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选择之囧 （1）

　　那年他还是把晶晶悄悄带走了，而且在老申头、申玉凤兄妹的帮助下，很快离开了石城，回到了上海。
　　他们起先住在外公家的汽车间里，但很快那家把他当作人才引进的工厂，又把他当专家一样地给他分了宽敞的房子。房子虽然没有石城的房子大，但也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还有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客厅，这是令母亲最满意的，很快就去买了一架钢琴回来，她要教晶晶弹琴。
　　钢琴送来的第一天，晶晶极是兴奋，小手在上面乱摸乱弹着。
　　“晶晶，让外婆弹支曲给你听听。”他建议道。
　　母亲坐到钢琴前，想了一想，手指在琴键上滑动起来。她像完全忘记了眼前的场景，进入到了她内心停留的世界中，竟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他不知母亲弹的曲子名字，但听起来让他想起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深深地感到痛苦和无奈。
　　“不好听！”晶晶叫起来。
　　“妈，你弹点小孩要听的东西。”他也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提醒母亲道。
　　“外婆，你哭了？”晶晶又叫起来。
　　“瞎说，”母亲擦去了眼角处的泪液道，“是落灰尘了，现在好了。”
　　母亲弹起儿歌的曲子。
　　
　　申玉凤在星期天常来看他，见晶晶跟着母亲学琴，免不了言不由衷地夸赞几句。有时说“晶晶弹得真好听”，有时说“晶晶进步真快”。
　　但是，小晶晶对她好像不是很欢迎。因为这位阿姨每次一来，舅舅就无暇顾及她了，而且坐不了一会儿，就会跟申玉凤一块出门去，而且从来也不会带她出去的。外婆（晶晶这样称呼他母亲的）在家时还好，会照顾她。一次外婆不在家，他们又要出去，竟让她一个人在家做功课。
　　“今天我不想出去转，你也不要送我了。”申玉凤似乎感到有点不妥地道。
　　“没关系的，我妈真的很快就会回来的。”他道。
　　“玉凤阿姨，你们出去吧，我外婆马上要回来的。”晶晶乖巧地帮着他说话。
　　“晶晶，你外婆是去哪里了？”申玉凤问晶晶道。
　　“我不知道，我舅舅知道。”晶晶道。
　　“晶晶，”申玉凤道，“你真乖！”
　　他当然听得出申玉凤话中的言外之意，劝申玉凤道：“走吧，她不会有事的。”
　　“阿姨，你们快走吧！”晶晶也道。
　　“晶晶，一个人在家，真的不怕吗？”临出门前，他有点不放心起来。
　　“不怕。”晶晶道，“舅舅，外婆会很快回来的，你与阿姨出去吧！”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街上。以前每次他们都是边走边聊着，把申玉凤送到了学校门口，他才自己乘车回家。
　　“你回去吧！”想到小晶晶一个人在家，申玉凤几次催他先快回去。
　　他虽然也有点心神不宁，但不肯丢下申玉凤先回家，坚持要把她送到学校附近。
　　“再走一会吧！”但他又担心地道，“但愿我外公一点没有事，才好。”
　　“我也应该去看看你外公。”申玉凤也表示道。
　　“我妈让我也先不要去的。”他又道，“我外公脾气大，我妈、几个舅舅都见他怕的，但外公还是比较肯听我妈的话，就让我妈去劝劝他上医院检查一下。”
　　“他年纪大了，有点咳嗽也正常吧？”申玉凤道。
　　“就是因为时间有点长了。”他有点担心地道。
　　“多长了？”申玉凤问道。
　　“二三个星期了，一直不见好，自己在药房中买的药也是吃过的。”他道。
　　“你们怀疑是什么病？哦，”申玉凤道，“我不应该这样问吧？”
　　“没关系，”他道，“没怀疑是什么大病，只是想劝他上医院看一看。”
　　“你外公对你们很好。”申玉凤道。
　　“是的。”他回想着道，“特别是我爸死后，没有外公的接济，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你爸不死该多好啊！”申玉凤感叹道。
　　“不谈这了。”他有点沮丧地道。想到当时母亲要不是害怕，对父亲多一点宽慰，父亲也许就挺过来了。一度他也恨过母亲，用冷暴力伤害过母亲。现在想来也后悔，因此道，“我们想不到他会这样的！”
　　“他是看不到希望，是绝望了。”申玉凤说完，又后悔地道，“我是瞎说的。”
　　“我早就这种想法。”他伤心、无奈地道，“我妈，不，我们，如果当时能多理解、多安慰他，就好了！但我们没有……”
　　“让你伤心了。”申玉凤不安地道。
　　“没什么。我已不伤心了。”他道，“我妈有时伤心，我也劝她不要伤心。”
　　“停，红灯了。”申玉凤一把拉住他手臂道。
　　“我没注意，”他不好意思地道，“险些闯了红灯。”
　　“也没关系，”申玉凤道，“闯就闯了，反正两边都没有车。”
　　对申玉凤的似乎曲意地讨好，他报以了一笑。可他心中也一直颇感困惑，有时候红灯时，马路上没有一辆车，可等到绿灯可过马路时，却两边都来了车，那些要转弯车也只能等他先过马路或与他抢马路。如果自己在两边都没车时就过了马路，既很安全，又不影响后来的车辆的过马路——可这是闯红灯！想到这些，他感叹道：“有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是最好的！”
　　“你妈还带着那只小瓶子吗？”申玉凤问。
　　“是的。”他感叹地道，“我也总算把我爸的骨灰都带回来了。”
　　“绿灯了，过马路吧！”申玉凤又抓住他的手臂道。
　　
　　这天，他比以往早了许多时候回到家，用钥匙一打开门时叫着“晶晶”，问：“外婆回来了吗？”
　　晶晶向他飞奔过来。
　　“舅舅，”小晶晶带着一种哭音问他道，“她来做什么？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可以带我一块出去？”
　　他明白，母亲一直没回来，小晶晶一个人在家里耽长了，有点怕了。想了想道：“你还小，慢慢长大后，就懂了。”他能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讲什么呢？
　　“下次你们出去，带我一块出去，好不好？”小晶晶又一次地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以前也提过，但不像这一次很当真。
　　他尴尬地笑了笑道：“晶晶别闹，你留在家陪外婆，不好吗？”
　　“那外婆不在家时，我跟你们一块出去。”小晶晶道。
　　“那也不行……”他本想说“阿姨会不开心的”，但到了嘴边的话就缩了回去。
　　“为什么不行？”小晶晶继续问道。
　　他又语塞了。上一次晶晶这样提问题时，母亲大概在厨房里听到了。就走出厨房叫着：“晶晶，你来！”
　　“外婆叫你有事了。”他那时抚了一下晶晶的头，轻轻地道。
　　“我等一会来问你。”小晶晶对他道，然后跑出房门去。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当然，小晶晶没有再来找他闹，他想肯定是母亲给她讲了许多话，让她明白了一些对她来说，是十分艰涩的道理。
　　这次没有了母亲解围，叫他怎么开口对女儿解释呢？他想了一会问晶晶：“上次外婆怎么对你说的？”
　　“外婆没说什么。”晶晶大概已把他母亲说的许多话都忘了，或者是她故意这样说，要与他闹别扭，释放怨气。
　　“外婆没有对你说什么？”他表示不相信，又怀疑女儿随着年龄上来，也有了一定的心计。可正在他为难之际，听到了钥匙的开门声，判断道：“外婆回来啦！”
　　果然，门一开，他母亲出现在门口。
　　“外婆！”晶晶弃他而去。
　　“玉凤阿姨来过吗？”母亲首先问晶晶道。
　　“外公怎样了？”他则忙着问外公的事。
　　“玉凤阿姨来过，已经走了。”晶晶抢着回答道。
　　“外公是什么病？去看过医生了吗？”他急于要知道外公的状况。
　　“去看了，没有什么大病，又是‘老慢支’。”母亲又问晶晶，“阿姨什么时候走的？”
　　“老早就走了。”晶晶并没有太强的时间概念，凭着感觉道，“我等了很久，舅舅才回来的。”
　　“我没有送她到学校就回来了。”他觉得晶晶是在向母亲告状，也带点委屈地道。
　　母亲笑道：“晶晶长大了，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怕了。晶晶，你说是不是？”
　　“我不怕。”晶晶说时眼圈有点红了。“但我不要一个人在家里！”
　　“我蛮好等外婆回来再送她走。”他看着晶晶这副样子，有点后悔地道。
　　“她来了，你什么事情也不做，就陪着她。”晶晶也是不满道。
　　“晶晶，”母亲拉过晶晶抚了抚她头道，“你不能这样说舅舅！”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向晶晶做了一个鬼脸。
　　乖巧的晶晶马上对母亲道：“外婆，我不这样说舅舅了。”
　　他与母亲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看。
　　
　　母亲私底下又找过他，谈他与申玉凤两个人的事。
　　“她这样的心里有你，肯帮你，找个时间把事办了吧！”母亲还道，“我们也不要像有的人家那样，一定要大操大办的，我认为那也没多大的意思。”
　　“妈，你也太急了吧？”他道，“不过，我也讨厌那种‘闹哄哄’的场面。”他心中非常害怕婚宴上的那种劝酒、劝烟的所谓热闹，但也有点失控的乱哄哄场面。
　　“你们可以去旅游结婚。”母亲宽容地道。
　　“妈，”他沉默了一会道，“可我希望她找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他心里清楚，她年龄虽然比自己小几岁，但也老大不小了——他认为都是被自己拖掉的，找合适的对象已有不少困难。但总觉得，她有那么多大学同学和大学里的同事，总会有更适合她的人的。
　　“看上去，她只认你一个人啊！”母亲道。
　　“可晶晶怎么办？”他无奈地道。
　　“我会照顾她。”母亲道。
　　“这我知道。”他这时忧心忡忡地道，“晶晶好像不喜欢她，而她内心里也不见得真的喜欢晶晶。”
　　“那怎么办呢？”母亲也感到束手无策起来。想了好久，才道，“要不，把晶晶真的送回去。”
　　“妈！送哪里去？”他几乎大叫了起来，看着母亲，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他甚至想到了昔日正是母亲的无情，甚至冷酷，才葬送了父亲的生命……
　　“你别这样看我。”母亲恳求似的道。
　　这时他心想，自己又没有告诉过母亲真相，只是自以为母亲是晓得晶晶是自己的女儿。现在看来，母亲并不知情。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母亲也叹着气道：“我只是说说罢了，知道你绝不会答允的。我也舍不得把晶晶送走，你外公也很喜欢她。”
　　这他也知道的，他们刚从石城回来时，就住外公家旧时的汽车间里。外公几乎天天要跑到汽车间来看他们，并抚一抚晶晶的头。前不久他们带着晶晶去看“太外公”——也就是他的外公，外公又摸着晶晶的头，对他道：“过去算命先生说你是军官投胎，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必中状元’，你现在总算事业有成。我看这小姑娘，将来比你还会有出息。”看得出老人是十分喜欢晶晶的，晶晶见了外公也一点不陌生，总是“太公，太公”地叫着。
　　“外公是很喜欢晶晶的。”他很认可地道，“晶晶也喜欢外公。”他心中想他们还不知道我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啊！
　　“那怎么办呢？”母亲长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办呢？”他也在心中想道。
　　他陷入了两难选择之囧。
　　母亲叹了一会气后道：“你自己也不能这样永远拖下去啊，虽说你有晶晶，但我总想抱自家的孙辈呀！”
　　“妈。”他欲言又止。他想告诉母亲，晶晶正是自家的孙辈，但又怎么说得出口呢？也无法说清楚啊！自己虽然爱小桃，但小桃毕竟已是人家的妻子。母亲听了晶晶原来是自己与有夫之妇生的女儿，还能接受她吗？
　　“你说呀，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母亲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很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妈，没有不好意思说的。”他忽悠母亲道，“等晶晶再长大点、懂事点，不太讨厌她时，再说吧！”
　　母亲怀疑地看着他，但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