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拯救之行 （4）

　　天上还有一颗淡淡的月亮，他走出了村口。可他走出了一段路后，又折了回来。
　　他来到了小桃的坟前，先默默地立在昨日那堆烧纸的灰烬边，灰烬里还有没烧尽的玫瑰红的棒香梗子。继而他又默默地坐在坟茔旁，他心中是多么沮丧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心中冒出了这句话。他有点后悔当初作出的选择，好像觉得不应该与申玉凤分手。
　　在撕掉了申玉凤那封让他在晶晶与她之间作出选择的信后，申玉凤又来找过他一次。
　　“我们出去说吧。”他对似乎已是陌生人的申玉凤道。
　　“嗯。”申玉凤同意了，立即向他母亲告辞，“伯母，以后再来看你。”
　　“你要多来啊！”不知就里的母亲还这样对申玉凤说。此前，他一直骗母亲说，申玉凤太忙，才不与他通信的。申玉凤这次利用假期来找他，让母亲更相信他此前编造的理由。母亲虽然说过她（申玉凤）不来信也好之类的话，但在心底里还是希望他们好下去，将来顺利地成一个家的。
　　他又关照了小晶晶几句后，与申玉凤走出门去。
　　“我不应该逼你做选择。”在默默走出了一段路后，申玉凤忍不住地道。
　　他内心里一阵激动过后，冷静地道：“你没有错。换了谁也会有想法的，一个年纪还不是很大的男子，怎么会收养着一个女儿？里面总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就不合情理，这种事大概只有在小说里、影视里才会有，但也会令人感到虚假，不可信。”他暗指一部曾热播的电视剧，里面有一个女孩竟然收养了一个拾到小女孩，这在现实中是不大可能有的。良心再好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再说法律也是不允许随便收养小孩的，更何况是收养人是一个小女孩了，除非在偏僻得与世隔绝的地方。
　　“你想告诉我什么？”申玉凤问他道。
　　“你的猜疑没有错。”他坦白地道，“晶晶是我女儿。”
　　“晶晶是你女儿？”申玉凤还是大吃了一惊，站定下来问他，“她真是你女儿？那个女人是谁？”
　　“房东家的女儿。”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个房东家的女儿小桃。”之前他与申玉凤兄妹都说起过小桃的一些遭遇。
　　“你母亲知道吗？”申玉凤朝前走了几步后，回头问着跟上来的他。
　　“不知道。”他心里没底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她，她也不问。我只告诉过她是房东家的小孩，房东一家过去对我很照顾，现在是报答他们的时候。”
　　“你母亲都信了？”申玉凤又问道。
　　“她是不是全信，我不知道，反正她没有多问我什么。”他忧伤地道。
　　“小晶晶是你与小桃的女儿，小桃可是嫁给了别人的。”申玉凤像要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推算着道，“从小晶晶的年龄算，那你应该在小桃已嫁人后，与她生的……”
　　“你的分析是对的，”他悲哀地道，“她无奈被逼远嫁了他乡，但我们还是无法彼此相忘。那年我离开农场时，我去插队地方与人告别，却在五凤庙遗址那地方，与她意外相遇，我以为老天眷顾我们，把她还给我……可她只是‘借种’……”
　　“她不爱你了吗？”申玉凤问道。
　　“没有。”他直叹气道，“她如果肯跟我离五凤山，后来就不会死了。”
　　“我想通了。”申玉凤陪他叹了几口气后，边走边道，“你让晶晶留着吧，我也会对她好的。”
　　他像不敢相信似的站住了，看申玉凤向前走去的背影。
　　“你不相信我吗？”申玉凤回身过来，站在他面前问道。
　　“不是。”他先是一口否认，又补充道，“我给你的信上，都写明白了。虽然信上没有告诉你晶晶是我女儿，但我说了，我不能不选择继续抚养小晶晶，我自己犯下的错误——如果这是一个错误的话，由我一个人来承当，我不能让你陪着我一起吞下这苦果。你应该离开我，彻底忘记我，你可以，也一定会有一个比与我在一起的更好生活。”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嗯……”申玉凤想了一会道，“我愿意与你一起吞这‘苦果’，你也不愿意吗？”
　　“你会后悔的。”他想了想道。
　　“我想通了，就不会后悔了。”申玉凤道。
　　“你何必要吞这苦果呢？”他道，“你已进了大学，你前途无量。何必要与我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一起呢？将来在人家的议论面前，你也会受不了的。”
　　“原来她是你的女儿……”申玉凤喃喃自语地垂下头去，显然她内心里在痛苦挣扎。
　　“我同学他们来了！”他看到了同学孙关兴与沈洪英正从前面走来，他想要回避已来不及了。
　　申玉凤与他俩也有点认得，因此道：“他们两人在农场时，听我哥说，一直是吵吵闹闹的，但也结了婚，小孩也与晶晶一般大了吧？”
　　“差不多。”他想了想道，“他们是我班里唯一成功结婚的一对。”
　　“你们是高中生，有一对一对谈（恋爱）的。我们初中生中——好像不大有，”申玉凤又想了一下道，“像我班就一对也没有。”
　　他这时深深地看了申玉凤一眼，越感到她还在爱自己，越觉得对不起她。
　　孙关兴与沈洪英也早已见到他们，很快就走到他们跟前。
　　“原来还是你们两个？”孙关兴显得很高兴地道。
　　他明白孙关兴话中的意思，但只当听不懂地道：“是我们两个啊！”
　　这时沈洪英道：“他眼睛不好，开始以会不是玉凤。玉凤，你在上海念书好不好？”
　　“好，很好。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都习惯了。”申玉凤又道，“太可惜了，你们如果能考，对你们这届高中生来说，你们想考哪一个大学都可以（考中的）。”申玉凤从内心里为哥哥的这些同学们感到惋惜，他们这一届是完完整整读完了高中的啊！但由于受年龄、婚姻等条件限制，大部分人没有力争参加这迟来的高考。
　　“对，”孙关兴愤愤不平地道，“早讲结了婚就不能（参加）高考，我们也不结婚了！”可又笑道，“我们结婚时，谁知道还会恢复高考？以为一直要‘工农兵’（大学）下去！”
　　“读不读大学也无所谓，”沈洪英像安慰着孙关兴，又像自我安慰地道，但话锋一转，又道，“你看人家‘上海佬’，‘自学成才’了！”沈洪英指的是，他刚被评为石城的“十大杰出青年”，主要的事迹是自学成才。
　　“我们走吧。”孙关兴这时催着要走了。
　　“急着走干什么？”沈洪英道，“我们还没有向老同学好好祝贺哩！”
　　“那你祝贺啊！”孙关兴不满地道，“难道还要去买束鲜花吗？”还转头问他道，“你看需要不需要？”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孙关兴“臭歪头”，然后笑道：“你们这算是‘一吹一唱’吗？”
　　“我们这是‘妇唱夫随’！”孙关兴自谑地道。
　　“不满意吗？”孙洪英的话里有指责孙关兴的意思，显然，在平时的家庭生活中，孙关兴是处于惧内劣势地位的。
　　“我不是在老同学面前抬高你吗？”孙关兴有些委屈地道。
　　“那你说什么‘夫唱妇随’、‘妇唱夫随’的？”沈洪英道，“一个大男人，学得酸溜溜的干什么？”
　　孙关兴欲言又止，站在一旁听着沈洪英与申玉凤说话。
　　“你哥‘官’当大了，把我们这些老同学全都忘了。”沈洪英道。
　　“没有啊，”申玉凤为哥哥老申头辩护道，“他一直与秦彦通信的！再说，他也没当什么大‘官’，一个小小的股长，也是跑腿的。”
　　“那当然，他没有你那个当师长、当军长的爸爸大。”孙关兴有点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我爸只是个副师长，”申玉凤申明道，“我哥的股长绝不是靠我爸得来的！”
　　“这我相信，凭老申头的自身条件当个营长、团长的，绝对没有问题。”孙关兴道。
　　“你这样说，还是认为靠了他父亲。”他提醒孙关兴道。
　　“这是你的认为。”孙关兴道，“我可没有……”
　　“你话会说吗？”沈洪英阻止了孙关兴说下去，不满地道，“应该说凭他自身的努力，当上这股长是一点没问题。你说自身条件，当然包括家庭条件的。”
　　“好啦，好啦。我认输，好吗？”孙关兴不服地道。
　　他也不想在这问题多花时间，便问他们要到哪里去？还道：“这么巧，今天会在马路上碰到。”
　　“他家一个亲戚就住前面，生病了，刚去看过了回来。”沈洪英解释道。
　　“难怪从来没碰到过你们。”他道，“这么多同学，都很少碰到了。”
　　“世界有时很小，有时很大！”申玉凤带着伤感的语调道。
　　他又深情地看了看她，这时他多希望孙关兴、沈洪英他们快离开。相对他要与申玉凤之间要解决的事，与他们继续闲聊下去，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我碰到过郑卫东。”沈洪英谈兴正浓地道，“你们知道他现在做什么？”
　　“做什么？”孙关兴显然对沈洪英大为不满地道，“让他烧大炉，算什么？”
　　“他也想参加高考，可不让他考。”沈洪英替郑卫东惋惜地道。
　　“他可是你们的‘司令’啊！”他感叹地道。
　　“什么‘司令’！”孙关兴不屑地道，“简直都是在开玩笑！都上了当！”
　　“可你当时横一个‘郑司令’，竖一个‘郑司令’的。”沈洪英揭短地道。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是说是上当了吗？”孙关兴愤愤不平地道。
　　他想了想道：“人世有时也太无常！”
　　孙关兴立即附和道：“变化无常，难怪有人说‘形势变化比翻书还快’！”
　　“你瞎说！”沈洪英指出道，“人家一般是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的。”
　　“我记错了。”孙关兴悻悻地道，“我的意思，你们都听得懂就可以了。”然后问沈洪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吧！”
　　他巴不得他们快走，看了一眼申玉凤后道：“我们也很快要回去的，以后再叫上几个同学，找一个地方好好聚一聚。”
　　“这好，我来找人。”沈洪英道，“那今天我们先走了，找好了同学，我再联系你。”
　　“你那位女同学比男的有水平。”申玉凤等孙关兴他们走远后道。
　　“好像是。”他含糊地应道。
　　“肯定的么！”申玉凤有点不满，也有点撒娇似的道。
　　“是的。”他点头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地方可回去。”申玉凤沉默了一下道。她在石城已没有家，母亲在她去上海念书后，已搬到她父亲新驻防的城市去了。
　　“那我送你去火车站。”他想了想道。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赶人家走，但他这时一心想着自己不能连累了人家。
　　“我不用你送！”申玉凤道，又忍着泪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说完，撇下他走了。
　　他看到她边走边低头落泪，心头很是不忍，但纠结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咬着牙没有追赶上去。等她的身影消失于夜幕中后，也慢慢地走回家去……
　　
　　正在他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赶走申玉英之际，仿佛听到小晶晶叫他的声音。
　　“舅舅，舅舅！”寻到他身边的小晶晶连唤了他几声，他方完全听清。他瞪视着小晶晶，仿佛觉得她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小桃，一时间像惊呆住了一样。
　　“舅舅！”小晶晶扑进了他怀里。“舅舅，你当我爸爸好吗？你一定要带我走啊！”小晶晶哭得十分伤心。
　　他眼镜背后的眼眶湿润了。他拍着她的背：“我的小晶晶，乖晶晶……”此时，他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慈爱和悲哀。
　　“舅舅，你也哭了？”小晶晶把她的小指伸到眼镜片背后，要为他擦泪。
　　他摘下眼镜，让小晶晶去抹他不断涌出来的泪液。
　　“晶晶，我愿意带你走，但也要得到你外公同意啊！”他像诉苦似的对小晶晶道。
　　“我不要他同意。”小晶晶道，“他不会同意的，昨天他就对我说了，要我不要跟你走，他说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有他外公才是真正为我好的人。他说你把我带走，今后再也回不五凤山来了。”
　　“他还说了什么？”他警觉似地问道。
　　“他还说你对不起我妈，是你教坏了我妈，我妈才会早死的。”但小晶晶又申明道，“我才不相信外公的这话。舅舅怎么可能害死我妈呢？”
　　“是的，我怎么会害死你妈？”他悲伤地道。他心中很委屈，但他也理解老人的思想逻辑——认为是他影响了小桃，教了小桃读书识字，小桃才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叛逆的想法。不然，她会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女性一样，安于现状，不会感到痛苦，更不会叛逆。不感到痛苦，还何来发疯？溺死？现在老人又怕外孙女晶晶走上与女儿小桃一样的叛逆道路……而他也怕晶晶走上与小桃一样的老路，重复那千百年来当地女性的悲惨命运。
　　“舅舅，你在想什么？你答应我，快带我走啊！”小晶晶又担心地道，“外公会发现我不在家，会来找我的。”
　　“你别害怕。”他安慰女儿道，“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你相信舅舅，不要害怕。”
　　“他会找来的。”小晶晶还是很担心地道，还向家的方向看了看。
　　“他不会来这里。”他道，但他突然沉默起来。
　　这时，坟头的草丛里，晨风发出了沙沙声……
　　“晶晶。”他心情沉重地道，“我送你回爷爷那儿去。”
　　“舅舅，你说什么？”小晶像被吓傻了一样，瞪眼看着他，又后退了两步。
　　“晶晶！”他向女儿伸开了双手。
　　晶晶迟疑了一下，才扑进他怀里，哭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我已与他说好了，让你在这里上学。”他心里对老人的承诺还是存疑问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不是自己的——至少在名义上不是自己的啊！
　　“我不要我不要……”小晶晶哭得更厉害了。
　　“听话，晶晶，你妈妈也会希望你留在外公身边的，他需要你……”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相信，小桃真会这样希望的！
　　那次他送小桃到车站时，小桃很担心地道：“晶晶将来会不会与我一样？”
　　“不会了，时代在进步。”他当时宽慰小桃道，但心中很是担心。“要不，你把孩子留下。”
　　“留在你这里，果然是好。但我怎么回去呢？”小桃问他。
　　他一时上不知再说什么好？
　　“听天由命了。”小桃无奈、绝望地道。
　　他心里非常难过，显然，小桃内心里是很想把孩子给他的。
　　
　　他抬头远望起在晨空里显得十分静穆而神秘的五凤山淡淡的山影。他想到了已被重建起来的金碧辉煌的五凤庙和那些依然破破烂烂的学校，也想到了那些贴在庙壁上捐款的红纸条。他不明白为什么五凤山竟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这座被当地老百姓视为的神山，在他眼里是一座魔山)，人们敬畏它、崇拜它，把今世的命运和来世的幸福都会托付给它！
　　“我带你走！”他对小晶晶道。他不能再让女儿生活在五凤山可怕的魔力之下，他要让女儿永远摆脱它的魔力、它的阴影。“对，我应该向老人摊牌了！”他在心中叫着。他又看了看小桃的坟头，仿佛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沙沙沙……只有坟头草丛里的微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