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巅峰之见 （3）

　　第二天，他又白等了一天。他深感不安起来，生怕那天小桃父亲没找到他，又回家去责骂女儿。小桃会在一时想不通下，可能走了极端。他东想西想着，几乎一夜未寐。到天要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入睡起来。
　　“‘眼镜’，你倒好，让我替你跑腿，你自己在这里睡大觉！”“小猴子”的大声嚷嚷，把他吵醒了。
　　在他的感觉中，自己刚睡熟，而且头还有些晕，但见床前站着的“小猴子”和窗外的阳光，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忙拿起了放于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已是上午九点多了！
　　“你还以为早吗？”“小猴子”不待他开口，又道，“我已跑了三小时路到这里啦！”
　　“不好意思啊。”他又急于问道，“你去打听的情况怎么样，小桃有事吗？”
　　“早没事了——‘平安无事啰’！”“小猴子”学了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一句台词，并笑了出来。
　　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睡了懒觉，“小猴子”也不会真的怪他的。他又急着问道：“房东大叔原谅我了吗？”
　　“这我哪能知道？”“小猴子”道，“我只知道他不找你了。‘张队长’（这是“小猴子”学他的叫法）把他骂了一顿，把他骂得火没了。‘张队长’还要他与你赔礼道歉哩！”
　　“他也答应啦？”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小猴子”道，“你真想要他给你赔礼道歉吗？”
　　他忙摇头道：“我不想，我不想。我怎么会要他赔礼道歉？我只要他不怪我，不阻拦小桃跟我走，就谢天谢地了！”
　　“你想得倒美。”“小猴子”道，“你还想要‘私奔’？按我们的风俗，一订婚，她就属于夫家的人了。因此，就算你的‘房东大叔’同意，也没有用，还要她夫家同意，还要众人同意。随随便便破坏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是绝对不允许的。换了过去，要‘开祠堂’（戏文中的一种民间私审的习俗）的，非把你们‘浸猪笼’不可！”
　　所谓“浸猪笼”，将“罪犯”关在一个铁笼里并将其悬挂在野外的池塘或河流中进行浸泡。罪犯在铁笼中长时间地浸泡，除了需要承受水淹的折磨外，还会被大量蚊虫叮咬、木杆捅刺等，导致身体上出现各种伤口，最终死于窒息、溺水。这种刑罚目的，就是通过极度的痛苦和恐惧来进行惩罚和恐吓，所谓以儆效尤。
　　“有这么可怕！”尽管他听说过这种事，仍感到不寒而栗。
　　“当然，你不用怕。”“小猴子”道，“现在没有‘开祠堂’这种事，连祠堂也没有了。从‘张队长’的话中，你的这次出逃，你的‘房东大叔’还觉得很对不起你哩！”
　　“哦！是吗？”他意识到此前自己把人家想得太坏了，心中充满起负疚感和希望道，“我们快回去！”
　　“也不需要这么急了。”“小猴子”道，“农场派过人到公社接过你们，他们还要过好几天再来一次。”
　　“你说什么？”他此时心有所悟似的，有点责怪“小猴子”道，“你一知道‘太平无事’，就该早点来告诉我。”
　　“‘眼镜’，你读书读呆了吧？你等不到我，说明村里已太平！”“小猴子”也责怪起他来，“你非要我再跑一次！”
　　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小猴子”道：“我们快动身吧！”
　　“现在就走有点不尴不尬啊，”“小猴子”道，“中途到哪里去吃饭？我外婆也不会同意。”
　　“那你给外婆说，让我们早点吃中饭。”他央求“小猴子”道。
　　“这还差不多，我去与外婆说一声。你做做准备工作。”“小猴子”道。
　　“嗯。”他点了头，心想我有什么可准备的？来时什么也没带，口袋里带的钱也不多。他这时忽然想到，应偷偷地留点钱给“小猴子”的外婆。于是他把身上所有的二十几块钱，都掏出来塞到了桌子上的一只旧罐子底下。这是农场预发的工资用剩下来的，虽然不多，但在一斤猪肉只卖三四角钱的地方，也属相当多了。
　　不久后，“小猴子”来说可以吃饭了。
　　外婆烧的是一锅子豇豆干的菜饭，菜饭虽简单，但这豇豆菜饭是“小猴子”最爱吃的。“小猴子”又向他解释道：“我要外婆快，就烧这点菜饭了。你吃吃看，还是很好吃的。”
　　“菜饭很好，我妈也烧过。”他客气着道，等他尝了一口菜饭后，又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这菜饭比我妈烧的好吃多啦。”
　　“我说好吃吧！”“小猴子”眉飞色舞起来道，“天底下，我外婆烧的这菜饭最好吃！你们城里人烧不出来的，是你们那个烧煤球的炉子不行！火太小，不像我们的灶头，烧的柴草。‘眼镜’，多吃两碗！”
　　“你怎么叫人家‘眼镜’、‘眼镜’的？”外婆数落起“小猴子”道，“你应该叫人家先生，他多像一位落难的先生。”
　　“‘先生’，”“小猴子”带着嘲讽地叫道，“我外婆帮你啊！你在这里又吃又睡地避难，你的那位房东大叔还以为是，藏在什么山洞里，吃也没得吃，睡也不能睡，才觉得很对不起你哩！”
　　“回去我会给他说明的，”他道，“他没有必要觉得对不起我，我感激你们对我的照顾。”
　　“小猴子”学着一句听来的话，做着怪腔道：“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猴子’，”外婆又骂“小猴子”道，“你总与先生油腔滑调！快给先生添饭。”
　　“不要添了，已吃了两碗了。再吃下去，要走不动路了。”他道，并拿起了放于桌上的空碗，不让“小猴子”给自己添饭。
　　“放下吧，”“小猴子”道，“没有人一定要给你添饭。外婆是与你客气，客气总是要的。”
　　“你快吃吧，”他见“小猴子”碗里还有半碗饭，不由得催促起来。
　　“马上。”“小猴子”很快把半碗饭，像风卷残云般地扫进了肚子里。
　　
　　他们离开了陈家库，向张家寨赶去。走出村子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陈家厍道：“这陈家厍离我们队长老家——一个小渔村不远！”
　　“‘眼镜’，废话少说，”“小猴子”道，“快点赶路，快点想想回去怎么解决问题。”
　　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不知道房东叔火气过去后，会不会同意小桃跟他走。
　　这时，他想起了一位诗人的诗——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久后，隐隐约约的五凤山的五峰，越来越清晰起来。他遥望着在阳光下显得有点秀丽的五峰，他默默地向它祈祷。他这时真的多希望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他们、保护他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他又为人（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深深地悲哀。
　　他们回到秦村时，天已黑尽了。他与小猴子分手后，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走到了小桃家，他听不到东偏房里的织布声。
　　他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多，小桃不可能已经睡了的，也不会正在吃晚饭，那她在干什么呢？他又为小桃感到不安起来，想到了种种可能，不知“小猴子”传达的情况是否真实，他想去敲房东大叔家此时紧闭着的门，但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犹豫了一会后，终于怀着沮丧、不安的心情回到了自己那间屋子里。这时感到肚子已很饿了，可没有现存的东西可充饥，连热水瓶里也是空的。可就在他准备生火做一点挂面时，门被推开了，是小桃的父亲拎着水壶进来。
　　“你总算回来了。”小桃父亲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一样，松了一口气道。
　　他因小桃父亲来得太突然，没想好该怎么说，因此没有回答什么。
　　“明天我送你去公社，”小桃父亲道，“农场有人来接你们。”
　　他心想怪不得让“小猴子”叫我回来，原来真的要接我们回农场了！他想了想问小桃父亲：“小桃呢？小桃怎么样了？”
　　房东大叔的脸马上变了，阴沉地道：“你还有脸问她？”显然房东大叔还在恨他，但也像有点对不起他似的，没有继续说他什么，只是咳嗽着，放下水瓶，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怎样啦？她人呢？你让我见见她！”他心里更加着急了。
　　房东大叔又沉默了一会道：“你害了她，她不愿意再见到你！”
　　他开始不相信，但又觉得小桃的父亲不像在骗人。他紧闭住嘴不让泪水流出来，嘴唇颤抖不已。他本来想再求小桃父亲，但想到小桃也许真的改变了主意不愿再见他，不禁摇起了头，更觉伤心。
　　小桃父亲似乎觉得他的房间太暗了，又替他点亮了另一根灯芯，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你还要煮面条？”小挑父亲看清了他本来正要做的事，“不要煮了，到我屋里吃一点吧。”
　　“不用了。很方便，一会儿就煮好。”他婉拒了房东大叔的这番好意。
　　“那么，让小桃娘拿点饭菜来，吃一下。”房东大叔又讨好似的道。
　　“不用，不用。”他也拒绝了。心里想着小桃会到哪里去？又伤心地想她真的不愿意再见我了吗？
　　“那你烧好、吃好，早点休息吧。”房东大叔无奈地道，说完转身要走。
　　“你们太野蛮无情！太愚昧！”他愤懑、痛苦地向房东大叔叫道，“我算把你们看透了！”
　　小桃的父亲站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劝他道：“早点休息。小桃去亲戚家了。”
　　他又垂下了头，懊恼地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村子呢？为什么当她受责骂时，不挺身而出保护她呢？
　　此时他觉得，他与他们的灵魂全是多么懦弱、可怜！
　　小桃父亲向门口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去公社。”说完又咳嗽着，轻轻地走出门去。
　　他浑身无力地独坐在油灯下，不知过了多久，才下了碗面条充饥，然后又收拾了一下行李。但他仍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走出门口。
　　天空中，月亮残缺了一大块。他望着月光下小桃的住房，久久沉思，他为小桃感到忧伤，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后来他才知道，小桃并没离开村子，只是住到了一位小姐妹家中去了。
　　第二天，当小桃听说他已回来时，再也顾不得父亲的责骂，冲回到了家里。可父亲告诉她，他已一早走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小桃父亲道，“说好我送他去公社的，早上进他屋里一看，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我们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我要还他书，”小桃像发疯似的道，“我要去公社！”
　　“这个时候，他早已被农场的车接走了。你去有什么用？”小桃父亲冷冷地道。
　　“那我去农场找他。”小桃道。
　　小桃父亲呵斥道：“你丢脸丢得还不够吗？还要去农场丢脸？”
　　“你们只知道吵、吵、吵！”这时小桃母亲从里间出来，一副病态地皱拢着眉道，“小桃，他心里是没有你的。你爸骂你时，他去哪里了？他出逃了！”
　　“不，妈！”小桃哭道，“是爸带着人要去打他的！”
　　“没有打他啊！”小桃母亲逻辑混乱地道，“哪里打过他了？”
　　“现在看是没有打过他，”小桃反驳母亲道，“当初要是他不逃走呢？”
　　“也不会打他，你问问你爸！”小桃母亲有点强词夺理地道。
　　“这爸自己知道。”小桃不想与母亲争下去，又对父亲道，“他人也走了，我可以回来了吗？”
　　“你不回来，也要叫你回来了。”父亲道。
　　“可我不会再织那布了！”小桃像很任心地道。
　　“你不织，我替你织！”小桃母亲道。
　　“你也不要织！”小桃父亲道，“你能够不病倒，已谢天谢地了！”
　　“儿子的亲事办完了，我也放心了。”小桃母亲道，“等小桃一嫁出去，我更省心了。我的病也会慢慢好了。”
　　“我不嫁！”小桃道。
　　“你怎么能不嫁？”小桃母亲担心地道。
　　“不嫁就不嫁！”小桃父亲又对小桃道，“到时候，不由得你的！”
　　小桃又嘤嘤地哭起来。
　　
　　她流了一整天泪。可她时时刻刻注意着村外的那条路，夜里，她也时时刻刻尖着耳朵，听着屋外的风声和落叶的声音，一有什么特别的响声，她就会从床上跳起来开窗，张望一会。以后整整一个星期，她白天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也不吃不喝，不理睬人；晚上，时时刻刻惊醒和说胡话。她父亲又是责怪“眼镜”害人，又是偷偷去五凤庙遗址烧香祈求。
　　那天小桃父亲天不亮就出发了，怕晚了被人发现。他赶到五凤山山脚下，仅剩几个柱础石的五凤庙遗址，他就地摆开了几样供品，点香后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完成了一系列祭拜仪式后，他的心稍有点安定下来。回到村里时，他又装着像去镇上喝过了早茶后回来一样。
　　生产队长碰到他时，还问他道：“今天有什么新闻？这么早回来，你没有去公社拿补贴吗？”每个住过（换工来的）农场职工的农户，都有一份补贴款。因为他几乎天天跑镇上的，大队就没有替他代领后交到生产队长手里，让他自己去公社拿的。
　　他有点尴尬地道：“开始还想着的，后来与人说话多了，就忘了。也不急，常去的，哪一天想着就去拿。”
　　“这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要忘记就可以了。”生产队长道。
　　“忘不了。”他道，“今天是情况特殊，明天就去拿掉。”
　　“这样更好！”生产队长道，“钱不多，但比没有总要好！我再问你，小桃想通了没有？”
　　“想不到她是个‘犟种’，给她说什么也不听，还以为人家会来找她。”最后，又恨恨地加了一句，“当初不答应让那个小子来我家住，就好了！我是害怕她奶奶会不高兴的，会怪罪我们，才让房子空着的！”
　　“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种话？”生产队长不满意地道。
　　“我说错了。”他马上认错，但他心里仍惶惶惑惑的，他记得母亲（村里有人称她为“疯奶奶”的）临死时说过，她还要回来住的。因此，这房子一直空闲着，至多临时放一下杂物。不过，母亲那时已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中，经常说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她说自己为许多人治好了病，但也得罪过一些“五仙”。所谓五仙，是有些对五种动物的俗称，分别为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鼠），也简称为“狐黄白柳灰”。现在它们天天来找她算账，有的被她好言劝走了，有的她已无法驱走。
　　“妈，你不要吓我们。”他劝过母亲，“你更不要这样对人说，人家来看望你，你对人家说这样的话，我们没法管你了。”
　　“我没有瞎说，”母亲坚持说自己没有瞎说，“有一条蛇，现在就在我脚跟处。”
　　他看了看母亲脚跟地方，哪里有什么蛇？有点生气地道：“妈，你眼睛看花了吧？哪里来的蛇？”他还走到床尾，用手拍了一下盖在母亲脚上的被子。
　　“你总说我瞎说，”母亲不满地道，“过去我替人看病，你也说是封建迷信，可那些人病好了，是不是真的？”
　　“过去的事，我不想与你说了。”他知道，过去的确有许多人找过母亲看病，有的人称她是“神仙下凡”，有的人说她是装神弄鬼骗人，叫人怎么说得清？“你现在再这样乱说，已有人在背后叫你‘疯奶奶’了。”
　　“‘疯奶奶’？让他去叫吧！”母亲道。
　　这时，他见母亲的眼睛特别亮，可用贼亮来形容，而过去母亲从没有这种贼亮的眼光的。他心中总有一种不祥之兆。果然，母亲已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久后就去世了。
　　现在女儿也处于疯疯癫癫中，令他七想八想的，把一切可能的原因都想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