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拯救之行 （1）

　　“我要带她回去几天。”一天小桃的父亲送来了二十斤豆油、两只猪腿。他现在承包了十亩水田，是村里名声在外的种田能手了。
　　他为老人、为农村出现的可喜变化感到高兴。但一听老人说要带小晶晶回去，心不禁一沉。
　　他想了想对老人说道：“我也很想回去看看，等小晶晶放寒假时，我与她一块回去！我也想到小桃坟上看看。”小桃已在十年前溺水身亡。
　　老人好像很尴尬地笑了笑，道：“手里有点钱了，想替小桃做十周年，让她回去磕个头。你以后如果想她，还可以叫她来看你……”老人还从布兜里取出了一叠钱。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了，怔了半晌道：“可她明年要读中学了呀！”他心中还要培养她上大学的。女儿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寄托啊！
　　“乡下也有中学！”小桃的父亲这时口气有点生冷地答道。
　　他垂下了头颅，在痛苦中挣扎中，他极力使自己相信，在感情上老人比自己更需要这孩子，小晶晶在乡下也一样能受到良好教育——可他的理智总不相信这点。乡下的落后、学校的破旧和老人对女孩念书的轻视，他是很清楚的。可小晶晶毕竟在名义上是人家的孩子啊……
　　“好吧，”他终于抬起头来道，“我送你们回去，我也该去看看小桃的坟，明天我去单位请几天假。”
　　可他又没有去成。他在第二天参加了一个会后，就忙于紧张的出国准备工作了。当他在国外考察学习了几个月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在清明节前他赶往了张家寨。汽车已通到了过去的生产大队（现在的村政府）所在地五凤镇。他从汽车下来时，被正开着手扶式拖拉机路过的“小猴子”认了出来。
　　“‘眼镜’，‘眼镜’！”“小猴子”把拖拉机停在路边叫着他。
　　“‘小猴子’！”他循着叫他的声音看过去，也看见了“小猴子”，虽然十多年过去了，“小猴子”外形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大概一般的人在二十来到三十来岁阶段的变化，都不会像十来岁到二十来岁，或六十来岁到七十来岁那样变得简直要让人认不出来的。
　　他快步走到“小猴子”的面前时，“小猴子”早已从拖拉机上下来。“这拖拉机是你的？”他猜想着问道。
　　“当然是我的！”“小猴子”不等他问完，就回答起来，“你以为是生产队的吗？现在已经没有那时的生产队了。大队也改为村了。”
　　“这我已看到了。”他刚才看到一条有关计划生育的横幅上，落款的是“五凤村委”，而不是过去的“五凤生产大队”了。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小猴子”又兴奋地问他，“我们已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吧？你回了农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是回来过的，就是在小镇的五凤庙遗址那里，碰上烧香的小桃。如果不碰到小桃，他当时是想去张家寨的。但这些叫他怎么对人家说呢？特别是那“借种”的事——于他来说是出于爱……可叫他怎么说得清呢？因此，他含糊其词地道：“我回来过，碰到过其他人，没有碰到你。”
　　“你应该是回来过的。”“小猴子”话中暗含玄机地道。
　　“你是怎么想的？”他也觉得“小猴子”话中有话，好像已知道他与小桃之间的事。
　　“没什么，随便说的。‘眼镜’，我们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说话口无遮拦的，请多多包涵。”“小猴子”也学着电影里的人，向他作揖不停。
　　“去你的，‘小猴子’！”他又问道，“你现在要回村里去吗？”
　　“是的。”“小猴子”看了一眼拖拉机拖斗里的黄沙水泥道，“我来拉点建筑材料。走吧，上去。”
　　他把手里拎的旅行袋往拖斗里一放，就要往拖斗里爬。
　　“小猴子”拉住他道：“坐到前面，位置小一点，坐还是坐得下的。”
　　
　　“‘小猴子’，成家了吧！”在路上他问“小猴子”。
　　“当然，小孩也两个啦！”“小猴子”道。
　　“你怎么能生两个？”他怀疑地道。
　　“我运气好！”“小猴子”道，“第一个生的是女孩，如果第一个是男孩，就不能生第二个了。我运气不要太好，第二个生的是个男孩！如果第二个还是女孩，也不准再生了。”
　　“祝贺你，‘小猴子’！”他又道，“农村政策，与城里有点不一样。城里不管你第一胎生男生女，都是不准生第二胎的，除非有残疾，也要到一定等级才可以。”城里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也只是听说，不甚了了的。他又问了村里一点情况，特别是问到张强（原生产队长）家里的情况。
　　“张强已去乡里办的粮油加工厂了，”“小猴子”用一种羡慕的口气道，“他现在是工人了！回到村里，常常西装领带的，不过，我看是地摊买的便宜货。”
　　“你瞎说人家干什么？”他批评地道。
　　“哦，我忘了，他与你是很讲得来的。”“小猴子”道，“现在村里说起水库，都说幸亏了你们俩的功劳。”
　　“我有什么功劳？”他装谦虚地道，“我的作用不值得一提的。”
　　“我们不会忘记你。”“小猴子”道，“我将来还要给我儿女们讲你‘眼镜’的故事。”
　　“你怎么讲？”他问道，“你会讲还帮我藏到你外婆家的事吗？”
　　“你不提，我倒快忘了！”“小猴子”道。
　　“这次看看你外婆去。”他道。
　　“看不到了。”“小猴子”有点伤感地道，“好几年前就故世了。”
　　“人生无常啊！”他伤心地道，“不过十多年，多少人走了啊！”
　　“像我外婆这种老人走掉也算了，”“小猴子”感慨道，“有些人年纪轻轻就走了，不正常啊！”
　　“是的，是的。”他想到了小桃，以及那位救护过他的女售货员，带点愤恨地道：“太落后了！”
　　“你说什么？”“小猴子”又赞同地道，“小桃是不应该死的！婆家一定要生个男孩，才逼疯了她！”
　　“你们这里的有些习俗太可怕！”他又问道，“这里的人还是不敢上五凤山吗？”
　　“年轻人不怕了。”“小猴子”道，“年纪大的还怕。那个拆毁的五凤庙也重新建起来了，明天开始，有三天的庙会，你倒是可以去看看的，到时候我叫你，很热闹的。”
　　“好吧。”他又补充道，“到时候看，变化真快！”
　　
　　张家寨的变化也真不小，当他看到一片树立着无数两层高小楼的村子时，“小猴子”说到了，可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停一停，我下去。”他急于要去小桃的家。
　　“你下去干什么？”“小猴子”道，“等我到工地，把东西卸下后，带你去找人。现在他肯定还在承包的田里。”
　　“好吧。”他问道，“工地在哪里？谁家造房子？”
　　“哦，是修祠堂。”“小猴子”道。
　　“你们要恢复‘浸猪笼’吗？”他吃惊地问道。
　　“你不要大惊小怪，好吗？”“小猴子”道，“修祠堂不等于要恢复‘浸猪笼’。现在哪个村不在重修祠堂的，有几个村早就修好了，我的张家寨算是晚的了！”
　　“何必当初啊！”他像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不再说什么。
　　
　　拖拉机在建房工地一停，围上来几个人迅速地卸起黄沙水泥来，这时有人手里拿着一包香烟过来，先拔了一支烟给“小猴子”，又拔了一支要给他。
　　“我不会抽烟。”他摇手道。
　　“大良，你不认得‘眼镜’了？”“小猴子”这时道。
　　他也认出了眼前发香烟的人，是过去的民兵排长，在建造水库时很出力的，与他还是很熟悉的，就大声问道：“大良，你认不出我了？”
　　张大良重新打量了一会，却道：“你是‘眼镜’，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又喜出望外地道，“你是贵客，到我家去喝点水。”张大良家的房子，就在这正在修建祠堂的不远地方。村里也因此让他负责一下工地的。
　　“我有水。”他身上带着那只老申头送给的军用水壶。
　　“你还用这？”张大良道，“现在还有谁用？丢丢掉算了！”
　　“很多人都在用，商店里还有买了。”他像很自豪地道。
　　拖拉机拖斗里的黄沙、水泥很快被卸完了。
　　“走吧！”“小猴子”催促他。
　　“不好意思，”他对张大良道，“我要走了。”
　　“他要找小桃的爸。”“小猴子”告诉张大良。
　　“那你们快走。”张大良又对他道，“我不留你了。”
　　
　　小桃的父亲正在田里施基肥，小晶晶也帮着把草肥撕碎。
　　“喂——大伯，有人来看你啦！”小猴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放开喉咙喊叫了。
　　小晶晶先听到后，直起腰来。
　　“舅舅！”小晶晶跑到他面前后，却退了一步立在那里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脏乎乎的手。
　　他伸开着双手，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来，晶晶！”他上前抓住了小晶晶的手，蹲下身来左看右看女儿被风吹粗糙了的脸，心酸得发疼，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舅舅！”小晶晶也放声大哭起来。
　　他见老人停下了手中活，像要走过来。他劝女儿道：“别哭了，别哭了。”他掏出手绢先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又为自己擦着。
　　老人来到他们身边。
　　“大叔，”他站起身来道，“我来看看你们，也想去看看小桃的坟。”
　　“是这？”老人不信任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西垂的太阳，说道，“就在那边。”
　　他沿着老人手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还没开垦的荒田，杂树和乱草丛生。这时，他也没看到有什么坟头。
　　“那我走啦！”小猴子这时对他道，“明天我来叫你！”小猴子好像觉得自己已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嘴里还哼着小调。
　　“神气个屁，不务正业！”老人愤愤不平地轻轻骂了一声。他知道，老人指的是小猴子弃农搞运输的事。
　　“大叔，”他道，“我们走吧！”他牵着小晶晶的手，向小桃坟墓方向走去。
　　“舅舅，你要去看我妈和外婆吗？”小晶晶问他道。
　　“嗯。”他忍着泪水点头。
　　小桃的坟上已长满了萋萋的青草，就在她前不久死去的母亲墓边上；坟前的那块墓碑显然是去年新树的，看上去还很新的。
　　他松开了女儿的手，奔上前去，不住地凄楚叫着：“小桃，小桃……”无奈、悲哀的声音，一声声划破了荒野上下午四五点钟时的寂静。晶晶很快到了他身边，也懂事地跪在他的旁边。“小桃，小桃……”他还是一声声呼唤着小桃。
　　老人很快跟了过来，劝他道：“不要叫了，她又不一定听得到。”
　　他更是悲从中来，在他的感觉中，小桃还是那个曾经在他孤寂时照顾他的人，在深深相爱中与他生过孩子的活生生的人，他也仿佛听到了昔日小桃的织布声，切切嚓嚓，组成了一种特殊的语言，在泣诉、在呼吁……
　　“回去吧！”老人道。这时，西天边的云块被落日烧得一片彤红，仿佛像一片火焰山；而横亘在北面的五风山，却仿佛成了天幕上的一抹淡淡的云层。
　　“小桃，小桃……”他还是痛彻心扉地叫着，似乎相信能把她从坟墓中叫醒一样。
　　“你叫舅舅回去吧。”老人让小晶晶上来劝他。
　　“舅舅，舅舅，我们回去吧！”小晶晶拉住他的手摇晃着道。
　　“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小晶晶后，点起头。又转脸看着小桃的坟头。
　　“明天再来看你吧！”他在心中默默地对墓中的小桃说着，然后走到小桃母亲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牵起小晶晶的手默默离开墓地。他的脚步都放得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安息在墓穴中的人似的，他还不时地回头去看看逐渐融进暮色里的坟茔。
　　可他又千万没想到，小桃家依然是他那年离开时的几间房，一点没变——像是被保留下来作纪念的历史陈迹一样！他也想到，一定是小桃母亲的病不仅花光了家中的积蓄，还让小桃父亲背下了不少的债。
　　走进屋中，他发觉房子里的布置也与十几年前差不多，明显变化的只是已装上了明亮的电灯。吃过晚饭，老人说什么也不肯听，拿了口渔网出门捕鱼去了。
　　“舅舅！”小晶晶见外祖父走了后，又扑进他怀中，伤心地哭起来，“我要跟你回去念书！”
　　“这好办，舅舅明天就对你爷爷说这件事。快别哭了，我们到东面房里去看看。”他心里对老人是否肯让小晶晶跟他走，一点也没把握。
　　当他们走进东偏房里时，他似乎觉得回到十几年前。那只几乎占了房子一半地方的木制织机，仍然完好地在那里，由于经常有人打扫，留在上面还未织完的布匹上也几乎一尘不染。
　　“舅舅，爷爷说了，我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织布的。”小晶晶充满着质疑地道，因为在晚上她曾悄悄开门进来看过，从来没见过母亲。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他感觉到了老人的内心正受着良心谴责的折磨，他又恢复起了对人性的一点信心。
　　“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小晶晶困惑地问。
　　“哦，”他想了一会道，“你还不懂！”
　　老人捕鱼回来时，小晶晶已睡了，他还坐在客堂间里等着。
　　“抓这么多鱼！”他讨好地道，其实他根本没看鱼篓里到底有多少鱼？只是觉得老人提着的鱼篓有点沉。
　　“不多，今天不多。”老人道，“明天吃是足够了。”老人还保持着每天一早赶到小镇上吃早茶的习惯，鱼多的时候，顺便把带到镇上卖掉。老人这时把鱼倒进一个木桶中，用清水养着。
　　他见鱼的确不是太多，大的鱼少得只有二三条。他想开口与老人说晶晶读书的事，但见老人孤零零的一个人，感到太可怜，一时上就开不出口。
　　“睡觉吧，”老人道，“我把晶晶抱到我房里，你就睡晶晶那间。”晶晶的那间卧房，也就是过去小桃的房间。
　　“大叔，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他这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
　　“什么事？这么晚了！”老人有点不乐地道。
　　“我想让小晶晶跟我回去，”他小心翼翼地道，“她要念书，我想让她跟我回去念书。”
　　老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怕起来，沉默了一会道：“你凭什么带她走？”
　　他不知道，老人是真的不知道晶晶是他的亲生女儿，还是在装糊涂？但在台面上，他的确与小晶晶确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更不要说血缘关系了！
　　犹豫了一会后，他更小心地道：“我知道，你需要她。但她总要有她的前途。你不能让她重走小桃的路！”
　　“你说什么？”老人怒气冲冲起来，但立即就沉默起来。
　　“大叔，你再考虑考虑！”他恳求道。
　　“我会让她念书。”过了半晌，老人道，“我这次一定说到做到，一定让她去上学。”老人口气是那么沉重，显得他内心里也在悔恨不已似的。
　　“大叔，不是我不相信你，这里学校条件太差。”他想到了来的路上看到的一些学校依然是破破烂烂的，“我想还是让我带她走吧！”
　　“她只能在这里上学！”老人又道，“我要睡了，你还不想睡吗？城里有什么好？都男不男、女不女的……”
　　“好吧，好吧，明天再说。”他作了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