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中之约 （2）

　　在八月十三那天，他就去向队长请假。
　　“你要请假三天？”队长辛根宝好像没有听清似的，反问了他一声。
　　“对的，三天。”他道，“我明天就出发，大后天就回来。”
　　“你要出发到哪里去啊？”辛根宝总觉得他的这个假请得有些蹊跷，心想他一年多没有回家看母亲，回一次家至少也该请个十天、八天的假吧？
　　“我要去五凤山。”他道。
　　“什么？”辛根宝像不认识他似的重新打量起他，“你刚从那里回来，耽了近一年，还没有耽够吗？”
　　他不想多费唇舌，只简单道：“要去看一个人，我走得太匆忙，没有等她回来，她是去亲戚家的。”
　　“这么重要吗？”辛根宝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对我来说，极其重要。”他道，“我是一定要去见她的。”
　　“你一定要请假，但我觉得请假的理由不足。”队长辛根宝道。
　　“怎么理由不足？”他道，“我当然可以请假，我在那里将近一年，几乎没有休过一天假，连春节也是在那里过的。少算算，也有几十天的节假了，怎么请三天假，就不行了？”
　　“你又没有说出到底是去找什么人，”辛根宝道，“要是上面查问起来，叫我怎么回答领导？”
　　“你是怕他们说你包庇我？”他的心目中，队长辛根宝确实像一位处处保护着他们这些新职工的兄长，对兄长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因此道，“我说了，你不要笑我。”
　　“你只要不拾地上的鸡屎吃，我是不会笑你的。”队长也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那我告诉你。”他把自己的那个梦说了一遍。
　　“看来，你真是个好人，不像阿毛这些坏人……”辛根宝道，“你做梦还能梦到她，是你还想着她，你想去看看她，也好。你去吧！”
　　“辛队长，你同意（准假）了？”他像不放心地还问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去？我让小申带着你‘路练’过去吧。”辛根宝道。
　　他自然想到了一年前那次路练、吃辛妻做的饺子粑。但自从队里的家属楼造好后，辛妻与两个儿女都已来农场落户。只有辛父、辛母还住老家，也经常会来农场探望孙子孙女。他愣了一下，忙道：“不，不，不需要。”他不想假公济私，其实，让他“路练”，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假公济私，因为他离队已近一年。一年中他没有碰过拖拉机，而别人在这一年里早已熟练了开拖拉机，于情于理上讲，都得让多参加“路练”等训练。
　　“你走过去？那要走多长时间？不行的！”辛根宝道，“我走过一次，还没你远，就走了一天！”
　　他去过队长的家，从队长老家的湖边到他插队的地方，至少还有二十里地。“我早点出发，”他道，“到天暗下来前，总赶得到公社吧？”
　　“这样吧，”辛根宝想了想道，“我去把书记的那辆‘老坦克’借来，你骑过去。”书记的“老坦克”，是一辆已很旧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场里配给他们机耕队的唯一的一辆公务车，机耕队的几位领导、特别是书记常要用这车到东到西处理问题，或骑着赶去场里开会办事的。车虽然已经很老旧，“除了铃不响，其它都响”被人称之为“老塔克”。其实，保养得还算不错，书记平时有空，也经常给它上点油什么的。而场里分到其他队上的同样自行车，有不少早已报废了。
　　“他不是天天要用的吗？”他昨天还看到书记骑着那辆自行车去场部开会的。
　　“问题是要三天！”辛根宝道，“借一天二天肯定没问题。不过，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辛队长，我先谢你了。”他感到队长对自己太好，不管借得到借不到，都应感谢的。
　　“谢我干什么，车也不一定能借得到。”辛根宝道。
　　“我不管你借得到、借不到，都该谢谢你！”他从心里头感激这位像兄长一般的队长。
　　
　　这天晚上他就拿到了车，是一辆上海产的28寸永久牌自行车。
　　“这是领导待遇。”等辛根宝一离开，老申头对他调侃地道。
　　“是辛队长功劳。走，”他要老申头一起去修理组的“车间”，对车辆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保养。“去擦点油。半路上‘抛锚’，亏就大了。”
　　“车不是没问题吗？”老申头道，“不过，拆洗一下也好，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更有面子。”拆洗一辆自行车，现在对他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活。
　　到了修理组“车间”，他们一商量后，分头先把两只轮胎都拆了下来。
　　“我看他们每天在保养的，还有这么多污渍！”老申头道，“我看钢丝也要校正一下。”
　　“公车能保持这样，够不错了！”他刚听队长说过周围农业大队的车都快报废了。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这里也是‘近水楼台’，对保养一辆车（来说），要什么，有什么！”老申头手不停地道。他把每一根钢丝都用机油擦洗过，钢圈更是擦得锃锃发亮。
　　“像新买的一样了。”他自知有点夸张地道。
　　“为了一个梦，你把书记也惊动了！”老申头看着重新装配好的车道，“明天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有了这辆车，你也不用太早了。”
　　“嗯。”他也满意地看着车道，“不过，还是要早点出发，路过场部时，要去小卖部里买些路上吃的东西。”
　　“还应该给人家买点礼物什么的吧？”老申头话里总带嘲讽的意味。
　　他也感到老申头有点揶揄自己，但装着浑然不知地道：“那倒不需要。再说，场部的小卖部里，也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
　　“好吧！”老申头有点扫兴地道，“早点回去睡吧！明天踩几个小时（自行）车，也够你受的！有两辆车就好了，我就陪着你过去，也去爬爬那座让人倒霉的山。”
　　他知道老申头是不会去的，但他还是被这种心意深深感动，苦笑了一下说道：“山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是人把它想得太可怕！”
　　“我早说不可怕的。”老申头道，“一座几百米高的破山，能可怕到哪里去？”
　　“也不是这样说的。”他想到了下雨时，整座山若隐若现在雨雾中，还是有点瘆人的。于是又道，“当地人对它的敬畏，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你一句进，一句出的，让人捉摸不透了！”老申头不满地道，“几百米高的一座破山，让你也神经兮兮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坦白地道：“我也感觉很矛盾。”
　　“那是你想得太多！”老申头道，“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思想家’。”
　　他理解老申头的嘲讽，也没有一点计较之心，只是道：“仅希望心里明白，能心安理得。”
　　“睡觉去吧！”老申头想了想道。
　　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吃过早饭就出发了。从机耕队到场部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车一点也骑不快。但也只骑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场部，他下车后推着车找小卖部，也很快找到了。在小卖部的门口外，他刚把车刚停稳，就听到有人叫他，他扭头去看，果然是申玉凤。
　　“你怎么骑车来买东西？”申玉凤问着他道。在当时，骑车到小卖部买点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小商品，的确让人感到是够奢侈的。
　　面对申玉凤的问，他有点心慌意乱。他不想撒谎，也不想告诉她真相——自己是去赴会的，而且是女朋友在梦里约他的。他相信，申玉凤一定也会笑话他的。想了想后道：“我买一点路上吃的东西。”
　　“你是要到哪里去？”申玉凤问。
　　他尴尬一笑道：“五凤山。”
　　“你还去干什么？”申玉凤疑惑地问，“人不是都回来了吗？”
　　他犹豫了半天道：“是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申玉凤又追问道，“男的，女的？”
　　“女的。”他决定不瞒下去了，“是房东家的女儿。”
　　“你与她好上了吗？”申玉凤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
　　“她一直照顾我的，”他道，“我已忘不了她。”
　　“你不用给我说这些。”申玉凤道，“你快去吧，我也要走了。”说完，本来也来买东西的申玉凤，东西也不买了，转身离他而去。
　　他若有所失地待了一会，才走进了小卖部。
　　
　　他到公社所在地大凤镇时，已下午一点钟多了。镇上两家饭店都已暂停营业，好在他于半路已吃过从场部小卖部购买的一些饼干，还不觉得太饿。他找到了公社招待所借宿，被安排进一个有六张床位的房间里。那时一般的旅馆，也都是这样的格局，只提供这种统铺的。所谓统铺，也就是一间房里要安排好多只床铺，互相不认识的人都被安排住一起。要是靠火车站旁的旅店里，一个大房间有放上几十张床铺的，相互不认识的男男女女都被安排在里面住。因此也经常有女住客在半夜里惊叫起来的，因为有不轨者对她们进行性骚扰。当然，于他来说也只是一种听说。
　　他挑了靠窗口处的一张床，因明亮一眼就见床单脏兮兮的，是不知有多少客人用过的见证。那时普遍要很长时间才会换洗一次床单，不像现代的宾馆，换人就要换洗一次，甚至同一个人也会每天换一次。虽见被子很脏，他也只能将就。大概这天来公社办事的人不多，他房里的其他五张床，一直到晚上他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仍然空着的。也就是说，他花几毛钱借一个床位，等于借了一间房。等到把被单裹到身上时，他发觉被单上有黏糊糊的东西，他跳了起来，看是什么。
　　好在另外五张床上的被单都可供他挑选。他桃了一条看上去，比其他的好像干净些的床单，换到了自己床上。他想到了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属于自私？换了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会大声叫服务员来，一边指责，一边下命令似的让立即换掉。当然，并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有问题，也不是想证明他傻，他只是在当时环境里，按当时的一些人的思想逻辑行事而已。
　　
　　次日一早，他赶到五凤山下的五凤小镇，在那家镇上唯一的点心店吃早点。那位眼睛生得圆溜溜的女售货员好像还认识他。他一走进门，她就坐在售货台后盯着他，脸上仿佛有一种古怪的笑容。他又想起了那位丑陋的男子说她的那些话，不觉得有点窘迫起来，但也感到她确实是很迷人。
　　“你想吃点啥？”女售货员热情地问他，声音很柔软。
　　他对她看了一眼，见她双眸里此时更放出了一抹迷人的光辉。于是他张皇失措地道：“来……来碗豆浆，再……”
　　“吃饺子粑吧，这里的饺子粑很好，有名气的。当然你们城里人会看不上，嘿嘿嘿！”她柔媚地笑起来。
　　“好吧，就吃饺子粑。”他慌乱地把钱和粮票递给她时，他的手指与她的手指触到了一起，仿佛触电似的，他脸上霎时滚烫起来。他再也不敢向她迷人的眼睛看了。他拿着打豆浆的筹码和一碟饺子粑匆匆离去，找了个较干净些的座位。
　　吃着饺子粑时，他感到好像是比在队长家吃吃过的好吃些，又突发奇想，决定要到五凤山顶上去，看着小桃从村子里出来……
　　十来分钟后，他放下饭碗，就向五凤庙遗址疾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仿佛进入了荒芜的无人区。可他在五凤庙遗址，看到了有新近的烧香、化纸的痕迹，也许是这一二天里有人来烧的，还有可能是有人烧完了刚离开，因此，他还朝四周仔细地看了看。在什么人也没看到后，他从庙侧的路上山，向偏西一座山峰爬去。
　　那天是晴空万里，他爬上了那座叫银凤峰的山顶，能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远处的大大小小村庄像是撒落在大海中的島礁，就在山下的张家寨也只是依稀可辨。
　　他看到有人在村子里走动，也有人从村子里出来，但没有人朝这五凤山而来的。他感到失望起来，心想难道自己的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根本不具有“临川梦”那样很神的性质。所谓“临川梦”，共有四梦，指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和《南柯记》等四剧的合称，也称之为“玉茗堂四梦”。其中《牡丹亭》，描写了官家千金杜丽娘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醒来竟伤情而死，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终于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的故事。（《牡丹亭》也是中国戏曲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与《西厢记》《长生殿》和《窦娥冤》或《桃花扇》，合称中国四大古典戏剧。）
　　他失望地看着山下，甚至感到自己思想行为是荒唐、乖戾的。他内心澎湃，心想老申头说自己是扯淡，当时还不承认！又想到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傻的，其实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也是为零的！自己居然会相信梦中的事，竟请了三天假赶来，还把队里唯一的一辆公务用车私用上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回去岂不要让人笑话？
　　正当他在深感苦恼时，见到从最西端的山脚下转出了一支队伍，是由两辆牛车等组成的队伍，在第一辆车上好像有人吹看唢呐什么的，在五凤镇上逗留了一下后，直往张家寨去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这应该是一支迎亲的队伍，也许正是迎娶小桃的！“天啊！”他失控地叫了一声，但马上安慰自己，“不一定是啊！”
　　
　　当那支迎亲队伍（返回转）又经过五凤镇时，他已在那家点心店兼茶馆店里等着了。他想看看清楚，新娘到底是不是小桃？他站在店堂的门口瞪大了眼睛看着，新娘的脸是被红头巾盖住的，但从新娘的娇小的体态来看，他觉得她正是小桃无疑。
　　他的心再也无法忍受这如此巨大的伤痛了。当迎亲的队伍慢慢过去时，他顿觉得天旋地转，双腿软得再也无法支撑住沉重的身子。
　　他忙回身紧紧抓住门框，但他还是倒了下去。
　　“你刚才的样子真怕人啊！”当他在五风公社的卫生院里叫着小桃醒来时，那位女售货员对他嫣然笑道。
　　“谢谢你了！”他勉力笑笑，但笑得有点尴尬。他感激她，但对她仍抱着既同情、又鄙夷的矛盾心理。
　　“谁要你谢？我是看你太可怜！”她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她已在病房中奔进奔出，为他做了许多事情。
　　他不由跟着笑笑，他确实被她的热情、爽朗所感染，心里已好过了许多。“我应该要谢的，”他道，“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医生说，一定要明天才能出去吗？”
　　“是啊，明天能不能出去还要看哩！不过，”她马上安慰他道，“你放心吧，医生说检查下来，好像没有大问题，但需要留院观察一下。我看你也没什么毛病，是受不了刺激才——你叫的小桃，是那个新娘吗？”
　　他无法否认，只能点点头。
　　“我想也是，”她又道，“忘记她吧！人家都结婚了，你还想着她干什么？！这里的女人，懂什么爱不爱的？只知道上床睡觉、生小孩！”
　　他不以为然地看着她，心想小桃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想到小桃说过，她也会像人鱼公主一样，为了王子的生命和幸福，宁愿自己化为泡沫……
　　躺在病床上，到夜深人静时，想着那些他讲故事、教她认字的夜晚，心中只觉得泪水从心底里直往上涌。他想回家，回到母亲身边，从母爱中寻找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