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难言之隐 (3)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2-10 12:23:23 字数:5380
一年后的这一天——也许晚几天,小桃的父亲牵着小女孩寻找到他的家里。
“小桃疯了。”
“她疯了?”
这是真的吗?真的吗?他在心中呼问着,感到像在做梦一样。从小桃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说中,他隐约地得知——可能是小桃男家的人为了要个男孩,也可能是小桃的丈夫为了抵赌债,趁她睡熟之机把本村的一个光棍送进了她房中……小桃疯了,她手舞足蹈地呼叫着:“五凤都死了,五凤通通死了……”奔走在田野和五凤山上,而且越来越疯,当着众多看热闹的人她扯破了自己的衣服……男家的人感到这样太难堪了,把她与女儿都送回到了张家寨。为了推卸逼疯小桃和逃避抚养小女孩的责任,反说小桃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小女孩也是个野种。小桃回娘家后几次跳河被人救起,房东大叔顾了孙女,就顾不到女儿,上个月她又跳了河,也许哪一天没人看到就会淹死。
“去医院了吗?”他忍着泪问道。此刻他心中追悔莫及,仿佛当初他答应了小桃的要求,如果生一个男孩的话,就能改变她悲惨的命运了。
“去了,药也吃了,但不见好。”小桃的父亲又说他感到自己老了,无法带大这个女孩了。他还仿佛埋怨女儿道,“她不该诅咒神明……”
他想象着一幅可怕的图画:小桃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田野上奔跑,后面跟着一群不懂事、向她扔石子的顽童……他紧紧地搂住了小女孩,对老人说:“你留下她吧,我会好好培养她!”
老人留下了女孩回乡下去了。
母亲对家里多了一个小女孩并不反感,小女孩见她也很熟稔地叫着“奶奶,奶奶”的。他看着很高兴,可心中很是矛盾,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母亲?
他又费了不少精力,总算给女儿报上了临时户口。他要让小晶晶得到充分的教育,要让她得到小桃无法得到的幸福。可此时已成为他女友的申玉凤无法接受这状况,她的疑团也越来越大了。一天终于给他一封信,表示再也不愿见他,除非他把不明不白的小女孩立即送走。
他把信慢慢地撕成一条条的,然后又撕成了无数方形的碎片。这是他预料中早晚会发生的事,他理解申玉凤的心情,也觉得很对不起她。当初俩人在农场时,申玉凤与他若即若离的,两年前他们回城后,申玉凤进了市府某办公室工作,他自惭形秽,与她断了联系。半年前,前几年去了部队的老申头回来看他们,又把他们拉拢到了一块。
“你是什么意思?我妹妹说你‘失踪’了!”老申头找到他时先责问起来。
“我太忙!”他寻找托词道。
老申头更来气了,责问他道:“你忙?当单位领导啦?还不是一个一线工人吗?”
“正因为我是一线工人,要三班倒的,才忙。”他也不是完全瞎说,夜班做出来时只想睡觉,一个星期仅一天的休息天,他基本上都用于了补觉。
“难道你一年(时间里)也抽不出半天时间吗?”老申头又斥责道。
他心想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但又想自己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让她来主动找自己呢?虽然一直认为她有些傲慢,但就是最谦卑的女生也不可能这样做的。可自己又怎么去找她?毕竟两人的地位、条件太悬殊!自从小桃带着小晶晶来找过他后,他更觉得自己与申玉凤已有了云泥之别,常常警告自己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他思忖了半晌后,干脆道:“我不配她。”
“你有这想法?”老申头似在吃惊之余,也深思起来。大体来说,在学生阶段,虽然每个人家庭背景不同,但毕竟大家都是学生,特别是在六七十年代,大家基本上感觉是平等的。到了农场也差不多,大家都是一样的知青。可是上调后,马上就显出了差别。尽管当时还没有白领、蓝领之分,但客观上存在着这种区别的。
“你算了吧!”老申头想了一会,像开玩笑地道,“我倒觉得,我妹妹有点配不上你!”
“你别开玩笑了。”他忙道,“我一个‘三班倒’的工人,还……”他心虚地看了一眼老申头,不说下去了。
“还什么?”老申头问道,“你父亲不是平反了吗?”
“这算什么?”他父亲早已得到平反,厂里还补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申头道,“马上要恢复‘高考’,对你来说,还不是想上哪个大学就上哪个大学的?”
他瞪大眼看着这位老同学,胸中思潮澎湃。最后他想自己要考回上海,而且还要把父亲的骨灰带回上海安葬。想到自己是上海人,仿佛做人的底气也上来了,他道:“你妹妹知道了吗?”
老申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回答道:“我已告诉她,可她只是初中程度,有点玄。考,她还是想去考的。你帮帮她吧!”
“这可以,”他心中无底地道,“但我不能保证她能考上……”
“谁要你保证?你的保证又有什么用?”老申头道,“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他又想到了问老申头在部队的近况,“你像当‘官’了?”他因为看到老申头穿的军装已与照片上不一样,照片上是只有两个上口袋的士兵服,现在已有四个大盖袋了。
“在团部宣传股当小干事。”老申头笑道,“不然,我也想去考一考。”
“你把机会留给别人,也对!”他想自己如果已是仕途风光,也不会去与那些学弟学妹们同去“赶考”了。
隔了一天,老申头就把妹妹申玉凤带到他家里,对他开玩笑道:“我把妹妹交给你这位‘老师’了,你要对她严格些。大妹,该好好听‘老师’的话。”
“哥,知道你不是哑巴!”申玉凤一点不给哥哥面子地道,“谁不知道,你不过是把我骗来,陪陪你同学温课迎考?”
“那你真是冤枉我了,”老申头道,“我真心实意地愿你考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让爸妈也高兴高兴!”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考?”申玉凤不满地道,“我不过是一个初中生,让我怎么考?还要好的大学哩!”
“你有好‘老师’,”老申头继续调侃道,“你要好好听‘老师’的话。”
“别闹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了,“现在还只是一个‘内部消息’,真假还成问题,即使是真的,也会出许多政策的,多少届学生在一起考,到底怎么个考法?像我们这一届是真正念完高中的,也有人说是高中,其实小学也不见得毕业……”
“还是秦哥想得周到,”申玉凤道,“将来一定会出许多政策,才不会像以前招收工农兵大学生那样,有漏洞可钻,有不少开后门的,还闹出许多笑话。”
他点起头。他也听到过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笑话,他认为最搞笑或最有趣的是,也不知怎么搞的,推荐了一位实际上只有小学水平的女生上大学,招生老师想考一下她的物理知识,从桌子上拿起一只苹果,一松手,苹果掉到了地上。问这位女生这是什么原理,她头脑中根本没有什么自由落体、重力原理等物理知识,想了一会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老师当场昏过去了。
“让你先准备起来,总不会错!”老申头对妹妹申玉凤龇牙咧嘴起来,“否则,你永远在办公室给人家揣端茶、擦擦桌子,当‘小三子’!”老申头说的“小三子”,也就是上海人嘴里的“小三子”,是指随便让人使唤的人。老申头显然是从他这里学去的。
“我也认为可以先准备起来。”他和附道。
申玉凤几乎是瞪了他一眼,但又立即低下头去,轻轻说了一句:“你这么急于想当‘老师’啊?”
“你不要吓你的‘老师’,好吗?”老申头道。
“我要吓他干什么?”申玉凤笑了,又嘲讽似的对他道:“秦哥,我会虚心向你讨教的。”
他总觉得,申玉凤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对自己尊重有加的学妹。他也想,也许是过去对她不够了解,也可能是她真的变了。
“放心,我妹妹会对你好的。”老申头语焉不详地道。
他看了申玉凤一眼,怕她又会说出一些刺耳的话来。可见她只是白了哥哥老申头一眼,然后对他仿佛羞羞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的她。他有点感到困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老申头笑着对他道:“我预祝两位‘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道,“你祝贺个什么?”他还要去上夜班,因此,看了一下手表。
“哥,我们该回去了。”申玉凤提醒哥哥老申头。
“真不好意思,”他像怀着歉意地道,“我有一个夜班还没做出来。”
“哦,”老申头又问道,“前天你是什么班?我没影响到你上班吧?”
“前天是早班刚出来,”他道,“影响什么?你来时,我刚睡过一小会。”
“怪不得你精神特别好!”老申头道。
“给你妈打个照面,我们就走了。”老申头道。
“不用了,”他道,“她已睡了,最近她一直睡得很早。我怕她身体有问题,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坚持不要。”他母亲刚满五十岁,前不久已从街道工厂退休。
“那你再劝劝她。”老申头道。
“明天夜班出来,就带她去看。”他心中没底地道。
母亲这时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妈,你怎么还没有睡?”他问道。
“我们把你吵醒了吧?”老申头不安地道,“我们正要走哩。”
“你们再坐一会没关系,他管他上班去。”母亲道。
“我改日来看你。”老申头道,“以后我妹妹常会来你家,他俩要一起温课迎考。”
“我是听你们在说,好像可考大学了。难道是真的吗?”母亲有点不放心地问道。看得出,母亲心里是很高兴的,读大学本是她多少年前对儿子的期望。她对儿子总抱着无限的希望。
“妈,”他道,“有这种可能。还要等中央正式文件。”
“哦,真的就好了!”母亲又对他道,“晚了十年啦,外公一直盼着你回去。他已很老了!”母亲有点伤感地道。
“妈,”他道,“他们要走了,我也要上班去。”
“阿姨,”申玉凤终于开口道,“快的话,我后天就会过来。”
“你一定要来。”母亲还牵起申玉凤的手道,“我做小排汤给你们吃。”
“妈,这有什么好吃?”他像不好意思地道。
“别的,妈做大不来。”母亲更不好意思地道。
“我妈就做这汤做得好。”他解释似的道。
“我爱喝小排汤。”申玉凤这时道,显得有点乖巧。
“我也要来喝的。”老申头也道。
“你们都来,我去多买些小排回来。”母亲高兴地道,她还紧紧拉着申玉凤的手。她心中已有点把申玉凤当儿子的女友,并感到相当满意。
“以后我会常来,你不怕打扰吧?”申玉凤道。
“我欢迎你常来。”母亲看着她脸道。
“妈,你让他们走吧,我也要走了。”他提醒母亲时间已不早了。
要不是一年前他被选中进了厂“三结合”攻关小组,忙于航标灯的太阳能发电试验,也许早就考上大学,与申玉凤一样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小城了。当时他也犹豫过,是继续温课迎考,还是进“攻关小组”?申玉凤是极力劝他参加高考的,这时他们已确立了恋爱关系。申玉凤学习很认真,不肯放过一个知识点。他也不厌其烦给予辅导,休息天俩人整日在一起温课。当听说他要放弃高考时,申玉凤第一时间就表示坚决反对。
“你会后悔的!”申玉凤分析道,“你以为让你搞技术了,就会一直重用你?也有可能攻关完了,仍旧让你回车间去‘三班倒’!而考上一个一流大学,对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有了文凭就不一样了。不要贪恋眼前的一点点‘风光前途’,要为更远的将来着想。”
“你哥不是也不考虑参加高考吗?”他的言下之意,老申头不是也因为有这种“风光前途”,放弃了高考吗?
“他回去马上升股长的,是副营级干部。”申玉凤道,“他回家探亲前,团首长已找他谈过话。可你这‘攻关小组’,什么也不是。”
正在他犹豫之际,正式文件下来了,报考是有年龄的限制的(教育部要到2001年才取消了考生“未婚、年龄不超过25岁”的限制),他已30岁了,早已超过。虽然文件上对“老三届”考生还网开一面,强调“如果年龄超过25周岁,可以在1977年高考中参加高考,并在成绩优异的情况下被录取”,但他自觉自己年龄太大了,就认为还是把精力投到“攻关”上,搞出点成绩来,比较合适。
“我决定不考了!”他告诉申玉凤,“你年龄也超了,但超得不多,你考吧!我会继续帮你。”
“你不想回上海了?”申玉凤旁敲侧击地道,“这次恐怕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但我不想与你们这帮学弟学妹坐一个教室里。”他道,“还有比你小好几岁的人哩!”
“那也丢你面子了?”申玉凤也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责问他,“你与我坐一个教室,你会感到没面子,你的面子是什么?”
他此时很后悔说这样的话,叫他怎么说得清?他试图转移话题,想到厂里许多人夸他是自学成才的人才,技术部门还建议厂领导把他树为“自学成才标兵”,便道:“我主要觉得还是在厂里搞技术攻关,有用武之地,更能发挥我的作用。”
申玉凤知道他决心已定,也不再劝他。那一年申玉凤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对他也十分感激。并一再向他表示,她永远不会变心,还发誓说“非你不嫁”。他很感动,也发誓会永远爱她的。
可他似乎发觉自己并不真正爱她,或者说自己更爱的是女儿和已经疯了之前的小桃。先是接受了小桃父亲送来的晶晶,让申玉凤起了极大的疑心。眼下,他又拒绝把小晶晶送回五凤山乡下的要求。但他也写信请求她的原谅,说自己只能无奈地选择了分手一途。
他把申玉凤的那封信撕掉了,是怕母亲万一见到了会伤心。但母亲是个细心的人,没有多久就看出来了。对他、对小晶晶的照顾,也更用心了。一天,还对他说道:“她不来信也好,你也不要等她了。”
“妈,你要说什么?”他勃然大怒地责问母亲道。
母亲又惊又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心里非常难过,几乎不敢看母亲痛苦无言的眼睛。他了解母亲的心思,自从申玉凤去了上海念书,母亲一面担心申玉凤会抛弃他;一面又觉得儿子与申玉凤朋友谈下去也没什么好,因为等申玉凤读完大学再结婚,儿子要三十四五岁了。
“妈,原谅我,我失控了。”他忍住泪道。
母亲点了头。
他也偷偷去精神病医院咨询过,也想去五风山看小桃,但厂里的事总让他忙得不好意思开口请假。一天,他终于要向厂领导开口请假时,领导要他快做些准备,让他去北京的某大学进修半年。这时,他已被正式调到厂技术部门工作。
听到这消息,他当然很高兴,请假的事也只能放一边了。
他又要出远门了。
“舅舅,我会照顾外婆的!”已四五岁的小晶晶很懂事,可她这句用大人口气说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好,好,如果你惹外婆生气,我回来会找你算账!”他抱起女儿,在她额上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