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自那之后，叶子峰便不常写诗了，也再没参加过新艺社的任何一次集体活动，不过他也不想自己的大学生活就在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这一圈里转没了。稍后不久的社团招新，叶子峰和孙昊搭伙加入了散打队，两人算了算分，只要到了大二能在社团里担任职务就可以额外获得第二课堂的学分便没再加入其他社团，两人成了搭档，也成了宿舍里最要好的伙伴。
　　除此之外，叶子峰还干起了兼职，以千厦大学为中心，方圆数百米内能干的兼职他都干过了，送餐、端盘、发传单、到润丰五金城里帮人下货，每周末两天下来100块钱的工资到手了，他也乐呵呵的把钱存起来给自己买了一双运动鞋，又给家里寄了些千厦市的特产。这是叶子峰第一次挣钱给自己和家人买东西，然而父亲在知道他出去兼职后便坐不住了，含辛茹苦供养出来的大学生不好好读书，一个月挣400块钱还得意洋洋的，这不是捡起芝麻丢了西瓜是什么？便在电话里将叶子峰骂了一顿。叶子峰收到父亲的警告后，很快又失落起来，只能决定不再出去兼职。他打电话的时候，孙昊就在一旁听着，在听到叶子峰被骂后便伏桌大笑起来给他好一阵嘲讽。
　　叶子峰没理孙昊。
　　孙昊笑过了之后，又给叶子峰建议道：“不过说真的，你爸说得有道理，你这一个月就挣400块钱还高兴成这样，确实有点没出息了，我给你介绍个去处，有没有兴趣？”
　　叶子峰道：“什么去处都没用，我爸不让我干。”孙昊道：“你还真是个乖娃娃呀！天高皇帝远，你非得什么事儿都跟家里汇报吗？不说不就完了。到时候你大学正常毕业，工作也定下来了，他能说什么？更何况你现在就这个样子，我不信你大学这四年就不会再动兼职的念头，可哪怕是挣得比较多的家教也得等你到了大三、大四才有人要，你不如趁这个时间去学点其他的本事，多一些经历。”
　　“也是。”叶子峰觉得孙昊说得有道理，便问道，“那你说说你那地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孙昊道：“别一说到工作就知道谈钱，你现在应该以学习为主。你知道有些公司在做大学生管培生培训吗？”叶子峰道：“那是什么东西？”孙昊道：“就是把一些还在读大学的大学生招进公司，对他们进行职业培训，如果你表现得好，公司就会把你纳入重点培训的计划里，这等于你在大学期间就有了工作。”叶子峰惊讶道：“有这种好事儿？那你怎么不去呢？”孙昊笑道：“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啊，我以后可能不太需要自己找工作，工作了也不需要从底层开始做。”叶子峰知道孙昊的家底，无奈道：“我操，有钱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孙昊也不计较，道：“所以嘛，你要是非要拿我怎么不去做判断，那咱就只能换个话题了。”叶子峰担心道：“也不是不行，可是我才大一啊，人家能要我？”孙昊道：“大一有大一的教法。人家既然做了这个，想的能比你少了？”
　　“哦。”叶子峰并没完全理解孙昊说的话，呆呆地回复了一声。孙昊抿嘴道：“哦什么，你到底去不去？”
　　“去吧。你先说说情况。”叶子峰眨了几下眼睛，觉得孙昊大概不会骗他，便答应下来。孙昊问：“你知道千厦集团吗？”
　　闻言，叶子峰便马上想起了刚到千厦的那晚，当的士从高架桥上经过时他看到的那栋最高的大楼，道：“看到过它的位置，但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孙昊解释说：“一般能叫集团的都不做单一的生意，这个暂且不管。它旗下有一个公司专做小语种培训，也是集团做管培生培训的主要单位，你去这儿的话，不仅可以学一门语言，还可以得到一份工作，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孙昊说完，便端起水喝了一口等叶子峰表态。叶子峰问道：“免费的？”孙昊放下水杯道：“你想得美。”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叶子峰犹豫了一下才问：“那要交多少钱呢？”孙昊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学一门语言肯定是不便宜噻，前后至少得两三万吧。”
　　两万，一个足以将人拒之千里的价格，这对孙昊来说可能只是笔小钱，但对叶子峰来说，他家里一年都不见得能存下来两万，便道：“那我还是算了吧，我一个月就那点生活费，家里哪来的闲钱让我去干那些。”
　　叶子峰的话，孙昊早就考虑到了。起初他以为叶子峰说家远所以才一个人来是真的，但直到他父亲解释说家远的意思就是路费也贵时，他才明白了过来，便轻松道：“我可以借你啊。”叶子峰心头一颤，道：“真的？”孙昊大方道：“那还能说着玩啊！反正你只要好好学，大学毕业之前肯定能把这笔钱还上，到时候你多学了一门语言，又得到了一份工作，大学还正常毕业了，你这四年就实现了三倍价值，稳赚不亏。”叶子峰被孙昊说得心动了，但还是不解道：“那你借钱给我图什么？”孙昊歪着头，道：“我操，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了？”
　　叶子峰意识到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连忙抱歉道：“好好好，是我不会说话，消消气啊。不过说真的，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学来的？”孙昊解释道：“我爸公司也属于千厦集团，当时做管培生项目的负责人找我爸谈过，看有没有借我爸的平台干些什么的可能，我听了一些。”
　　（二）
　　就这样，叶子峰在孙昊的介绍下来到了远洋小语种培训有限责任公司。彼时的叶子峰对未知事物还没有防范意识，他只是在后来想起时庆幸，孙昊在向他描述那些他所未知的事物时并没有骗他。而那时的叶子峰，也还不会用阶级局限、认知壁垒这些词来概括他同孙昊之间的差别。他只是听到这样做是划算的，便就按孙昊说的那样去做了，从起因来看足够愚蠢和天真，但从结果来看，却又是那样的幸运。
　　而正是这一去，叶子峰与方尽提那道不清、言不明的缘分又将他们聚到了一起。不过相较于叶子峰的惊奇，方尽提便显得淡定许多了，当听到叶子峰问他为什么不为二人的又一次相聚而感叹有缘时，他只是说：“我跟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缘分，如果只觉得跟你有缘，那不就忽视了跟其他人的缘？既然都是缘，那就不足为奇了，平常心看待就好。”叶子峰点点头，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有道理。自从上次跟方尽提在天台上谈过话后，他也知道这个人有时候做事、说话就是怪怪的，便没有多说。
　　远洋小语种培训公司主要做韩语教学。方尽提作为叶子峰的入门课教师带他上了入门课。叶子峰也在通过入门考试后留了下来。他的语言天赋很高，也足够勤奋，再加上常与方尽提练习口语，掌握韩语的程度相较于同届的三十多个学员便更深了些。在对公司有了一些了解后，叶子峰也对方尽提以及公司其他的年轻老师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除了千厦大学分校的校长聂小雨外，剩下的老师几乎都是在校大学生，然而在他们身上，叶子峰却看不到一点学生的影子，不说站在讲台上授课的状态，便说他们只是站在那儿，就感觉他们已是工作了很多年，经历了很多事的人了。跟他们在一起，叶子峰从不用担心没有事情做，哪怕在韩语课结束之后，也可以听到各个专业的前辈在教室里互相探讨的声音，他们从不为没有男女朋友而感到孤独，也不因此颓靡自己的精神；不会为输了一局游戏而对喊、叫骂，也不会用懒觉来打发每天课余的时间，既能兼顾大学的学业和韩语的学习，又能把工作处理得极好，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但无一例外的都把成长当成了现下的第一要务。叶子峰的心态逐渐从孙昊介绍过来的随便看看，到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转变。
　　十二月初，公司的新一轮助教选拔便开始了，包括叶子峰在内的21名结束了初级课程的学员在自愿参与的情况下，通过考核组成了公司千厦大学分校的第八届助教团体。寒假刚开始，为期一周的入职培训便开始了。这次入职培训由公司设在千厦大学、千厦师范大学、千厦科技大学、千厦铁路大学、千厦经贸大学的五所分校组成联训班进行，126名年轻的第八届助教们身着统一的西服在千厦酒店一同接受培训，也是在这过程被淘汰掉了一半多的人。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叶子峰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只要参与其中了就能走到最后的，那些离开的人有的是没通过公司的考核而被淘汰，有的是受不了朝八晚十的高强度学习、或是无法接受公司传递的新知识而自我淘汰，每天都有人走，小组的成员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调整，也便每天都要认识不一样的人。叶子峰也慢慢领会到了那些令他敬佩的年轻老师们走到今天的不易，他不明白他们在与自己还是相同的年纪时是如何接受这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的：
　　认识社会的九大阶层和如何突破阶层；构建认知模型和打破认知壁垒；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业装扮；与客户沟通，从拿到第一单到实现无数单；什么是团队？如何将个人意志转变成团队意志；掌握知识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你正在学的东西教会给别人……叶子峰努力接收着那些从未在书本上学过的知识，也领会到了自己原以为的有天赋、能吃苦在更具天赋和更具狼性的同伴面前不值一提。不过，他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在那次培训后他正式成为公司五级助教的一员。只是一个人不会因为这样短暂的学习而得到有效的成长，培训中表现得再好也不过是如通过高考时完成了人生中的一组试卷而已。当这些自认为学了些本事的孩子接触到与学校教育不同的知识后，那急切地想要将它问一个对错，想要大显身手的心态使得他们蠢蠢欲动起来，逐渐脱离公司的控制。
　　（三）
　　大一下学期开学一个月后。叶子峰等五级助教的韩语已经学到中级了，他们也将要被划分到四级助教的名下以师父带徒弟的形式展开工作。令方尽提感到棘手的是，叶子峰被分到了他的手下，而他的手下也只有叶子峰一个人。这样的区别对待，让方尽提意识到叶子峰已经被聂小雨内定为重点培养对象了，也意味着他也不能在四级助教的位置上停滞不前了。
　　方尽提是公司招收的第六届助教，按照正常的成长速度，他早该和同届的助教们一起成为二级助教上中级课了，但因为从心底不认可公司以人为干预的方式强行打开学员的认知，从而导致学员的人生不受公司的控制而发生改变的原因，他一直不肯在成为四级助教后再往上走。聂小雨了解过方尽提的想法后，也没有强迫方尽提做出改变，但现在她不得不这样做了，她已经在分校校长的位置上停滞了多年，现下正有机会调去总部，她不能在提交评审资料的时候，因为手下还有一个当了四级助教数届的人而让总部怀疑她的工作能力和态度。方尽提也知道这时候对聂小雨来说有多重要，她不像他们这些还在大学读书的人一样有退路，可以任性，她只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有自己的爱情和家庭，能够去到总部对她来说不仅是工作能力得到了认可，随之上涨的工资也会让她的恋爱和家庭生活的质量更上一层。
　　每当跟聂小雨说起这些，方尽提恨不能她当场就开除了他，这样他就可以从这个投入了感情的地方离开了。然而，在聂小雨的眼里，方尽提又并非是不可雕琢之人。诚如这句：人不该以人为干预的方式去强行打开某一个人的认知，从而导致他们的命运不受干预者的控制而改变。在她接触过的所有助教里，方尽提是唯一一个能说出这句话的人，这便说明了他只要愿意走出这一步，以他看待问题和学习的能力，他获得的成长将很快超过其他人。可是，方尽提始终不愿意走出这一步。这让聂小雨感到头疼。方尽提也曾问过聂小雨，为什么明知道他是这样子还将他留了下来。而聂小雨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你选择了我们。
　　这里当然有聂小雨从事这份工作的原因，也有方尽提通过了考核的原因，但一年多以来的朝夕相处，方尽提早已和公司的学员、师长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从他进入公司学习韩语、成为助教以来，他成长路上的每一步也都有聂小雨的影子。聂小雨为了她的弟子们殚精竭虑的一个个夜晚，方尽提也都在分校里亲眼看到了，他虽只是四级助教，但偶尔到总部的时候也常遇到与聂小雨同期的管培生对他说：“你就是那个厕所里的石头啊？”、“你想让聂因为你被耽误多久？”即便不去总部，就只说一起在分校接受培训的同届助教里，也有人劝方尽提如果不愿进步，也不愿帮别人进步的话就自己退出了，不要耽误聂小雨的前途，也不要为后来的助教们做一个不好的“榜样”。说这些话的人跟方尽提并非有仇，不论是明说的，还是暗示的，方尽提也知道他们只是在劝他做一个对大家都好的选择。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对这些话置之不理，但今夜当他打去电话，聂小雨还是依旧温柔地劝导他时，他不得不去思考那些责备他的话语当中的道理，劝自己接受成为叶子峰的导师。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就在方尽提才刚下定决心要走出这一步，将公司的工作安排通知到叶子峰的时候，叶子峰却已经开始行动了。
　　当看到叶子峰回复说他已经上班了的消息，方尽提忙问起细节来。叶子峰便道自开学后他就开始找工作了，现在正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因叶子峰回复时用的就是“上班”而非“兼职”二字，方尽提便知道叶子峰受骗了，忙问起细节来。那时叶子峰正忙着学习新工作的内容，便敷衍道：“没事儿，我去公司看过，挺正规的。哥，我不跟你说了啊，我这儿还有几个稿子要处理呐，今晚要交。”
　　方尽提本是担忧，见叶子峰是这态度，心中也有了气，不再劝他。此后，叶子峰倒是跟以往一样来上韩语课，但就他早早脱离培训参加“工作”的事，公司内凡认识他的上级助教都来劝他。叶子峰在听多了这些声音后也不耐烦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做出的决定大家都在劝他放弃，便负气申请退出了助教队伍，也暂停了韩语课，打算过一段时间等助教老师们看到他的决心、不劝他后再回来上课。而方尽提依旧没有挽留，他常与叶子峰交流，比公司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性格，也明白他这一路走来都太顺利了。他一个人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没有遇到危险，吃过的亏不过是打车来的时候被坑了十几块钱，在学习韩语和参加培训时的成绩一直处在上游，受到了太多夸赞；就连学习韩语和参加培训的钱也有跟他关系要好的孙昊帮他预付，而越是轻易得来的东西越是不被珍视，越是被人夸赞就越是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是该让他吃点亏了。但叶子峰这一去，也意味着其他助教能够将他劝回的可能也没有了，方尽提不得不为他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新任的分校校长郭淮得知方尽提在处理叶子峰的问题时如此任性，从前对方尽提工作态度的不满，对方尽提影响了聂小雨的前途的不平使得他第一次在集体会议时对方尽提问责。而方尽提笃定叶子峰吃了亏后一定会回来，两人便以一月为期做了对赌。一个月后，叶子峰没有回来，方尽提只得认赌服输，离开了公司。
　　等再见到叶子峰，就是两个月后的事儿了。
　　这期间，方尽提把大量时间投入了新艺社的活动和诗歌、小说创作中，日子过得简单，倒也乐在其中。而叶子峰的经历就要曲折许多了，当初参加千厦集团的培训后，集团并没有马上安排工作给五级助教们，这使得叶子峰在听了、看了无数遍理论知识后一直苦于没有地方将其落于实践，便打算先找个地方试一试拳脚。他在网上看到了一家自媒体工作室的招聘信息，对方只要求应聘者是在校大学生就可以，还给应聘者提供免费的培训，叶子峰觉得自己的条件刚好合适便就去了。
　　面试时，接待叶子峰的是一个穿着红皮衣的白面黄头男子，他把应聘者们集中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向他们说着自媒体行业的前景如何，只要勤学好问就可以成功的话，还列举出了某君、某酱等一系列网络红人的成名经历来提升自己所说的话的可信度。叶子峰听下来又觉心动了，便决定在这里上班，他像在集团参加培训时一样付出了精力和努力，也像在参加培训时所学的那样去爱这个新的团队，然而不到两个星期，在他还没学会如何完成一篇文案的写作时，他就被无声无息地踢出了工作群。当他从老板的口中得到他的能力还不行的回答时，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慢慢的，他开始思考为什么他付出了热情和精力去学习后，还是这么简单地就被抛弃了，他不记得在这份工作中他的态度出现了问题，便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巨大的陷阱里。这个陷阱里的人都在教他怎么做就可以成功，只要信任团队、肯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团队的资源，然而一到了真要挣钱的时候，他们才不会管他们教过什么，也不会问参与其中的人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和信任，只要不能满足他们挣钱的需求，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这样的人抛弃，那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教他那些东西呢？叶子峰想不到答案，他身边没有谁跟他有一样的经历，方尽提等人也正身在陷阱之中而不自知，无法给他回答，就只能在一圈一圈的骑行中排解心里的苦闷。
　　一天傍晚，方尽提从图书馆出来时见叶子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四方广场经过，等他吃完饭了，叶子峰又从另一个方向骑了过来。方尽提不知道在他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叶子峰究竟骑了多少圈，但也猜到他肯定在那份所谓的工作中吃了亏，现在正是难过的时候。思索过后，方尽提还是打通了叶子峰的电话，问他绕着学校一圈一圈地骑车干什么。叶子峰只道无事。方尽提便约叶子峰到三阶池边见面。当听完叶子峰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心中的困惑后，方尽提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用人为的方式强行打开一个人的认知，无异于让久在山洞里的人只知道洞外的美好，引诱他们走出来，贪快的人往往因为不知道阳光刺眼而在走到洞口时被刺伤了眼睛，当失去和得到不能成正比的时候，他们的理解和判断又如何能够准确呢？
　　叶子峰就是这样的人，他没通过的就是集团无时无刻不在做着的考验助教耐心的考核，更是关乎信任的测试。而叶子峰既然得出了集团的管培生培训也是一个陷阱的结论，在吃了亏之后选择不回到集团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解开叶子峰心中的疑惑，方尽提与叶子峰以两个星期为限做了对赌，期内方尽提能用在集团接受培训的所学帮助叶子峰挣到钱，则叶子峰就必须承认是自己的能力问题。叶子峰也应了赌。而这次卖袜子的经历与前已交代的卖镜子的经历并无差别，此处不再赘述，要紧的是在这次经历中叶子峰终于在无数次犯错和方尽提的帮助下看清了自己的不足，也不再自以为是了。方尽提把这期间叶子峰的表现整理进了学员笔记里交给了郭淮，叶子峰得以重回集团后也不再焦急，耐心地学习韩语，接受培训，一步步从五级助教成长为二级助教，与团队一起为建立千厦农业大学分校做准备。然而，正当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限韩令的到来，使得这个以韩语教学为主的机构在风雨之中摇晃起来，前途渺然。
　　（四）
　　2016年8月4日，《首尔经济日报》报道：因韩国在其境内部署萨德系统，中国政府限制韩国艺人和节目在华演出和播出的举措将全面开启，其内容包括禁止韩团体艺人在华演出；停止新的韩国文化产业公司在华投资；禁止韩国与中国签订新的电视剧、综艺合作项目等，并将在这年的9月1日起开始实施。虽然中国外交部一直表示中方从未实施过所谓的限韩令，但在实际生活中，“限韩令”的说法似乎已经成为了事实，对正在与多个韩国文化产业洽谈合作事宜的远洋小语种培训公司而言，其中的利害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月中的集团高层会议，削弱了韩语在远洋小语种培训公司中的教学比重，同时通过了管培生培训工作从酒店方向推进的试行政策，叶子峰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参与试行的人员名单之中。
　　领导们当然也明白这举措对于这些被挑中的助教意味着什么，虽然职业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突然从一个韩语教师成为一个酒店服务员，其心态、工资、学习进度都会受到巨大的影响。但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可能用心做的人能够在这其中悟出新的知识。而此时的叶子峰不得不在心里感慨，面对大势，就连千厦集团这样的企业都不能做到坚持原来的事业，力挽狂澜，他又能做什么呢？又有什么是永恒的、可以一直依靠的？
　　在得知自己成为试行人员，参加了动员大会的那晚，叶子峰结束酒店培训回到千厦大学的时候正是夜里的九点半左右。通往时光塔的顺天大道上没有灯光，只有道路两旁的文理科楼的窗户散发出些许光芒，南二环路上的路灯依旧穿过那片将校园与街道隔开的树林，却也只能照亮顺天大道北方的半程。校园里人影稀疏，叶子峰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2015年9月2日那一天的夜里，当时他就是这样站在北门的入口处望着偌大的校园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时候他突然好想找一个人问一问，“您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诚朴园六号楼怎么走？”、“第一食堂在什么方向？”。可是，他的身后没有背包，他的记忆在清楚地告诉他，往前走就是千厦大学的时光塔，正南方向依次是公共教学楼、第一食堂、诚朴园；往西依次是师生活动中心、图书馆、博物馆、乒乓球场、网球场、篮球场……
　　叶子峰突然发现这些场所的名字和它们所在的位置在他脑海中竟是如此清晰，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过这些地方，但它们的名字和位置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深深烙进了记忆里。这就像是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缘起的对家对父母的认知，何时何地第一次呼唤家、呼唤自己的亲人，只是突然在某一刻，当他偶尔这样想时，便惊觉到记忆里那个有着具体轮廓的房子就是家，那有着具体面容的人就是爸爸妈妈了……
　　想到这里，叶子峰突然有些哽咽，在踏上那条同样不知何时熟悉的通往宿舍的路时，他开始想，是不是该回到校园了？当这个想法出现后，它便开始在叶子峰做事时不断地跳出来作祟。在这年的夏秋之际，叶子峰帮林析和夏宁悦解围，却因此不得不去解决因第二课堂学分不够的困境后，他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陪他成长了一岁的地方。他不缺离开的决心，他只是担心自己在回归校园后像其他人一样在游戏中度过剩余的大学时光，举办社团是个很好的去处。当社团成长到他觉得可以放手的时候，他嗅到了短视频领域或将崛起的商机。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从网上寻找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并挖掘可以创业的可能，从已经成功的案例中汲取经验。
　　他并不打算单打独斗。他想将他写下的策划案交给千厦集团，以此获得集团的支持，但当他准备好了一切，以实习生的身份回到集团时，他才明白管培生计划和大学生实习其实是两个系统，而两度以管培生身份离开的叶子峰已然没有机会再以同样的身份回到那个将他培训起来的系统里。那些同一届走到今天的助教们呢？当初他们那个二十多人的团队，如今还在集团的只剩下三人。而这留下的三人，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带领自己的团队奔赴各地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旅。有时在集团总部，叶子峰总避免不了碰上过去的熟悉面孔，已经位列公司董事的聂小雨，升至部门负责人的郭淮……他们再见时会惊讶地看着叶子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你看那个谁谁谁都如何成功了？叶子峰当然不能将那个只有他能理解的退出理由说出来，便只能说自己悟性不高了。于是，他便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失望，然后听到他们说：“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呢？叶子峰想，真是让人失望？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或许都有吧。欲言又止的魅力就在那无声胜有声的停顿之中。但叶子峰从不觉得自己有让别人感叹一声“伤仲永”、“泯然众人矣”的分量。大家都太忙了，没有人会在那一句感叹之后多余议论，在习惯歌颂成功的当下，他的案例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堂管培生课堂上成为剖析什么的典型，但他也不甘于保持这种现状到实习结束。他亦希望曾经的师长看到他在这两年里没有虚度，然而当他抱着一丝希望将手中的策划案交给他的上司时，那位年轻的女组长这样嘲讽并警告道：你以为你是博士还是海归？是哪位集团老总的儿子？是集团哪个位置的领导？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从那以后，叶子峰不再做这种无用的尝试，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在每天的实习工作结束后将自己投身于看不到希望、回报的学习之中。等到孙昊也因家道中落而燃起创业的想法后，两个人一拍即合，也从铃铛和王泽处得到了肯定，就这样，那场利用数千人为何柳嫣一人造势的互联网创业活动便应势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