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难言之隐 (2)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2-07 09:16:54 字数:5482
一年之后,小桃给了他一封信,告诉他生了个女儿起名叫晶晶,并说小晶晶此时也已经会对人笑了。他读着信,泪水顿时聚满了双眼。他怕母亲发觉,看过信后就把它销毁了。他多么想去看看女儿啊!他也几次在买童装的商店柜窗前驻足,想给女儿买点什么,但想到这会给小桃和女儿惹出麻烦,只得作罢!他感到自己的命运是多么荒诞啊!他愤怒无比。他恨老天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个命运!觉得老天把这个世界安排得太不合理,可他又深感无可奈何!
他最后一次见到小桃,是在收到信后第二年的下半年。一个近中午时分,一位妇女抱着一个小女孩——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幼儿,出现在他家的门口。像是老天特意安排的,这天他是刚好做夜班出来,在家睡觉。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开始还以为是母亲下班回来了。心想母亲真是年纪大啦,又把钥匙忘家里了。有一次他也是夜班出来还在睡觉,母亲忘了带大门钥匙,下班回来敲门,把他从梦中惊醒。母亲当时非常内疚,表示下次出门前一定会检查一下是否带了钥匙?但此刻他拿起放于床边箱上的手表一看,觉得不对呀,近中午时分母亲不会回来啊!不过,他还是一边叫着“妈,妈”的,一边走到门口开门。
打开门,他呆掉了。门口站着的不是母亲,一看就是个乡下人。当想问你是谁时,发现看着他的是一双他所熟识的眼睛。
“你是小桃?是小桃!”他想不到小桃变得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讨饭人,“你快进来!”
小桃站在门口外没有动,未开口,先流泪。
“你先别哭,快告诉我事情。进来说吧!”他还没注意到她手中的女孩是病了,还以为是正在熟睡中。
“我带的钱太少了,你救救孩子吧!”小桃仍站着不动,对他哭着道。
“孩子怎么啦?”他伸手到小孩额上,“她烧得厉害!她是晶晶?”他想接过孩子,但小桃不肯松手。
“你快想想办法吧!”小桃哭道。
“小桃,你别急,都由我……”他安慰了她。他让小桃进屋坐下后,就准备起钱。
他怕自己身上的钱不够,就从母亲藏钱的抽屜里拿了一些。
然后把小晶晶送到了附近一家很有名气的医院。
晶晶病得不轻,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当他问什么时候可以来看孩子时,护士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句:“下午四点!”
他与小桃走出了医院。他看了一下表,时间已经不早,想到附近有一家西菜馆中午营业时间较长,他决定带她到那里去看看。
路上,他问起了她上一次回去后的情况。
“因为生了个女孩,他们一家人都骂我,有时想想,还是不要活了……”小桃又流泪了。
“他们也会慢慢开通起来的,我们城里人已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了。”他安慰着小桃,心头却非常沉重。
她不哭了,对他望了一眼,有点吞吞吐吐地道:“我答应了他们再生一个男孩……”
“你是……不,不……”他想到了借种的说法,感到像跌进了无比黑暗的深渊一样……
“我们不是也有过晶晶吗……”小桃吞吞吐吐地道。
“那不一样,不一样……”他感到太荒唐,对不是以婚姻为前提的性行为他无法接受。而那一次,他总以为她是会同意与名义上的丈夫离婚,是可以与他成家的,小晶晶也可算是他们爱的结晶。
“我不好,是我不好!”小桃见他沮丧无言,自责地道。又担心起小晶晶,“她不会有事吧?”
“你放心,”他安慰道,“医生说了,再晚就危险了,现在还不晚。”
“上天保佑,我本来还想不到来找你,是父亲提醒我,让我找你帮忙的。”小桃道。
“你爸妈好吗?你妈的病全好了吗?”他很想知道房东大叔、大妈的近况。
“与以前没什么大变化。”在小桃眼里,她爸妈好像永远毫无变化地生活着。
“队里的水库派上用场了吗?张队长大概也快把我忘了。”他有点惆怅地道。
“不,听我爸说,张队长还经常提到你。认为多亏了你,才筑起这新水库。”小桃道。
“那是他太夸张了,我哪有那么大作用?”他一方面感到高兴,一方面感到心虚。心想建水库,自己只是向生产队提建议,本来想请父亲的朋友帮忙,后来也只是写信讨教了一些问题。更何况过去在小桃父亲当生产队长时就动手干过,只是失败了而已。而且自己走时,水库并没有建好。也不知道建成后,水库到底成什么样。“我很想回去看看——看看人、看水库。不过,”他摇起头,不无遗憾地道,“这不太现实。”当时一个星期只休一天,他“三班倒”干活,休息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补觉。虽然国庆节放两天假、春节放三天假,两天时间显然不够,三天在时间上是够了,但是春节,母亲不见得会同意他远离家门,况且已说好还要回上海看外公的。
“你是不要回去,”小桃担心道,“有人已在说小晶晶长得很像你,你回去了,会有更多的人说闲话了。”
“是吗?”他很懊恼地道,“想不到(在他们眼里),我已成了什么人!”
“都是我不好,”小桃伤心道,“你怪我?你怪我吧!”
“不,不怪你,不能怪你。”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失败感。他想不到虽然几经荡涤,甚至把五凤庙也彻底拆除了,但丑陋的习俗还控制着人心,仿佛五凤山的魔力还在。他低估了习俗的强大,一而再地挑战,虽然似乎也有成功的时候,但最终被打败了!他感到十分沮丧。
在红绿灯处,他们站停下来。
“是我不好!”小桃深深地自责道。
“不,我不怪你,不会怪你。”他又充满愤恨地道,“你与那个人离婚吧!”
“你……”小桃似乎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我愿意娶你!”他一下子拉住了小桃的手道。
小桃沉默了一会,浑身战栗起来。
“我不会离婚!”小桃道。
“先过马路吧!”当绿灯次亮起来时,他松开了小桃的手道。
过了马路,他又回头对小桃道:“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啊!”他仍想说服小桃。在强大的习俗面前,他仍不甘心低下头。“他自己不会生小孩(无生育能力),又一定要个男孩,这是老天爷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他又想到了五凤镇小吃店里那位女售货员的命运,深感不寒而栗。
小桃在他身边默默走着,没有回音。
他还想说服她,问她道:“他如果还要打你,你怎么办?”
“也没办法,”小桃又道,“村里也不是他一个人打老婆。”
他对她这种阿Q式的想法也深感吃惊,心头也升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绪来,带点不耐烦地道:“你还要我怎么说?你什么话都听不进!他一直打你,你虽然能忍受,小晶晶大起来,会怎么想?会影响她的心理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小桃似乎被他说得六神无主起来。
“你要赶快拿定主意,早些离婚。”他道,“晶晶只有在你们离了婚的情况下,才能不受伤害。”
“不!我该怎么办啊?”小桃痛苦万分地叫道。她当然不想让女儿晶晶重蹈她的命运,但又怎么可以离婚,在她们观念里是没有离婚两字的。在父母尚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只要女人对男人不忠,更不要说提离婚,就会开祠堂私审,甚至会把女人装进放了大石头笼子里,抛入河中。虽然,祠堂在她刚出世之前,已被拆除,或改成学校什么的,但精神枷锁还在。哪一个女人胆敢提出离婚什么的,仍然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人人都可以向她吐口水,使她难以做人。
“唉”他见那家西菜馆就在前面几十步路地方了,深叹了一口气道:“你再冷静想想,我们先过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吃,你一定很饿了吧?”
在西菜馆里,也只有几样点心卖了。小桃新奇地吃了几块小方蛋糕,一杯咖啡只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
“要不,再加点糖。”他劝道,“你喝惯了,就觉得好喝了。”他因从小外公带着他喝咖啡,喝咖啡也成了他的一种嗜好,而且常常一点糖也不加。
小桃摇着头道:“我不喝,我就吃这蛋糕。”
“你慢点吃,我去要点开水。”他怕小桃噎着。
四点钟时,他们到了医院。看到晶晶紧闭着眼睛,额角头上插着吊针,他心痛地对小桃道:“她太可怜了!”
“嗯。”小桃点着头。
医院不让他们多看,把他们从病房中赶出来。他们又去找了病房的值班医生处,医生说小晶晶至少要在医院住一个星期。
从医院里出来,他才想到问小桃昨天是住哪里的?一听是车站附近的旅店,他马上道:“今天不能再住了,太不卫生了。”
“那住哪里?”小桃不以为然地反问。
“住好一点的旅馆。”他又道,“要不你就住到我家里去,与我母亲一个房间,今天你睡我房间也行,我要上夜班去的。”
“你妈会同意吗?”小桃有点担心地问。
“我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道,“我在你家住了快一年,你住几天,有什么可不同意的?”他理直气壮地道,但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问题。小桃如果是个男的,也许一点问题也没有。问题是小桃是女的,就算母亲同意,周围邻居会怎么看?会有人偷偷报警吗?当时人的这种“警惕性”都是很高的。
“我就住你家里,可以省不少钱。”小桃已没有什么顾虑了。
“对,你是房东家的女儿!”他仿佛是在自我安慰地道。
他领着小桃回到家时,母亲已在家里做晚饭。
“妈,有客人来!”他用钥匙打开门时高声说了一声。
母亲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但在厨房与厅的门口处站住不动了。因为厅有二十多平米,也就是说,母亲站在几米外呆呆地看着他们。
“那是我母亲,你也叫妈吧!”他把小桃推到了母亲面前。
小桃昔日里一直称他母亲为妈妈的,但此时此刻却叫不出口了。
“叫妈呀!”他催促小桃。
“小秦妈妈。”小桃怯生生地叫道。
“她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房东家的女儿。”他忙向母亲介绍起小桃。
“快坐。”母亲满怀狐疑地让小桃在一只旧沙发里坐下。
“小桃这次来是为她女儿看病的,”他向母亲解释道,“带的钱不够,才来找我。”
“现在小孩呢?”母亲关心地问。
“住医院了。”小桃道。
“是急性肺炎。”他补充道,“大概要住一个多星期吧。我让她不要在外面找旅馆住了,那些小旅馆不卫生。我上夜班,让她住我的房间。不上夜班,我也可以睡沙发。”
“让她在我房间里一起睡吧。”母亲道,“省得你睡沙发。”
“我人小,睡这沙发也行。”小桃道。
“那怎么行?你是客人。”母亲也在沙发里坐下道,“我听阿彦说,你们一家子对他都很照顾的。”
“秦彦妈妈,”小桃道,“他什么都对你说吗?”
他吃了一惊,怕小桃把他们之间秘密和盘托出。而他没有对母亲说过小桃“借种”的事,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啊?母亲也根本想不到小晶晶会是他们两人的孩子的。便叫了声“妈”后道:“你炉子上还在烧什么东西吗?”
“你不说,我倒忘了。菜我已洗好,我去烧几个菜,可吃晚饭。”母亲说时从沙发里站起身来。
“我妈还不知晶晶是我俩的女儿。”他等母亲进了厨房后,悄悄地告诉小桃。他见小桃似乎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又道,“我还没有告诉她我们两人的事。”
小桃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一会道:“我不会随便对人说我们的事的。”又道,“你家的房子真漂亮!”
“是厂里的专家楼。”他又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晶晶出院那天,母亲也去了。
“叫奶奶吧!”从病房出来,他对小桃怀抱中的小晶晶道。
“奶奶!”小晶晶不仅奶声奶气地学叫着,还向母亲伸开双手,做了一个要她抱的姿势。
“奶奶抱你!”母亲高兴地抱过了小晶晶,吻了一下小晶晶的脸。
他与小桃相互看看,悄悄地开玩笑地道:“你看我妈,多喜欢晶晶,你就把晶晶留下吧!”
“那不行,”小桃又道,“你妈要累死了。”
“我是开玩笑的。”他笑道。
“开什么玩笑?”母亲问道。
“没什么,妈。”他道,“我说你喜欢晶晶,与小桃开玩笑,让她把晶晶留下。”
“那也好啊!”母亲道,“可人家小桃怎么会肯?”
“是不肯的。”他又强调道,“我也只是开开玩笑。”
母亲还要去上班,把小晶晶还给小桃时,又在小孩的脸上亲了一口。
母亲走后,他对小桃道:“让我来抱,去街上看看吧!”
他抱着小晶晶走出医院。走不多久,拐一个弯,就到了一条商业街上,路两边都是商店,虽然称不上繁华,也够热闹的,也有比较大的百货商场和服装店。
他们在街上转了半天,给小孩买了许多吃的和穿的东西。他心中很有做父亲的感觉,但想到小桃固执的态度,心中很是苦涩。他要替小桃买件裙子,小桃也不要。
“你让我什么时候穿?”小桃问他。
他想了想,也觉得不妥当,就放弃了这想法。他还要上中班,就带着小桃到了上次去过的那家西菜馆,要了许多小桃爱吃的奶油蛋糕,这次还有鲜牛奶卖,他替小桃和小晶晶各要了一杯,自己还是叫了一杯咖啡。
“你买这么多蛋糕做什么?”小桃怕吃不了太浪费。
“没关系,吃不了,你带在路上吃。”他道。
小晶晶也像小桃一样,很喜欢吃蛋糕。
“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糕。”小桃看看女儿认真吃蛋糕的样子,很开心地道。
他也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用夸赞的口气道:“她会吃蛋糕啦!”
“你不要夸她,她吃着吃着就会没心思吃了。”小桃道,又试着帮晶晶擦去沾在小鼻子上的奶油。
“她像你啊,喜欢吃这蛋糕。”他仍很兴奋地道。
“她长得也像你。”小桃高兴地道。
他心头又沉重起来,这时晶晶开始玩蛋糕,不再认真吃蛋糕,他默默地看着。
“你看,她玩起来了。”小桃叫他看。
“小孩么,”他又看了一会小晶晶玩蛋糕,暗叹了口气道,“明天你们一回去,什么时候再能看到她这样玩?”
第二天送她们去车站的路上,他又很不放心地道:“你回去,如果他们再骂你、打你,你就找找村里的干部吧!”
她朝他看看,欲言不语。他知道,她不理解他、怨恨他。“借种”在当地也是一种还在悄悄流行的习俗,因此,她不认为有什么错,何况是与自己相爱的男人生孩子。但他怎么肯向这种丑陋的风俗习惯低头呢?尽管他也承认,“借种”以及把不会生育的女子送上祭台等种种习俗,或许是人类在生产力低下、生存状况十分艰难时代里,为抵抗自然界的残忍、为繁衍后代起过一定作用的,但时至今日都已成了陋习,都应该通通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他可怜她、同情她,但也已经对她深深失望了。那些在他看来是陋习的东西,已浸透在她血液中。她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反抗、改变这些可怕的陋习的!他也担心女儿的将来,怕晶晶再走小桃的老路!想到这里,他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你也可以让你父亲出来说说话呀!”在上车之前,他在月台上又对小桃言道。
小桃仍垂头不语。
“唉!你到底怎么想的?”他又陷入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理状态中。
“他说,他没脸见人。”小桃这时终于说一句。
“他怎么……”他意识到了小桃父亲的意思。他为小桃担心,也更为女儿担心了。
他望着小桃,心中十分矛盾、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