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巅峰之见 （1）

　　这天，他回到小村子里时已近半夜了。村里很安静，只是当他走进村口时，有一条狗吠了几声，大概认出了是熟人，也很快不叫了。走到他已经十分熟悉的门前场地时，见房东家里也毫无动静，心想小桃一定与其父母都已进入了梦乡。
　　他走进屋子，摸黑点亮了油灯。见热水瓶里已灌满了热水，显然是小桃来过。他这时感到肚子很饿，就用这开水泡起剩饭，几口就吃下了肚子。他躺到床上，极力不去想小桃已订婚的那件事，只想着今天终于登到了五凤山的最高峰上，看清了五凤山的全貌。由于太累，不一会就睡着了。
　　
　　他是在太阳落山前，与前一次一样，从五凤庙一侧的石板小径上山的。
　　他一直向叫玉凤的主峰爬去，这次他一定要到这主峰的顶上去看看，体味、探索和理解这座使本地百姓十分敬畏、崇拜的山。
　　与上一次一样，他爬了没多少路，山上就没有什么大的树了，只有一些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有的地方还只有裸露的岩石，寸草不生，显得极为凄凉。他想到了“一瑞四孽”的传说，也希望这玉凤峰正是那只瑞凤所化。不过，真是孽凤所化他也感到无所谓。一方面，他本来就认为，所谓“一瑞四孽”，只是一个传说；另一方面，他此时认为自己的生命已无足轻重的，大不了是一死。当爬过那块应为“新娘石”的巨石时，想到了石缝里的“百合花”，他想再去看看。可当他靠近过去时，有一只大鸟突然从一堆杂草丛中窜出来，飞上天空，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止步望着这只飞远的鸟，感觉到自己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当他再去看石缝中的花时，也看到了已风化的尸骨，不知是人的，还是什么动物的？他又看到其他的石峰中，也都是白骨。“神山啊，魔山？”他心头冒出了此问，他不敢再放眼去细看了。他又想到了前一次在雨雾中恍惚看到的红衣女子，再抬头去看耸向天空的山峰，越发感到这座大山的神秘、可怕。
　　但他定了定神，还是向上爬着。
　　当他爬上这海拔三百余米的主峰时，太阳已成了天边的半个大红的圆球，浮在一抹紫褐色的云层上。山下迷迷茫茫的大地和一个个村庄，都已披上暮纱，有的村子已亮着一点、两点极为暗淡的灯光，显得那么地荒凉、可怜和微不足道。他无法辨认出哪个是自己来换工的张家寨，哪个是阿毛、“独眼龙”去的李家堡？连那大队部所在的五凤镇，他也无法辨认出来。心想也许那亮灯最多的地方（也不过三、四点亮光），就是五凤镇。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大岑湖，中部闪闪发亮，靠西边的又一片金光粼粼的。
　　而此时他脚下的大山更显得高大、不可一世和永恒不变；特别是突出于北面的巉岩，仿佛笔直地通到阴森森的山脚下，形成了一垛巨大无比的悬崖峭壁，是那么地峻险、威严！这时他已完全忘掉了心中本来的悲哀，竟然恍惚感到自己就是这座大山的化身，雄视着周围的一切，掌握着周遭一切生灵的命运；一切生灵也都向他朝拜着……“人是由于掌握了命运才崇拜自己力量……”这时他脑海里闪过这一想法。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但无法用确切的语言表达。有时想到了一个较确切的词，也稍纵即逝了……山顶上的风极大，使他感到有点冷，但他决定坐下来，等太阳完全沉没到地面后再下山。
　　他找到三块显然是人工把它们聚在一起的石块，从尚存的一根竖着的小竹竿看，心想应该是有人插的一面小旗，是山上巨大的风已把旗帜吹跑了，只剩下了这“旗杆”。也有可能一开始就只是一根竹竿，是上山来的人当作手杖用的，又当作旗帜一样插于此，表示自己上来过。他想到了阿毛和“独眼龙”，认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留下的“杰作”。他就坐到其中一块较平整的石块上，心中又苦苦寻觅着确切的字眼来表达他悟到的东西。
　　他不知坐了多久，风吹得他脊背发凉时才想到了下山。
　　
　　在从五凤镇往张家寨赶的路上，他又想到了小桃。
　　可在以后一段日子里，表面上他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仍一如既往地接受小桃在生活上对他的一些照顾；而他教她识字，内心里不再掀动莫名的波澜，仿佛在心理上对她也有了一种本能的反感。只是在想到昔日的情意时，心中仍会有一种苦涩的感觉。
　　
　　第二年桃花盛开时，秦彦终于盼到让他们回农场的好消息。那天，生产队长从大队里开会回来，就找他告诉了这个消息。
　　“你是在骗我，与我开玩笑吧？”他虽然天天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此刻他感到像在梦里一样。
　　“我要骗你干什么？”张队长道，“不瞒你说，本来还要过一段时间的，是我们派去的人中，有个别的人素质差了点，竟然把农场的一些工具偷回了家，被人捉住了。怕影响不好，就提早结束的。”
　　“是这样！”他还是感到像在梦中一样。
　　“这几天里，农场就会派人来接你们回去的。”张队长又道。
　　“那我想去一次李家堡。”他随口道。
　　“可以，你下午就可以去。”张队长道。
　　“我现在就走，可以吗？”他心里越来越兴奋起来。
　　“也可以。”张队长道，“看得出，是留不住你的。”
　　他知道生产队长的意思，也感激人家对自己的看重。他怀着一种歉意地道：“我本想今年冬天还会在这里，想不到会这么快（可回去了）！”在刚过去的冬天，在他的鼓动下，生产队的小水库已正式上马修建，还有一个冬天的农闲时间，就能完全建好了。
　　“你快走吧！”张队长却催他快去李家堡。
　　
　　他从李家堡回来时，小桃正在门口做针线活儿。他走上前去。
　　“小桃，我也有颗纽扣掉了，能帮我钉上吗？”他问。
　　“你快脱下来。”小桃甜柔地笑着道。
　　“不脱行吗？这样不是也很方便？”他还用手指尖拎起了一点衣襟。
　　“不行，要脱下来。”小桃伸着手站起了身来。
　　“为什么？”他问道。
　　小桃拉着自己的衣角，羞怯地看着他笑而不答。叫她怎么回答呢？那是一种有点迷信的说法，说是做了夫妻后会因此而吵架！
　　“小桃，”他高兴地道，“我要回去啦！”
　　“到哪里去？妈妈想你了？”小桃已像稔熟的亲人一样，也称他的母亲为妈妈。本来春节时，说好他要带小桃回石城看母亲的，由于修建水库，他决定留在了当地过革命化春节。因此，小桃并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不，”他摇摇头道，“要回农场去了。”
　　“什么时候走？去几天？”小桃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有点不安地问道。
　　“不回来了！”他说毕心头却涌上了一阵依依不舍的感觉，但一想到又能见到许多老同学，特别是老申头兄妹，又喜悦起来道，“是要正式回去啦！换工结束了。”
　　“真的？”小桃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他，又问道，“你不是说在今年冬天要继续修水库的吗？”
　　“这……”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水库只建了一半，就要离开，他心中是不无遗憾的。但他也相信，既然已经顺利动工，他的在与不在，仅是少一个劳动力、多一个劳动力而已，已无关大局。
　　小桃没再问下去，直愣愣地看着他，双眸变得水汪汪的，突然她开口道：“我给你钉（纽扣）。”
　　小桃在他胸口前钉起了纽扣。但此时，她的手指很不听使唤，针尖总对不准钮孔，还几次扎到了手指尖上。
　　一次还扎出了血来，这时小桃把指尖放到嘴里吮衔了一会。
　　“不痛吗？”他问了一声。
　　“没事。”小桃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衔一下，就不出血了。”
　　“哦，是这样。”他又不信地道，“这好像缺少科学道理。”
　　“哪有什么科学道理？”小桃笑笑道，“大家都这样做，我也跟着做，血是不出来了。”
　　“血是什么味道？”他问道。
　　“没有什么味道。”小桃并没有瞎说，因为血太少了，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又道，“下次给你尝尝。”
　　“我不要，我不做‘吸血鬼’。”他道。
　　“你说我是‘吸血鬼’吗？”小桃装不乐地道。
　　“我没说你，是说我自己。”他又补充道，“你是舔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是‘吸血鬼’？”
　　“我懂的。”小桃笑道。
　　“你现在也很坏了。”他含笑地看着她道。
　　“我又扎到了。”小桃又习惯地把手指尖放嘴里衔了一下。
　　他看着没有再说什么。
　　纽扣一钉好，小桃收拾起针线就回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东偏房里传出的织布声，似乎显得很沉重。可他是不会觉察到的，他忙于给母亲与城里的同学写信。后来，东偏房里的织布声停住了。
　　
　　不一会儿，小桃走出了房来。天空中有一颗孤零零的月亮，仿佛看着她。她似乎有点恍惚地走到他的门前。
　　“外面是谁了？”秦彦在将睡未睡之际的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在屋里问了一声。
　　“是我，”小桃迟疑了一会道，“你开开门。”
　　他彻底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刚把脚从床上伸到床下，就停住了。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我已上床了。”
　　小桃犹豫了一会，问道：“不能不走吗？”
　　“这……”他大感为难，怎么能答应，又怎么可以真的留在这里不走呢？
　　“你开门，我把一切都给你……”小桃这样说出口后，自己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仿佛清醒了过来，急忙逃开。
　　她又惭愧、又沮丧，回到了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几乎整夜醒着，听着他的脚步声会不会突然出现，尽管她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而他根本没听清她的意思。第二天一早，看到她在井台上打水，就在窗口里叫唤起她：“小桃，你来一下。”
　　她仿佛迟疑了一下，红着脸，心咚咚直跳地走进他的屋里。
　　“小桃，你能帮我去大队部寄两封信吗？”
　　小桃松了一口气。“你给我。”她为他寄信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桃，昨晚上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小桃的脸涨得绯红了。“没……没什么……”她变得异样的目光，躲闪地偷看着他。
　　她多迷人啊！他又感到，自己内心里原来还一直深深喜欢着她的。可他轻轻叹了口气。
　　小桃仍立在那里，没有动身的意思。
　　“小桃，以后我会再来看你们。”他动情地道，“不过……”他想到日后自己来时，也许小桃已嫁到山北去了，“我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照顾……”
　　“嗯，”小桃点点头道，“我也不会忘记你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去了。你要是一直……多好啊！我会一直帮你做事……”
　　“别说傻话了，”他不无忧伤地道，“你也不会在张家寨里一直耽下去的。”
　　“不，我不嫁人！”小桃道，“你是因为我会嫁人，才要离开吗？我本就不想嫁那个我一点不喜欢的人！”
　　他看着小桃，不知说什么好了。
　　“要不，我也跟你走。”小桃与他对视着道。
　　他想到了地方上的可怕习俗，想到自己应该救她逃出这种命运：“好，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真的？”小桃扑到他怀里，兴奋、幸福地叫着，“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好，我带你走，我带你走。”他此时豪情万丈，一心要想让小桃摆脱当地可怕的习俗，彻底地改变命运，而且感到自己像五凤山一样地有力量。
　　
　　“小桃，喂！小桃！”小桃的父亲这时在东偏房门外叫着小桃。
　　小桃急忙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我父亲要发现我们了。”
　　“你别急。”他看她头发有点零乱，用手指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你一定要带我走！”小桃目光变得悲哀起来。
　　“我会。我会带你走的。”他又捧起她脸亲了一下。
　　“我要你快些带我走！”小桃道。
　　“这不行，现在政府不会让我们登记的，没用的，一定要等到下半年过了你的生日。”秦彦清楚，只有拿到了结婚证书，才能有法律的保障，才能废除由习俗所认可、但不受法律承认、保护的所谓“订婚”。
　　“小桃，你快出来！”小桃的父亲已向这西偏房走来。
　　“那我等你！”小桃含泪说道，然后向门口跑去。
　　“我这么叫你，你都没听到吗？”小桃的父亲猛推开门、对着小桃怒叱。小桃看了父亲一眼，侧身从父亲身边溜出了房门去。在她眼里，父亲简直像一尊发怒的凶神。
　　小桃的父亲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他后，也转身走掉了。这时，从东偏房里已传来了织布声。但不久又传来小桃父亲的责骂声和小桃的哭声。
　　他想一定是小桃向她父亲挑明了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她父亲一时上接受不了。不过，他认为最终小桃的父亲是会接受的。他很想进东偏房里去看看，一方面安慰一下小桃；另一方面，与小桃一起向她父亲求情，希望能成全他俩。他也相信，小桃的父亲会同意的。可当他走近东偏房时，听到小桃父亲暴怒的声音，正在指责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说他敢两次独自上五凤山，早已不是一个正常人。放过去是要被活活烧死的。又说什么“你一个嫁了人的人，他也要勾搭，他还是个什么人”。
　　他打消了进屋去的念头，听到“打钟”声，就惴惴不安地下田去了。走在路上，耳边一直响着小桃的哭声与其父的怒斥声。他在田里干了不多一会，队长就来找他了。
　　“‘眼镜’，你是怎么搞的？”张队长一脸严肃地问道，“‘老拐子’说你调戏他的女儿！”
　　“知道会这么说我的，”他万分伤心地道，“我们只是拥抱了一下……”
　　“抱一下？这不行！”队长瞪着眼道。
　　“张队长，请你相信我，我和小桃是真心（相爱）的。”他道。
　　“什么真的、假的！唉。”队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都知道了。但他现在正在火头上，不会听你的解释！‘眼镜’，还是你找个地方躲一躲，他有气，又在火头上，你可是个有知识的人。”队长这时好像感到很对不起他似的央求起来。
　　“我躲到哪里去呢？”他有点不情愿地道。
　　“反正农场就要来接你回去的。”队长道，“你也不要干活了，我找一个人，让他陪你出去躲一躲。”
　　“这有必要吗？”他觉得等小桃的父亲骂够了，气一消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让他再骂一阵子，就好了！”
　　“你想得倒好！”队长道，“他的气这么好消吗？他正在找一些人要打你哩！”
　　“他的气有这么大？”他感到有点害怕起来，但又问道，“人家都会听他的吗？”
　　“总会有人听的，”队长道，“有人本来就恨你。”
　　“啊？”他感到很吃惊，从没想到过村上还有恨他的人。
　　“你不相信？”队长道，“有人认为你不是个正常的人，常看到你在村后荒野里游荡，是个不干净的人。”
　　“我没有做什么啊！张队长，你也相信他们的话吗？”他焦急地解释道，“我就去个二三次，也没干什么……”
　　“你不要说了，他们快要来了。”队长马上把“小猴子”叫过来吩咐道，“‘小猴子’，你带秦彦到陈家库你外婆家去住几天吧！”
　　“小猴子”像很兴奋地对他道：“‘眼镜’，快跟我走！”
　　他闷声顺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