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表哥见我竖起中肯的大拇指，开心极了。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我是在搪塞，敷衍。童心未泯的样子，亲吻着诗篇，让我感到汗颜。想想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无爱情可言。恋人变成了亲人，妻子也成了老伴，激情荡然无存。正在我想找个话题岔开时，表哥突然问道：
　　“电梯里楼层按钮没有4层和14层，你能说，这栋大楼里就没有4层和14层吗？”
　　“怎么可能没有。这都是玩的噱头，为了避讳那个4字。”
　　“那你想过没有，老了怎么办？”
　　“哪还能怎么办，又不能把自己凉拌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是呀，真地要想到这个问题，就不由地感到心悸。年青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青春像一幅唯美的长卷，醉于其中，从没有想过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太阳是在别人家。很多事情都还记忆犹新呢，一经说起，却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才感悟到时光真是飘忽。过去参加单位老师傅的退休欢送宴，只知道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转眼间就轮到我自己的了。
　　“还远吗？”表哥说，“从童年到暮年，也就一眨眼的时间。噱头也好，避讳也罢，终究是存在的。”
　　是呀，人终究是要老的，不能像甘蔗一样越到底越甜。看似简单，却很难回答。每个人的家境和生活环境不同，答案也就不尽相同。假如活到了一百岁，有人问我长寿的秘诀，我就说自己不想死。这样回答行吗，肯定是不行的，除非是在说笑话。
　　表哥有学识，有才华，有自己的爱好。能够摒弃张扬和浅薄，善于简单对待复杂，在静守淡泊中追求梦想。而我呢，过去是怕虚度光阴，现在是无所事事，害怕自己被边缘。时而怨尤，时而焦躁。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将会拨掉我的牙齿。促使我迂腐，死板，食古不化，遇事拗劲，不讲道理，处理不好人与人间的关系，像个被遗弃的老猫。一旦成了那个样子又怎么办？
　　曾经在睡梦中见到了自己在天高气爽的傍晚，秋风瑟瑟，被75岁的女儿搀扶着，令人寒战的场景。
　　“我的生活内容一直都很丰富，全得益于玉苹的支持。”
　　仅仅一句话，就勾勒出常玉苹的不凡。有人说，爱情在七年后会进入一段危险时期。激情消耗殆尽，自我表露出自私，家庭责任维系着爱情。
　　看到表哥家布置得温馨而浪漫，就知道他们夫妇不追求虚华，活的简单而有味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希望玉苹的独立。经济上独立，生活上独立，不要依赖子女，不要依赖丈夫，更不要依赖兄弟姐妹。钱能买来高贵，却买不来高雅。希望玉苹能高雅精致的生活。要活在自己的生活圈内。随着年龄的增长，朋友圈会越变越小。”
　　然后，表哥又若不所思地说道：“常玉苹和我都不赞成与父母同住，也不赞同花父母的钱。成人做事，就应该有成人的思维。跟父母住在一起，说是天伦之乐，实则是住在大杂院一样，表面上热热闹闹的，暗地里积攒的家庭矛盾，犹如山洪，一旦爆发，势不可挡。我经常看动物世界，当嗷嗷待哺的小鸟羽翼长成，就飞向了远方。当小公狮子长到二岁，就被驱离狮群，独自闯荡。如果，我和玉苹总依偎在父母跟前，孩子由父母带，房子由父母买，生活上也由父母花钱，那我就是禽兽不如的一代。”
　　我极不赞同表哥的说法，这有悖于最基本的道德。因为工作忙，把孩子交给父母，比在托儿所里放心，也无可厚非。不仅节省开支，还为退休居家的父母增添了一份乐趣。父母辛苦挣钱，不就是为了子女的生活更加美好吗。常言道，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家孩子也必须要有。父母给子女买房，也是家的延伸。禽兽不如是形容人格低下，品行极坏，而不是表哥这样理解和运用的。
　　然而，仔细想来，表哥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首先，一家老小天天生活在一起，就难免产生家庭矛盾，而家庭矛盾又是所有矛盾中最无法调和的矛盾。人不可能生活在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存在的世界里。唉，不想了，越想越感到头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还是念好自己家的经吧。生活本无输赢，就是因为想的太多了。
　　“刚刚说到美好的梦想，常玉苹也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办一家老人家庭陪养中心。”
　　“听起来不错。家庭陪养是什么意思？”
　　“很多老人是不愿离开自己家的。正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比喻的可能不恰当，但能说明问题。是住进养老院的老人都有不得以的故事。我母亲就是不愿意离开家的老人。那儿有她熟习的环境，熟习的老人。别以为把老人接到自己家来住，就是尽到了孝心。”
　　我也有同感。母亲宁愿自己一个单过，也不愿意住在子女家。自己一个人住惯了，也自由惯了。
　　“照顾老人，我们这一代人是义不容辞的，但我们老了该怎么办？是要子女延续着我们照顾老人的路走下去，还是循环着放羊挣钱的故事呢？”
　　我不明白放羊挣钱的故事是啥意思，想知道出自哪个典故，一时就想不起来。越是想弄明白一件事的时候，思路就会被焦急而烦躁的心情堵塞。不着急想的时候，思路反而畅通了。当我决定放弃这再想的时候，脑海中就突然冒出来了。这不是什么典故，只是网络上的一段视频。问一个放羊的男孩，放羊的目的是什么？男孩说，挣钱。问男孩挣钱干什么？男孩说，娶媳妇。问男孩取媳妇干嘛？男孩说，生娃。问男孩生娃干嘛？男孩说，放羊。明白了表哥是在说明我们要进步，要有所摈弃，不能步入新旧间的漩涡式循环。不由想起了《昆虫记》开篇的一句话，只为活命，吃苦是否值得？哪怕有一万个理由，人终究是要老的。听说有居家养老、机构养老、社区养老、医养结合、地产养老、旅居养老等模式。也看过一群人在南方旅居养老的视频，毕竟还没到需要考虑养老的年龄，也就从未关心过。
　　“这也不算是创新，听说，有些社区已开展了这样的工作。”
　　表哥没有回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天才都有几分疯气，我也习惯了。
　　“人老了，力不从心了，家里的事全都交给子女们做。就像我父亲生前，在外面整天笑呵呵的像个弥陀佛似的，在家里却十分的霸道。家里有个柜子抽屉，钥匙就别在他的裤腰带上，别说我了，就是我妈，也没权打开那个抽屉。弥留之际，钥匙交给了我妈，任我妈开合抽屉翻找，即使看着我妈拉开抽屉没有合上，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守财了。”
　　我不明白，这与常玉苹的美好梦想有啥关系。谁家不都是这样的，我父亲去世前，也是把锁钱的抽屉钥匙交给了我母亲。
　　“玉苹的梦想是要我把多功能护理辅助器、智能厨房和磁风洗衣机，整合成一套便于在普通人家使用的智能体，再把我父亲的轮椅加装自动行驶功能。这样的话，玉苹设想的老人家庭陪养中心，就能够依托智能化管理，让不愿意离开自己家的老人得到照顾。”
　　“这个设想好，我一百个赞成。为什么要把轮椅加装自动行驶功能？”
　　“说是便于老人到外面晒太阳，或者与其他老人聚要一起聊聊天。你也觉得好吗？”
　　我一时拿不准表哥的真实想法，看着表哥像猫一样注视我的眼神，心里倒是虚了。像我母亲住在家里，如果吃喝拉撒睡，更衣洗澡，起居出行和健康监督，实现智能化陪护。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做子女的也少了一份担忧。和院子里的老年人聚聚聊天，不仅乐趣和愉悦，也消除我母亲的孤独感和焦虑感。可表哥为啥要反问我呢。反问的目的就不单纯是好与不好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可以理解，你看到的都是优点。我看到的却有很多缺点。”
　　“为什么？利用智能化照顾老人是一项善举，怎么会有缺点呢？”我如释重负地问道。
　　“玉苹的出发点是好的，太理想化了，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将导致事与愿违。美好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在色彩最美的时候化为乌有。”
　　“你刚才讲的，把多功能护理辅助器、智能厨房和磁风洗衣机，整合成一套便于在普通人家使用的智能体。是不是说，做成机器人的模样照顾老人？”
　　“机器人不能拥有人的灵魂，就不限于人的模样。机器狗只是模仿了狗的模样，却嗅不出骨头的味道。”
　　我糊涂了，不像人的模样还算是机器人吗。
　　对机器人的肤浅了解，也仅限于科幻电影。看到屏幕上的机器人已像人一样能思考，能格斗，能自我修复，就觉得机器人应长的跟我们人类一样，有健全的四肢，有强健的体魄，无怨无悔地为我们人类服务。
　　“关键是智能体要通过大量的事例学习。”表哥用右手的食指，随便指了下吊灯。我以为是在指天花板。因为现在网络上特别流行，凡是不能被超越的就是天花板级。比如，形容烧饼好吃，就说是烧饼的天花板。没有想到是在指吊灯。继续说，“与已掌握的事例比较，再进行逻辑推理、判断及决策。人性如风。养老不是慈善，尿不湿也不是老人的最爱。就好比，没有一个女是丑陋的，只能把女人说成丑陋的人才是真正地丑陋。”
　　不懂诗歌，人工智能就更不懂了。听着表哥一番高论，手指在桌面上胡乱画着看不见的线条，说明我的注意力已经开了小差。忽然发觉自己成年后，见识增长，学识却日渐贫乏，甚至一年也不拿一回钢笔。原本一手方正的钢笔字，也近似丑书。如果，我的面容能像我的钢笔字一样返老还童，该多好呀。童年贪吃，少年贪玩，为人之父后，方知母亲的坚韧。一日三餐，看似是极小的事情，长年累月做起来有多难只有自己做了才知道。母亲老了，需要我们做子女的为她老人家挡风避雨，却各自有着不可推诿的理由。
　　我突然产生十分为难的想法。如果常玉苹的梦想得以实现，我就申请人加入老人家庭陪养中心，让母亲享受到能陪护的乐趣。每天洗一次脚，三天洗一次澡，起夜，大小便，翻身，按摩等工作，都由多功能护理辅助器完成，是多么美好的事呀。如果常玉苹的梦想泡汤了，我就央求表哥在我母亲家安装那套智能体，让人工智能替代子女照顾母亲。
　　不明白表哥一再强调的“不确定因素”究竟是什么？有哪些因素是不确定的？就在我为此事疑惑不解之时，表哥看着我问道：“阿姨现在还好吧？有好多年没有见到阿姨了。还记得有一年，你去街上买豆腐，遇到我正跟几个人在打架，你二话不说，说冲上前帮我，打跑了那几个臭小子，没有想到，你篮子里的豆腐却让他们豁上了沙子。回到家，你妈没有吵你，默不作声地把豆腐里的沙子一点点捡出来。多少年来，一想起你母亲捡沙子的背景，我的心里就羞愧不已。因我而起的事，却由你母亲承担那一粒粒沙子的折磨。惭愧呀，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再买一块豆腐呢？现在阿姨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表哥的话像一根竹签扎进了我的心窝，生怕说我是个不孝顺母亲的人，忙不迭地说：“我们姊妹几个都商量过了，等我退休后，就轮流在家里照看母亲。其实，我一直想把我妈接到我家去，每一次都是住不了一个月就闹着要回来。我妈现在身体还好，生活能自理，就是怕有个三长二短的事。”
　　“有些事情是要想周全，不是靠拍拍胸口就能办成的。改变未来，从现在开始。幸福不在明天。好比地里庄稼该浇水的时候，就别指望明天会下雨一样。你还有多久退休？”
　　“一年多。”
　　“希望你退休后回来，我们重拾过去的无忧，把我们的老年过成童年的模样。”
　　“这是个好的提议，我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嘴上虽这么说的肯定，心里却有不同想法。妻子是否同意？离开生活近四十年的第二故乡是否明智？二家人真的能生活在一起吗？一旦发生意想不到的或不可预计的琐事，怎么处理？轻易的决定未知数，绝对是不明智的。
　　“我们正在变老，虽然表面上看着是年富力强，其实隐藏在身体内的各项疾病，将如雨后竹笋般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吞噬我的健康。我不赞同玉苹的想法，但我支持玉苹能早日实现美好的梦想。或许，依托AI技术陪护老人，将是一种养老的新模式。我不想拖累玉苹，更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我要像我父亲那样站着撒尿，做个有尊严的男人。有AI陪护，解决了吃喝拉撒睡，也就解决的养老的困苦。我不受罪，玉苹也不受累，孩子不能担负责任。”
　　“这么好的事，你为啥不支持常玉苹呢？她的出发点就是服务于老人，于情于理都是无可非议的呀。”
　　“凭一己之力是摆不平经济，道义，人文和不可预见的纠纷。人性如风。但你就不一样了，我们若能在一起，冬天晒太阳，夏天在树下乘凉，有话就说二句，没话就看树上的鸟儿。没有勾心斗角，也不会有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养老是天下最难的事，表哥能想到我，如灌了一勺蜂蜜，眉角含笑，情不自禁地说声“谢谢”。然后，还没等到我开口说话，表哥起身在餐桌边漫步，低语道：“蓓蕾已经绽放，一朵盛开的玫瑰，鲜艳夺目，却从不闹腾。就是花枯凋零，也是无声无息地化土为泥。”
　　突然，表哥双手伏在桌面上，注视着我问道：“我在泉阳河里钓起一条咸鱼，我是放生，还是油煎？”
　　一时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像个断了电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