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拯救之行 （2）

　　第二天上午，他备了香烛到小桃坟上，正式祭扫了一番。吃过午饭不久，“小猴子”开着拖拉机来了，要陪他去五凤镇逛庙会。
　　“我也要去！”小晶晶追出门来拉住了他手道。
　　“嗯。”他点了头，但道，“你去与外公说一声。”
　　“外公不肯的。”小晶晶道，“我知道，外公不会让我去的。”
　　“晶晶，我来帮你说。”“小猴子”这时跳下了手扶拖拉机道，向屋子走了两步后，对着门口大叫，“‘老拐子’，你出来！”
　　“‘小猴子’，你嚷嚷什么？”小桃父亲从门里出来，似乎已知道怎么一回事，一把拉住晶晶道，“今天你帮外公把田里的事干完，庙会明天外公带你去看。”
　　“我要跟舅舅一块去！”小晶晶挣扎着，要挣脱外公的手。
　　“你就让她跟我们一块去吧！”他道，“我们去看一看就回来。”
　　老人想了一会，松开手道：“你去吧。”
　　“外公，我回来帮你干活。”小晶晶没有就走，站停着对老人道。
　　“去吧，去吧！”老人挥了一下手道。
　　“快谢谢外公。”他对小晶晶道。
　　“谢谢外公。”小晶晶道。
　　“你们慢点，我去拿小凳子。”老人说完进屋搬了两只小凳出来，“小猴子”接过来，放进拖斗。然后，“小猴子”对他道：“你们都坐后面。”
　　
　　不用半小时，他们已到了五凤镇。这五凤镇，昨天他就来过，与记忆中的五凤镇大不一样了。过去只有几家店铺，两层楼的房子也很少，如今添了不少店铺和三、四层高的楼房。从镇后到五凤庙前的道路两旁，都是些卖香烛和木鱼、手电筒、竹筷和各种扇子之类的小商品与旅游纪念品的简易摊档。一路上，都是上五凤庙烧香和看热闹的人。五凤山永远是当地人心目中的一座神山！
　　小晶晶对什么都感兴趣，一会儿站在捏面人的摊位前不肯走，一会又在套圈的摊位前吵着要套圈，最后她手里已有好几样东西，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近五凤庙的一块空地上，竖着一根大旗杆，顶端飘着一面三角形的镶边旗帜，下面斜拉着四根绳索，挂满彩色的三角形小旗。但空地是被已经脏兮兮的布围起来的，布上画着红鼻子的小丑耍球，骑马人钻火圈等图。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的，只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舅舅，里面在做什么？”小晶晶问着他。
　　“那是马戏团在里面演出。”他怕小晶晶不理解，又解释道，“里面有人能把手帕在手指尖上转起来，还有人骑着马钻过烧着火的铁圈，喏，就那样。”他指了指那脏兮兮布上画的一个人骑着马钻火圈的图案。
　　“我想进去看看，行不行？”小晶晶问道。
　　“戏演到一半，大概不让进去吧？”他又问起“小猴子”道，“晶晶想看马戏，你看会弄得太晚吗？”他不知人家“小猴子”今天还有没有其他事。
　　“我们去看演戏吧！”“小猴子”指着庙门前的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道。
　　“晶晶，小猴叔叔讲，那里的戏更好看，我们去看戏，好不好？”他征求晶晶意见道。
　　“我看过戏，我要去看戏。”小晶晶叫道。
　　“好吧！”他见涌向戏台的人实在太多，又道，“我抱着你过去。”说时，他一把抱起了晶晶，虽然感到有点沉，但还抱得动。
　　“舅舅，”晶晶在他耳边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你还是让她下来自己走吧。”“小猴子”走在他边上道，又对小晶晶道，“你这么大了，你‘假舅舅’要累死了！”
　　他知道“小猴子”话中有话，但只当没听见地道：“我还行，也没有几步路。”
　　可晶晶贴在他耳朵边道：“他说你是‘假舅舅’，他为什么要说你是‘假舅舅’？”
　　“他说错了。”他道，“你不要听，就可以了。”
　　
　　庙前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戏台就在广场南边，正对着五凤庙的正门，相隔有二十来米，体现了演戏娱神的原始本意。
　　戏台上的傩戏早已开场，这时只见一个戴着像《西戏记》中唐僧头上的那种毗卢帽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后，一口一口地喷着火。在喷火者的两旁，是一些戴着巨大木头面具的敲锣打鼓的人。木头面具比真人的脸大许多，甚至大好几倍。这些面具，都是呰牙咧嘴、怒目圆睁的，有红的，有黑的，也有蓝的、绿的和各种颜色都有的花脸。看上去，都十分狰狞。
　　小晶晶大概有点怕了，把脸伏到他脖子上。
　　“别怕，这是菩萨在驱除恶鬼。”他对伏在耳边的小晶晶道。他也听不懂人家在唱什么、念什么？但这种傩戏傩舞的大概意思，或象征意义，在他读书时跟着人家去乡下看傩戏傩舞时，就知道了。他第一次去看时，也有点害怕，但是越怕越想看，又跟着人家去看过一两次。
　　“小晶晶，是你自己要来看戏的，怕什么？”“小猴子”也在一旁劝说道。
　　他想了想道：“晶晶，你不想看戏，我们就到别的地方去。”
　　“我不怕，我还要看戏！”小晶晶心里是很害怕的，但也有越怕越想看的心理。
　　“那就再看一会。”他道，“你不想看时，就对我说。”
　　“舅舅是假的，对你好，是真的。”“小猴子”又挑逗地对小晶晶道。
　　“舅舅，他又说你是假的。”小晶晶对他道。
　　“我说不要听他的。”他装着责怪地道，“他是逗你玩的。”他猜想得到，“小猴子”定是与村里许多人一样，怀疑小晶晶就是他与小桃俩人生的孩子，因此，总旁敲侧击地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可以证实他们的猜想。可他觉得他们很无聊，心想你们要知道来干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说穿？说穿了说不定会旁生枝节，特别是对小晶晶会造成伤害。
　　这时舞台上又响起了唢呐声，有新的人物要出场了。唢呐声一停下时，只存下了单一的，甚至有点诡异的锣声和鼓声。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人，出现在舞台上。这人的面具虽然没有呲牙咧嘴，但这种还带着一点微笑的面具，更令人恐怖，因为僵硬得像真正的死人一样，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他知道这演的是傩婆，果然，不一会儿演黑脸傩公的人也上来了，好像与傩婆说着什么事，像人间的夫妻一样。因为听不懂，只能随便想象。
　　“舅舅，我不想看了。”小晶晶也大概也感到枯燥了，对他轻轻地道。
　　“我们走。”他又对正看得津有味的“小猴子”道，“晶晶不想看了，我们走吧！”
　　“后面马上要演《抓黄鬼》了。”显然《抓黄鬼》是傩戏中的重要剧目，已深入人心。“小猴子”也听得懂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还想看下去，因此对小晶晶道，“就你事多！”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小孩？”他指责起“小猴子”来。
　　“‘假舅舅’又帮你了。”“小猴子”又对小晶晶道，“下来自己走吧！”
　　“到人少的地方，让她下来。”他道。
　　“小猴子”意味深长地“呣”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他心想，“小猴子”看了傩戏变厚道了，或者是怕了。他虽然听不懂戏里在说什么事，但总觉得应该在宣扬因果报应的存在，让人行善积德，至少劝人不要做恶事。他紧紧地抱着小晶晶，挤到了看戏的人群外，才把小晶晶放下来。离庙的正门只有几步远了，只见门的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五凤庙牌匾。重建的五凤庙金碧辉煌，高高地耸立在原来的石台基上，气势恢宏，给人一种压迫感。
　　“原来的庙，没这么大吧？”他问“小猴子”道。
　　“小猴子”想了想道：“小时候来过几次，好像是没有现在这么高大。”
　　“这要花多少钱！”他感叹道。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小猴子”道，“需要再多的钱，也有人愿意花。”
　　“这里并不太富裕啊！”他又感慨道，“我是看到了新造房子不少，但学校的房子与我走时，看上去仍差不多！”
　　“人们只愿意捐钱修庙。”“小猴子”道，“也有人认为，建学校、修学校，都是政府的事。等到哪一天政府有了钱，也会想到把学校修修好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小晶晶也该进学校了！”
　　“你把她带回去吧！”“小猴子”道，“这里没有好的学校。”
　　“但恐怕老人不肯，他（精神上）需要她，也需要她帮着干活。你也是看到的。”他忧心忡忡地道。
　　“农村里的小孩，都是从小干活的。我们小时候也一样。”“小猴子”又问小晶晶道，“帮你外公干活，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但我更想读书。”小晶晶又对他道，“舅舅我要读书。”
　　“嗯。会让你读书的。”他脸色凝重地道，“我会想办法的。”
　　“相信他吧！”“小猴子”轻轻拍了拍小晶晶头道。
　　小晶晶高兴地道：“舅舅，我会好好读书的！”
　　“是的。我相信晶晶一定会把书念好！”他的心更沉重起来，他不知道怎样去说服小桃父亲，让他把晶晶带走。他想过干脆与老人摊牌，说出小晶晶是他的女儿，在那时国内还不知道有亲子鉴定的技术（实际上，在国际上也要到80年代中期才有这种所谓的DNA测序的亲子鉴定技术），他又怎么能证明晶晶一定是自己的女儿呢？
　　“‘眼镜’，”“小猴子”又对他道，“小晶晶的前途，都在你手里。”
　　“嗯。”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自己能给小晶晶一个，至少与其母亲小桃不一样的命运。不过，他也看到，或意识到困难重重。明明是自己的女儿，但不能认！令他感到沮丧。自己这看似荒诞的命运，又是谁在掌控呢？他看着像潮水一样烧香的人，心中有所触动道，“会有这么多人！”
　　“进去看看吧！”“小猴子”道，“你还是抱小晶晶进去，不能让她踩门槛。”
　　“我知道，有说法。要跨过门槛，不然成了过不去的‘槛’了。”他自己发挥地道，说着他抱起了小晶晶。
　　
　　大殿里人头攒动。
　　“你也烧一炷吧！”小猴子要分几支香给他，“求求五凤神保佑，让小晶晶顺利去读书。”
　　“我不……”他有点为难地推辞着，“你自己烧吧，我不想烧。”
　　“迷信吗？”“小猴子”问他道，“你看我们，大概都很土很怪吧？”
　　“没有，没有……”他看了看无数虔诚膜拜的人，不想使用这种指责性的字眼。他此时此刻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既有对这种虔诚场面的感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也有一种期冀。他多希望真有一种无所不能的善良力量，能听到他内心的祈祷，让他明天能顺利地领走女儿。想到“一瑞四孽”的说法，他抬眼望了望了安放在石坛上的五尊凤神塑像，也不知该向哪一尊（神像）祈求？
　　“你在想什么？”“小猴子”见他久久不语，就问起他来。
　　“没想什么，”他还不想把自己的内心焦虑说出来。
　　“求求凤神吧！什么事都可以求的，只要你心诚。”显然，“小猴子”不相信他没有心事。
　　“我心诚不起来。你自己烧吧！”他看着“小猴子”像闭起眼睛，朝神像拜了三拜后，把手中的香插于香炉内，然后又跪到拜垫上不住地磕头。
　　“外公也是这样的。”小晶晶这时告诉他。
　　“外公带你来过几次？”他问道。
　　“就一次，不，还有一次。就二次。”小晶晶有点说不清楚。
　　“也让你磕头了吗？”他又问道。
　　“磕了，外公说我磕得很好。”小晶晶道。
　　“今天你想磕吗？”他问道。
　　“舅舅不磕，我也不磕。”小晶晶道。
　　“小晶晶，下来磕头。”“小猴子”从拜垫上站起来后，对小晶晶道。
　　“她不想（磕头），就算了。走吧，到后面去看看。”他对“小猴子”道。
　　“不磕就不磕（头），走。”“小猴子”无奈地道。
　　
　　他们走到殿后时，见五凤神像背后的壁上贴着无数的一张张红纸条，上面写着为重建这五凤庙捐钱人的姓名和金额。从捐几元到上万元的都有。红纸条也有大小，分成好几档。小桃父亲捐过二千元，属第二档。
　　“这是临时的，将来要刻到石板上，放于庙门前。”小猴子又指给他看自己的名字。
　　他一看，“小猴子”只捐了四十元。
　　“小桃父亲是村里捐得最多的。”“小猴子”道。
　　“他不是最穷吗？”他问道。
　　“谁给你说的他最穷？”小猴子反问道。
　　他道：“不是家家都造了新房……”
　　“呀呀呀。”小猴子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他不想动了，他真要造也造得起的。我告诉你，前二年他一直是村里最有钱的，唉！是他拐来的婆娘（妻子）看病把家看穷了。他现在拼命想积一笔钱做嫁妆。”“小猴子”说到这里时朝小晶晶看了一眼，“他还要给她找一家有钱的，也像他一样会种田的正经人家！”小猴子的话里带着些嘲讽意味。
　　“哦”他明白了，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纸条，问小猴子道：“都是自愿的吗？”
　　“那当然。”“小猴子”道。
　　“那你怎么没想多捐一点？”在他看来，依据“小猴子”目前的实力，捐得太少了些。
　　“只要心诚，捐多捐少一个样的。”“小猴子”道，“你要不也捐上一点，现在还可以捐的。”
　　“我就免了。”他道，心中认为“小猴子”也太贬低自己了，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像你这种村夫俗子一样呢？又道，“你可以再捐一点，小桃父亲捐二千，你至少也要捐二千。”
　　“我已经算是多的了。”“小猴子”又像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正好可以刻在石板上，（捐得）再少的人，就不能刻到石板上了。”
　　“那为什么？”他记得有一种说法，一个穷人省下一分钱供佛，与有钱人轻易地拿出万金供佛，其功德是一样的，应一视同仁。现在这种做法有点歧视钱捐得少的人，更是违背了佛陀的教义。
　　“捐几块钱，恐怕还不够把名字刻到石板上的工钱。”“小猴子”道，“捐几块钱的人也多，那要刻多少块石板？”
　　他虽然觉得“小猴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又不无嘲讽地道：“我算开了眼界啦。”
　　“‘眼镜’，”“小猴子”也不满起来道，“你认为这很势利，是吗？告诉你，那些捐得多的人，一般都是家中有点事情的人家！”小猴子道。
　　他恍然大悟地想：原来如此！看来，小桃父亲也是在为女儿向五凤神祈求着什么！
　　
　　回村的路上，天空里突然雷声隆隆，西斜的太阳很快失去了灿烂光辉。当他们的拖拉机快开到村口时，天上落下了豆大的雨点。
　　他把小晶晶搂紧在怀里道：“真是怪天气！”
　　“五凤庙每年庙会都要下点雨什么的。”小猴子道，“老人们都说是有龙走过。”
　　“舅舅，天上真有龙吗？”小晶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问。
　　“你说呢？”他反问道。
　　小晶晶笑了：“我说没有，可外公说有。”
　　“他是老人。”秦彦用衣服把小晶晶的头遮了起来。可到家里时小晶晶还是被淋得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