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难言之隐 (1)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2-06 10:16:19 字数:5577
在母亲看来,儿子这次失败的初恋,只是漫长人生的一个插曲而已。人世的苦难,有时也会使人更加成熟。在母亲眼里,也正是由于这次痛苦的经验,儿子又长大了许多。她甚至以一种欢欣的心情看待儿子的这次失败,因为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接受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儿子的这次初恋,在她看来,也是近乎荒唐的。如果儿子事先征求她意见的话,她肯定会强烈反对的。“大学毕业前,不要谈朋友(恋爱)。”也是她以前对儿子的要求。当然形势比人强,在新形势下也不能不转变观念,早已放弃了这一要求。
“没有缘分也没办法。”她安慰着对儿子道,“人生总会有缺憾啊!将来姻缘到了,与你真有缘分人碰在一起后,你的一切想法都会变了。”
他不觉得母亲说得真有道理,但母亲的话总像一贴安慰剂,特别是母亲的巨大的爱,让他心头舒展了许多。看着俯身注视自己的母亲,他也想到了昔日自己对母亲的怨恨、冷淡,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了一下母亲的肩头,怜悯地道:“你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哦,这样方便。”母亲道。
“这样也好,也好看。”他道。
“这样还好看?”母亲显然不以为然,还是认为过去的大波浪状的长发好看。
“都好看。”他像安慰母亲似的道。
“嗯。”母亲理解他心意道,“我也老了,随便啦。”
“妈,你还不老。”他满怀深情地道。
“对,妈还不老。”母亲道,“我还等着帮你带孩子。”
“妈,我对不起你!”他又想到了与小桃的这场恋爱的失败,仿佛都是他的错,让母亲的希望也落了空。
“妈不好,又惹你伤心了。”母亲自责地道。
“我不伤心了。妈,你放心吧!”他勉强地笑了一笑。
“嗯。妈很放心。”母亲忍不住地落下了泪。
“妈,妈!”他轻轻叫道,还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像意识到了什么,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道:“妈是高兴。”
他半信半疑地凝视着母亲,突然道:“我好想外公啊,我想回上海去看看他。”
“好的,”母亲答应了他,“等你身体好一点了,我们就回去一次,我已有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妈,你能请到假吗?”他有点担心地问。
“就说带你去看病的。”母亲道,“领导上不见得会为难我。”母亲已在街道的生产组工作,那个被她称为领导的组长,因家里小孩多,到了月底常常会无钱开销,已向母亲借过几次钱,有时还,有时不还。母亲虽然工资很低,但也足够用了,因此,人家还给她,她拿着;人家不还给她,她也不会向人家要的。那位组长心里是明白的,在工作中也时时会给她些照顾。
“妈,你明天就去请假,后天我们就动身。”他一想到外公,就想立马就回上海。
“明天我就找她。”母亲也答应了。
“妈,这是什么?”他拿住了这时从母亲衣领里滚落出的一个小瓶子问,他本来以为母亲头颈里的小红绳上牵的是平安扣之类的小挂件。
“这……”母亲似乎显得有些慌乱。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看着瓶中的粉末,继续追问。
“是你爸的……”母亲哽咽得说不下去。
“妈……”他明白一定是父亲的骨灰,把小瓶子重新塞回了母亲的领子里。
外公见他们回来,很是高兴。母亲把他的事告诉了外公,外公与母亲说着同样的话,要他不必太难过。
“外公,”他道,“我已经不想她了。”的确,与这么多的亲人在一起,他似乎觉得已经忘记小桃了。
“你想不想她我不知道,但她与你不是真正有缘分的人,她已嫁了别人,你伤心还有什么用?别傻了,你在农场里找一个,也比她强。”外公又对他母亲道,“这次你们在上海多待几天,我有一个杭州的朋友约我去玩,你们就跟我去杭州玩两天,再回去。”
“妈,”他马上表态道,“我们跟外公去杭州吧!”
母亲有些顾虑地道:“杭州我也想去,但又要花你外公的钱。你还没见你那些舅舅、舅妈哩,慢慢再定吧。”
“你多想了,”外公道,“他们都知道我喜欢阿彦,多少年没回来,用掉我一些钱算什么?”
“爸,”母亲对外公道,“两位哥哥,我知道他们不会有想法,但两位嫂子难免会有些想法。”
“也不会。”外公自信地道,“她们都懂道理的,平时他们都用我的钱,现在女儿回来,外孙回来,用我几个钱,又怎么啦?”
他也知道外公以前的工资一直是很高的,还有稿费收入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一次外公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十把折扇,上面有一些大画家和像梅兰芳等大名人画的画和写的字。现在外公虽然年事已高,有时还病得厉害,但除前两年被打倒过几天外,还隔三差五地去单位开开会,工资一分不少。他父亲死后,外公也寄钱给他妈的。因此,他对母亲道:“听外公的,妈。”
母亲点头道:“是的。”
他们到杭州时,下着很大的雨。可外公的朋友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带他们去了孤山的西泠印社。
“我们到西湖了。”从出租车上下来,他听到母亲仿佛在对什么人轻轻地说了一声。他想到了母亲胸前的小瓶子,也想到了自己昔日对母亲的恨意,不禁伤心起来。他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听到外公在叫他们,就替母亲打着伞进了印社正门。
在山下的柏堂坐了一会后,见雨小了起来,外公说要到山上的四照阁喝茶。
“等到我们一上去,就开太阳了。”他一心想上山,才说出这很不着边际的话。
“你不要乱说。”母亲阻止他在生人面前乱说话。
“有什么关系?”外公兴致勃勃地道,“我看说得对,说不定等我们爬上四照阁,太阳就露脸了。”
“你这个外孙,就是你说的是罗汉投胎的吗?”外公的朋友问。
“不是罗汉投胎,”外公道,“算命先生说他是一名抗战军官投胎。”
“是我记错了。”外公朋友道,“他一表人才啊。”
外公得意地笑笑,但道:“现在还在农场当农民。”
“这不是你们一个家的事。”外公的朋友道。
他们说着已到了四照阁。四照阁四周都是明窗,遥对着外西湖三岛,是眺望西湖山水的极佳的地方,真像门口两旁楹联所言“尽收城郭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
外公的朋友让人送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而给她母亲要了一小碗西湖藕粉。他喝着茶,很想吃母亲的那份桂花藕粉。
“公子,像要尝那藕粉。”外公朋友悄悄对外公道。
他还是听到了,也是近几年里第一次听人家称他为“公子”,有点异样的感觉。嘴里忙道:“这茶真好喝,有一股豆花香味,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茶!”
外公与朋友都笑了,外公还道:“男人要学会品茶!”
他揣起茶盏又喝两口,放下时道:“茶好,景色也好。”他又起身向南面那排窗口走去,他刚走到窗口处,天空中突然射下万道金光。他又惊又喜地道,“天真的好了!”
“真的被你外孙说中啦!”外公的朋友高兴地道。
“我说他不是一般之人吧!”外公笑道。
“算命先生的话,也不能全相信的。”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声。
“他可不是一般的算命先生,过去人家用金条来请他的。”外公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位算命先生来,都是一些给达官贵人算命的逸事。
他们的说话,他全都听到了,可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专注地欣赏着西湖美景。
“你看到了什么?”母亲走到他身边问。
“‘尽收城郭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他背起了门口外看到的那副楹联。
“快去坐着,陪外公他们喝茶吧!”母亲怕他站久了会太累。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健康。在他要回农场时,母亲关照他先不要急于找女朋友:“听说农场里没结过婚的人,将来都能陆续上调回城的。”
“知道,我不会找……”他又想到了小桃。
到了1975年的年中,他终于轮到了上调。名单宣布过后,他决心去张家寨看望队长与房东大叔他们,顺便也去谢谢那位照料过他的女售货员。
在五凤小镇那家茶馆兼点心店里,他又碰到了那个曾与他说过话的面目十分丑陋的男子。
“你永远见不到她啦了!”那丑陋的男子道。
“谁?”他一时上想不出是指谁?
“嘿嘿,你不是来看她吗?”那位丑陋的男人讥诮地问道。
“谁?”但他心里这时已明白所指是何人了。
“嘿嘿,她死了。唉,她也真怪,为什么要死呢?”这位面目丑陋的男子好像无限惋惜地摇头叹气。
“她为什么要死?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忍不住地问起来,心中很是愕然。
“去年跳了河!唉,她有不少与她睡过觉的男人,但没有一个是真心对她好的。有人还要说出来,与她睡觉是怎样的怎样的……去年她把一个老头子带回了家,就是这一次,连她的父母都来骂她了,她就跳了河。”
“没人看到她跳河吗?”他问道。
“看到有什么用?”丑陋男子道。
“快救啊!”他道。
“救有什么用?等救起来,人早就断气了。人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地上一棵小小的草!”丑陋男子又长叹一口气。
一棵草!他默默无语了,想到几年前,她对他的热忱照顾,心中惨然。也感到有了孩子才能回夫家的习俗真可怕啊!
“嘿嘿嘿。”那个面目丑陋者又恢复了一副下流不堪的样子对他道,“妈的,小白脸,你这次白跑了吧?要不你到阎罗王那里找她去。”
他鄙夷地瞪视了一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径自起身走出了小店。“难道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黯然神伤地想道。
在去张家寨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小猴子的话——如果小桃不会生孩子,那么小桃还会在村里的。他犹豫了起来,然后他向镇后的五凤庙遗址踱去。
遗址四周的地面上与附近的路两旁,到处有一摊一摊被人们烧纸烧香烧得发黑的痕迹(人们内心里对五凤山的崇拜,有点毫无顾忌地外露了出来),与前几年偶尔有人悄悄前来烧点香、烧点纸,大不相同了。
他正在感叹时,一个新的发现,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桃也正跪在前面一垛被烧黑的岩壁前。“小桃!”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了一声。
小桃也仿佛吃惊地转过脸来,看到是他,立即站起身来,但没有迎上前来,身子明显地摇晃起来。等他走上前去,她闭上眼,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里涌出来。
“小桃,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本能地克制住了冲动,明知故问地问着。
小桃像很失望地睁开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也来烧香的?你要求什么?”他问道。
“我应该有一个孩子。”小桃沮丧地道。
“你没有孩子?”他头脑里冒出了种种可怕的场面,或被穿戴一新抬上五凤山献给五凤神当“新娘”,或像那位售货员那样,在受尽侮辱后投水自寻……
“我要孩子!”小桃有点激动地道。
“你不是求过神了吗?”他安慰道。
“嗯。”小桃点点头,然后垂了下去。
“小桃,我要回城了,”他又补了一句,“是上调。”
小桃抬起眼,好像不明白地看着他。
他又道:“想不到真会碰到你!”
“你怎么会来的?怎么会来这里的?”小桃也仿佛感到在梦中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他。
“我是来谢一个人,可她死了。”他说出两年前晕倒在点心店的事。
“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小桃还冲动地紧紧抱住了他,仿佛又怕他会像梦一般地消失。
可他一惊,又感觉到了那种心理上的反感。他想,她已是人家的妻子,以前虽然相爱过,但她已有了别的男人。于是他愤怒而又痛苦地道:“你快放开我!”
“不,不,我怕……”她把他抱得更紧了,把头也紧紧地贴在他胸口处。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他感到眼前这样的局面是太荒唐了,“你是有丈夫的!”
“你……”小桃凄惨地尖叫了一声,松开双臂,掩住脸悲哀欲绝地呜咽着。
他看着她伤心哭泣的样子,看着她娇小柔弱的体态,心底又涌起无限怜爱之情,也想到自己内心里曾有过的渴望与她做爱的最隐蔽念头,他的脸燥热起来。他又想到了那天看着她坐着牛车做新娘,打他面前走过时的绝望心情。他冲动起来,他要爱她、保护她、彻底拥有她。他忘掉了世俗的一切羁绊,又把她紧紧搂住,一面吻她的脸、唇,叫着:“我要你……我要你……”一面托起她,向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子走去……在树林的草丛中,他们成了一对赤裸裸的、忘了任何羁绊的原始人,仿佛强大的生命意识笼盖住了一切……
她嘶喊着、呻吟着、啜泣着;在那一阵子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后,她感到了一种沮丧和罪恶感。她现在已不再是名义上的女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了。她啜泣得越来越伤心,由于她一直没生养,只能在父亲家里栖身,受尽了嘲笑、屈辱和丈夫家的詈骂。现在她明白了,她不生养是她那个丈夫没“本事”,但她又害怕一旦真有了孩子,她将被接回夫家去,永远陪伴那个她所厌恶、所憎恨的“废人”般的男人!
她也想到过,也许那个男人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恶,他只是根据习俗对待了自己。而恰恰是自己,把他视作夺取自己幸福的人,才憎恨他。又把他与自己相爱的人做比较,才觉得他猥琐、粗俗,令人厌恶。
他为小桃整理着散乱的头发时,发现她靠近头顶心处的头发少了一绺。
“是被他抓的。”小桃告诉他,“那天,他要打我,我逃时,被他抓住了头发,在挣扎中,被抓下了一小把。”
他默默地听着,想着,又问道:“还痛吗?”
“现在不痛了。”小桃告诉他,“当时很痛,几天后还感到痛。”
“我要带你走。”他感到小桃太受罪了,而且现在自己也有责任帮助她改变命运。
“嗯,我跟你走!”小桃还紧紧地勾住了他脖子,“他是个‘废’人,还对我下手这么狠!”小挑说时还浑身颤抖起来。
“你别怕,以后不用怕他了。”他把她拥到怀里道,又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后,把她拥得更紧了些。
“我以后不怕他了,你快带我走,让他再也找不到我。”小桃在他怀中,闭着眼道。
“你不怕了,我们就走。”他道。
“嗯,我跟你走。”小桃睁开了一下眼道。
“你与他离婚吧!”秦彦又补充道,“我要娶你,我母亲也会同意的。”
小桃睁开眼看着他,久久地沉默不语。
“你一定要与他离婚!”他这时用一种不可商量的口气道。
“不,我不能这样。”小桃痛苦地道。在她的意识中,“嫁鸡随鸡”是天经地义的,离过婚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被人瞧不起的,也是最坏、最下贱的女人。又叫她怎么去与人家提出离婚?
“那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感到为难、痛苦地道。
小桃蜷缩在他怀中,不住地嘤嘤哭泣。
“我先送你回去吧!”他无奈地道。
“不,我跟你走!”小桃又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带你走,”他道,“但你一定要与他离婚!”他的确很为难,怎么能带着一个人家的妻子走呢?
“我做不到!”小桃哭得更厉害了。
“你叫我怎么办?”他十分为难地道。
“我做不到啊!”小桃哭着道。
他在痛苦无言中送着她回村时,想到了与她的分离,痛苦万分。
在快到村口时,又焦虑地对她说道:“你有权利提出离婚,你应该提出离婚。”但他感到很绝望。
小桃摇了摇头,又忧郁不安地道:“你不要怪我好吗?”她渴求慰藉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
他怜爱地看着她,感到无可奈何摇着头,又痛苦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