几分恐惧似乎还有几分凶煞。林静似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她感觉死神似乎就站在这个房间的某一处，冷冷地盯着她们。林静也真真实实知道了人真的能瘦得皮包骨头，眼前的大姨让人有种万箭穿心的痛。大姨姣好的容颜如今已面目全非，令人不敢相认，更不忍直视。当握着她的双手时，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又顿时传遍全身。林静忍不住把大姨拥入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灵被那种无有回天之力的痛苦紧紧缠绕着。
　　世上很多的事情，有时会让人感觉是无法过得去的，但是后来才发现不知不觉总能过得去。而死亡，却是人人都逃不过去的，真正降临到亲人或自己身上时，也才知道死亡是如此可怕。人的痛苦有好多种，而生离死别对于任何人都是最残酷的一种！尤其是至亲至爱，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林静此时想到了姥姥，这对于她老人家肯定是致命的打击。想到这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太笨太无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在痛苦中挣扎却束手无策。
　　林静明显感觉到大姨已撑不了多长时间，她暗自想这次要在家多呆一段时间，有空就来陪陪大姨，不能让自己心有遗憾。她记得大姨一直像对女儿一样疼她，所以虽然屋内气味难闻，大姨多日无洗漱。她仍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给大姨喂每一口饭，而后用温水轻轻为大姨洗脸洗手，擦身。
　　她想为大姨再洗洗脚，想为大姨尽量多做一点事情。可是大姨不让洗，轻轻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无力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轻轻说道：“人啊！磕磕绊绊地忙碌一辈子，干的再多也没用，大多数都是无用工。闺女，记住了，以后别太委屈自己，对谁都忍着让着憋屈的是自己。为人正直善良，对别人做到问心无愧，有理得说出理，不伤人也别被人伤着；另外得教育好孩子，不走歪道，好好自食其力，不求当官发财，健康快乐地，就好；一定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钱再多也不如有个好身体，不让亲人难受，不给别人添负担。”
　　林静边默默流泪边点头，她知道把她当女儿的大姨，一直到临终还在牵挂着自己。对这份深沉的母爱她无以为报，直感觉因无奈而心如刀绞。她看着大姨有气无力地说完，双眼含泪，抚摸着大姨的脸说：“姨妈，您放心，静儿记住了。”
　　
　　五
　　
　　从大姨家回来的林静和以前一样，拆洗被褥，洗洗涮涮，不紧不慢地做。杜大伟三番四次的催促，而她总是找借口推迟着，想在家多待一天是一天，尽量能送大姨一程。然后是到妈妈家，姥姥家，一家一家地串亲戚，看望长辈，虽然到哪儿也没有钱买多少东西，但是她觉得就是想去看看，陪着说会儿话。为了让杜大伟心里平衡，只要在家做好饭就去喊公婆过来吃。看着村里孩子们都来找向阳玩儿，向儿子请教数学题，她也感到无比欣喜。
　　杜大伟看她在家快一个月了，就耐着性子哄她，她也完全没有想走的意思；也极力按捺着自己心中怒火，转过脸就气得咬牙切齿，而林静看见也只当没看见，软硬不吃，佯装不知。
　　妈妈也是哭红了眼睛从大姨家回来，路过女儿家看看，母女俩四目相对，都泪眼婆娑。林静想不出安慰妈妈的话，她知道无论怎么安慰都显得无足轻重，就端杯茶双手递到妈妈手中。依偎在妈妈身边坐下来，含泪听她哭诉姥姥为大姨不吃不喝、半夜起来在院子里烧香的事。母女们掩目痛哭，斩足之痛的肝肠寸断，是回天无力的绝望中一种撕心裂肺。也让人深深理解了这种手足情，完全不亚于亲子情和夫妻情，甚至是更高于和纯粹的亲情。
　　这时秋媛却打来了电话，兴冲冲地告诉林静：“你不是说我找好门店你过来吗？快来快来，我找好了，就等您林老师了。”
　　杜大伟在一旁忙说让她快去，妈妈也说去吧。第二天林静又买肉剁了馅，给大姨和姨父送去，包了饺子煮好，喂大姨吃。大姨吃的很香，也露出笑容，太阳落出她才依依不舍地含泪告别。
　　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她尽情地让泪水流淌。她在泪眼模糊中一边前行一边想：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指挥呢？这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吗？好像不是。根本也没有多少把握，再说朋友有那么重要吗？杜大伟有那么重要吗？到底为什么自己做不到断然拒绝呢？生活中有很多无奈而不能直言的思想吗？好像也没有，在雅婷家那次演飞扬跋扈的角色，真的很爽。其实，想来大多时候，说是不想得罪人，就是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
　　
　　六
　　
　　回到家里，林静又给秋媛打电话说：“秋媛，这开公司不是件容易事，咱没有经验又没有人脉，你还是再想想，积累些经验，我也再考虑一下。”
　　“你别说这么多了，快点儿来。名字就用你以前说的，叫地丁花家政服务公司。”秋媛永远是急性子，不等她落音，大声催促道。
　　“我当时一半是当玩笑说的，但是真做起来靠的不是冲动。这是个商机不错，但咱们更要有用户客源和人品技能都过硬的服务员才行。”
　　“你就先来吧，别这么多废话啦，咱们先抢占了先机，再慢慢发展壮大。”秋媛不等林静说完，还是急不可耐地催促。
　　两个人打着电话，杜大伟在旁边已经急得团团转。以前俩人好三天就吵架，这次如果不是几个月没挣钱又输钱，他早就不耐烦了。见此情景在旁边大声叫着说：“反正是她出钱，你管她这么多呢，你去了有活儿再说，快点走吧。”
　　林静就知道他早已不耐烦，也懒得给他吵架耽误时间。尽量不急不燥地说：“虽说她出钱，但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打拼，都是血汗钱啊。她既然让我帮忙，就是百分百信任我，我一定得尽心尽力才对得起她。”林静说着说着，眼里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秋媛街头卖货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脑海。虽然她的一些行为自己不赞同，但不管什么时候她要求自己一定以诚待人。她相信只要人是善良的就可交，善良遇上善良便是这世上最美的光，可以温暖整个世界，帮助别人也成就自己。
　　然而杜大伟再也看不下去她迟迟不下决心走，就板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我都忍你一个多月了，你咋的?为了等你姨死你就不走了是吧?”而他的话刚落音，林静就把桌子“哗啦”掀翻了，并站到椅子上大声说道：“你她娘的，老娘每月给你寄钱，这就是个饭馆也是我养下来的，我住久了都不乐意啦?行，我走，以后不寄钱了，我有钱上哪儿住不行啊。”
　　“嗨，你脾气一次比一次见涨啦你，不让蝇子从鼻尖儿上过了都。”杜大伟说着，缩着脖子往大门外走去。林静看着他的背影，从椅子上下来，又去着手收拾桌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蛮力，可能是长期积压在心中的一些情绪，太需要找个出口去宣泻！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北京时想回来，而回来又总有种无以言表的压抑！隐隐之中，觉得自己像个坐错了位置的学生一样，有种惶恐不安。对父母、对孩子、对亲人，都没有一点用，自己的位置在哪儿呢?深究无果，不究不甘，这种无所适从的忐忑，似乎也只能在繁忙中能够冲淡，或是搁浅。
　　
　　七
　　
　　林静觉得每一次踏上北去的列车，就如同勇士去奔赴战场一样，满怀对未来的斗志，也深怀对家乡的依恋。
　　扑面而来的，还是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乡音。家乡朴素的乡土人情，宁静山水所散发出的自然之美让人神往。人们勤劳善良，世代躬耕，遣送岁月。越过情感的脊梁，家乡美是刻在骨子里的思想情愫，是融于血液中的感恩之源。随着阳春四月的春风，家乡又在面前展开了一幅画卷——山依然是那样青翠，水依旧清澈如初，一望无际的麦田已经是层屋碧波在翻滚，让人永远看不够。
　　一树一树的繁花从车窗前闪过，令她想起余秋雨的一句话：“生命如一树花开，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不由心生悲悯：大姨如今已如不敢触碰的花儿，在轻轻飘落，寂寞于尘埃！然后她又泪润双目。
　　她久久凝望着窗外不断涌现的风景，也许是一弯春水惹春愁，也许是别离的怅然，她苦苦地烤问着人生的意义：我如很多人一样，努力追逐着什么，似乎还是两手空空。年过三十，忙碌半生，平淡半生，生命却从来没有华丽绽放的时刻。这纠纠缠缠的人世啊！何处是安静桃花源？天堂可否是呢？人间虽累，我还依然要活着啊！就如向阳所说我还没完成任务呢！
　　蝴蝶为花醉，花却随风飞。很多事情我们都左右不了，所以不如随缘即好吧！死虽难，生亦更难，但因为心中有爱的人，身边也有爱我的人，大姨也希望我过的越来越好，就更勇敢地去活吧！找到喜爱的事做，即便碌碌无为也是满心欢喜的。只要心中有爱，何处不是春意盎然？只要心中有景，何处不是花香满径？如若流年有爱，就心随花开，如若人走情凉，就守心自暖吧。只要有一腔热情在，人的心灵就不能是一片荒芜。当我们心中有希望，人生便会有阳光明媚，处处通向坦途。无论盛夏或寒冬，都能感受到春光浪漫的温柔和清新。人生的山水，一程又一程，无论活的明白不明白，都得一程接一程的向前跋涉。
　　蓝天和白云似乎都静静聆听着她的心语，懂得那是她对大姨的牵念与不舍，还有几多难以言说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