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蛮荒之地 （5）

　　他回到住所时，房东大叔他们好像回来了，因为他见屋后的窗口里已有灯光透出来。他选择了穿过他所居住小屋与房东所住的房屋之间的那条隔弄，到屋前的场地上去。他不选择从他房子的西边走，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茅坑，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味。平时总是要在十分内急时，才不得不去一次。有时为了躲避这臭味，就钻进了附近的草丛中行方便。
　　到了屋前的场地上，他犹豫了起来。他本来想好要直接进房东大叔家探望的，但这时又觉得还是先回自己小屋的好。一来他已知道房东大婶只是旧病复发，没啥大碍；二来，他真的怕被房东大叔误会，以为他借探病为由，而另有所图。何况这时他已感到肚子很饿起来，先前吃的几口剩饭所产生的卡路里，到这时已被他消耗殆尽了。
　　他走到了自己小屋的门口，拉开门搭扣时，心想还是不上锁的好。
　　进屋后，他生起了火，想为自己煮一锅土豆汤吃。在家时他最爱吃母亲烧的土豆西红柿蛋汤的，但眼下既没有西红柿，也没有鸡蛋，连一点点咸菜也没有，只能烧一锅纯土豆汤。他觉得很有必要哪一天去一次镇上，或去大队部那里的下伸店，买一些必要的调味品回来。也想回一次农场，甚至回石城或上海，从那里弄一些菜籽回来，可在屋后的荒田上试种，可以让自己、房东家，乃至全张家寨的人，都能吃上这里从来没有过的一些蔬菜。
　　他这样想着时，迟迟没有生起火，只是一手拿着一根火柴，一手拿着火柴盒，像一尊雕像。
　　“你还没做饭？”娇小的小桃在门口问了一声，就走了进来。
　　“你来了？”他这时感到像做梦一样。
　　“我帮你做饭。”小桃蹲下身来，从他手中取过火柴盒。
　　他也机械地把已取出的那根火柴递给了小桃，并从自己屁股下抽出那只唯一小板凳，道：“你坐吧！”
　　“你自己坐。”小桃不肯坐，仍蹲着把火塘里的枯枝点燃了，屋里也顿时亮堂起来。
　　他看着小桃被火光映红的脸，又想到小桃已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了，自己应与她保持距离。但又想现在不是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时代了，不会像杨乃武与小白菜那样，不过是因“二人确有同桌共食和诵经读诗之举”，虽冤情在慈禧的干预下，得到了洗白，但仍旧难逃惩罚，慈禧仍下谕：“以毕秀姑不守妇道而杖八十，杖杨乃武一百并革去举人身份”。
　　他内心里纠结了一会，又忍不住地问道：“这几天怎么一直没见到你？”
　　小桃毫无意义地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显然掩饰着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我去外婆家了。”
　　“哦，是这样。”他尽管心中有疑问，还是表示相信地点着头。
　　“你这么相信我？”小桃像良心不安地问他。
　　“我为什么要不相信呢？”但他已觉得小桃肯定有隐情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可以来教你生火煮饭了。”小桃转了话题道。
　　他觉得自己早已会了，只是为了表达领情而说道：“你是教我烧饭的老师。”
　　“你说我是老师？”小桃兴奋地道，“我要做你老师了！”
　　“桃老师！”他也真的叫了一声。
　　“不，”小挑大概觉得很不习惯，笑道，“你还是叫我小桃吧！”小桃已在高兴过一阵后，冷静下来，又黯然地道，“我做不了你老师。”
　　“为什么？”他立即意识到不应该这样问。
　　“你是在笑话我。”小桃道。
　　“没有。”他坚决否认，并寻找了理由道，“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他已忘了听谁说过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桃道。
　　“没有人对你说过吗？”他内心里有些吃惊地问。
　　“没有。”小桃道，“我第一次听到这样说。‘三百六十行’是什么？‘状元’又是什么？”
　　他觉得她太可怜了，连城市里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都不懂。他努力解释起来：“这‘三百六十行’，就是指各行各业，有人种田，有人卖东西……”
　　小桃抢着道：“这我懂了，那‘状元’呢？”
　　他想了想道：“说简单了，就是第一名。”他心想，怎么可能向一个毫无古代科举知识的小姑娘，说得清“状元”是什么呢？
　　“我懂了。”小桃又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第一名，饭烧得好，也是第一名。我饭烧得比你好，也可以教你，做你的老师。”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笑道，“我没有笑话你吧？”
　　“我懂了，没有。”小桃道。
　　“你外婆家离这里远吗？”他听着土豆汤烧开后发出的声音，边用一根筷子去戳土豆，边问道。
　　“很远，在山的那一边。”小桃道。
　　“山的北面吗？”他问。
　　“是的，很远。是我表哥来接我去的。”小桃道，“想不到我今天一回来，我妈又犯病了。”
　　“大婶是什么病？”他又问道，“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是老毛病犯了。”小桃道，“其实，她一直病着，今天是突然严重了起来。她一直责怪着我爸。”
　　“她为什么要怪你爸？”他已从生产队长处知道了点缘故，但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小桃说道：“我上面本来有二位哥哥的，你知道吗？”
　　他道：“我已听说过了。”
　　“你也听说了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小桃问道。
　　“听说了，”他道，“是生产队想建一个水库时，被洪水卷走的。”
　　“可他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你知道吗？”小桃又问道。
　　“不知道。”他反问道，“难道是你老爸让他们死的吗？”
　　“我妈就是这样认为的。”小桃道，“因为是我爸不顾大家的反对，与当时的生产队长一起，坚持要修一个水库，他又要我两个哥哥都参加了‘青年突击队’。我妈一直是坚决反对的，她相信修水库会得罪山上的神。她也反对让两个哥哥都参加‘突击队’，我小的哥哥当时还未到16岁，可以不参加的。可我爸为了带好头，也让他参加了。”
　　“我能理解你爸的做法，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出事的。”他为房东大叔辩护道。
　　“他如果不让我小哥哥参加，”小桃道，“我妈可能会伤心得好一些。我妈悲伤过度，病倒了。”
　　“我也能理解。”他心头沉重地道，“一个母亲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啊！”这时，他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此刻觉得她也是够可怜的，先是失去了丈夫，接着儿子又远离她而去。不过，他还是不能彻底原谅母亲，觉得父亲的死，母亲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我妈是可怜的，”小桃道，“可我爸也不好受，他脾气也变坏了。过去常见他笑呵呵的，现在已很难看到他脸上有笑容了！”
　　“也变得很迷信起来。”他道。
　　“你怎么知道的？”小桃像很吃惊地问道。
　　他察觉到此时的小桃很反常，但道：“可能是我说错了。他只是被吓怕了。”
　　“不，他是很迷信，”小桃道，“他已同意了我母亲的想法，正在为我两位死去哥哥娶亲。”
　　“慢，慢！”他叫道，“你是说为你两位死去的哥哥讨老婆吗？”他过去也听说过有“冥婚”之类的事，但在过去只是听说而已，在现实生活中却从来没有真的碰见过。经过了扫“四旧”“横扫一切”，他更认为这种事早已成为了历史烟尘。想不到真的碰见了，让他感到吃惊和不可思议，也令他感到深深地悲哀，并感觉到自己对社会认识还是太肤浅了。
　　“是的，这里叫‘娶阴亲’。”小桃道，“你一点不知道吗？那你怎么说他很迷信？”
　　“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娶阴亲’这事，不然，我会说他迷信透顶！”他感觉到了什么，忙又道，“也许是我太大惊小怪。”
　　小桃看了他一会，问道：“那你说他迷信了什么？”
　　“哦”他也想了一下道：“我是见他一提到上五凤山，就怕得要死，当然我已理解他。想不到还有这种‘娶阴亲’的事，想想实在有些可怕！”
　　“我不应该对你讲的，”小桃很后悔地道，“我只以为你是有点知道的！”
　　他一阵苦笑后道：“谁知你们这里还在搞这种事！不过，我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你会笑（话）我们。”小桃道。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们！”他道，“至少我现在没有（笑话你们）。”
　　“嗯，是的。”小桃又顿了顿道，“你是个好人。”
　　“这与好人不好人，又有什么关系？”他想知道小桃对他的真实想法。
　　“我本来以为你会瞧不起我们了，我们这么落后！”小桃道。
　　他看着小桃，胸中心潮起伏。
　　“你瞧不起我们了？”小桃有点哀伤地道。
　　“没有，没有，”他否定着，“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你说这话？这是你心里的话。你心里不好受吧？”小桃伤心地问他道。
　　面对着如此善良的小姑娘，他像意识到了什么，克制着内心的沮丧道：“我会慢慢想明白的。”
　　“我们这里太落后了。”小桃道，“如果当时把水库建成了，就好啦！”
　　“对，非常对！”他的心灵再次受到震撼，他仿佛渐渐理解了一个真相：这帮在外人看来是那么落后、愚昧的人们，在千百年来封建迷信的精神枷锁羁系下，所做的抗争和失败。他也想到，在百来年前，自己的先祖也不正是这样生活的吗？就算随着新中国的成立，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作为老知识分子的外公还对那位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
　　“土豆应该熟了。”小桃看了一眼那锅沸腾的土豆汤道。
　　“我也想差不多了。”他边说边用筷子去戳汤中翻滚着的土豆，“熟了，可以吃了。你也吃一点吗？”
　　“我不吃，”小桃道，“我是吃过了来的。你自己吃吧，我也要回去了。我妈病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晚上你还要织布吗？”他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织的啊。”小桃看着他的脸道，像在对他的发问表示一种怀疑。
　　“你天天织布，织出来又有什么用啊？”他问道。在他来到村子里的这几天中，几乎没有见到有人穿这种土布服的。当然由于他来的时间还太短，还没有接触到一些已不下田的老人，这些老人中还是多数穿这种土布衣服的。
　　小桃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后道：“穿土布的人是很少了，年纪轻的人更不愿意穿了。但出嫁时，还要用上它，嫁妆中总要几匹布的。”
　　他一想，开起玩笑地问道：“那你也在为自己做嫁妆吗？”
　　“是的。”小桃很肯定地道，但见他目光十分诧异，便问道，“你认为我是在骗你吗？”
　　“你不会骗我的。”他摇了一下头道，又很认真地问道，“你已有对象了，告诉我是不是？”
　　“是的。”小桃低下了头道。
　　“他是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下去。
　　“我的大表哥。”小桃抬了一下头道。
　　“你要嫁给你的大表哥？”他心中又很吃惊。心想难道这里的政府一点不向他们做宣传，普及近亲不能结婚的道理吗？“你不知道国家禁止近亲结婚的吗？”
　　“许多人家都这样，”小桃道，“说是亲上加亲。”
　　“是的，是这样。”他无奈地道。他想到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是被安排与姑表妹（林黛玉），就是与姨表妹（薛宝钏）结婚。也没有人（包括贾宝玉本人）认为有什么不妥的，便喃喃地道，“也许（近亲结婚会生智障后代的）概率太小，被人无视，至于（人种）退化不退化，又有谁看得出？”
　　“可我不喜欢我大表哥。”小桃这时却很突然地道，又用一种忧郁的眼光看着他。
　　他又被惊蒙了，感到像在梦中一样，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又像清楚，又像一点不清楚。还变化多端，刚要看清楚，又变掉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吗？”小桃大概见他久久地看着火塘不说什么，有点伤心地问他。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闪烁的火苗，又对她道，“你可以不同意啊！”
　　“我要走了。”小桃显然是在回避他的问题和建议。
　　“等一会，我能去看看你织布吗？”他觉得还有话要与她说。
　　“可以呀，”小桃目光亮了一亮，就黯淡下来，“不过，没有什么好看的。你看过了一眼，就不会想再看了。”
　　“那倒不一定，也许我会觉得很好看。”他吃不准地道，心中确实很无底。
　　“过一会，你就从南面的门进去。”小桃关照过他后，就离开了他的屋子。
　　他吃着除了放上一点盐，其他什么调料也没有土豆汤，又想起了母亲烧的土豆番茄蛋汤，也想到了应该在去看小桃织布之前，先去看望一下房东大婶。他现在对房东大叔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不再感到大叔是一个落后、愚昧得让人可怕的人，而认为是值得自己敬重和同情的人。
　　
　　“你来干什么？”当他走到房东家的大门口，在那扇半掩着的木门上敲了两下后，房东大叔便走到了门口问道。
　　“我想看看大婶的病好点了吗？”他回答道。
　　“那你进来吧。”房东大叔又指着西边墙上的门道，“你进去看看吧！”
　　“张队长来过的。”他进了屋先告诉房东大叔道，“没有见到你们，就先回去了。可能还会再来看看大婶的。他也说了，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队长可能还会来，只是他自己的猜想。生产队长走时，根本没有表示过有这层意思。
　　“张强，人是不错。”房东大叔道，“就是有点浑。”
　　他清楚房东大叔说张队长“浑（小子）”是什么意思，因此道：“张队长是响应号召，‘（农业）学大寨’，张家寨总要干点什么的。”
　　“你懂什么？”房东大叔道，“‘农业学大寨’是要学，但也不能乱来。你小子也不要捣鼓他干这、干那的！”
　　“我没有啊！”他冤枉地道，“建水库，他早与人在商量了，我不过表示很赞成。”
　　“不要忘了教训！”房东大叔又指着那扇通往卧室的门道，“你进去看看吧！”
　　“大叔，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了。”他还想要打通大叔的思想，但说得太文绉绉，房东大叔不一定听得懂。
　　“你说的，我不太懂。”房东大叔道，“你也不要认为我们这些人落后、保守，我是怕你们这些浑小子们乱来。”
　　“不会的，张队长会请专家来帮忙的。”这请专家的主意，正是他向生产队长张强的建言。张强虽然同意，但囊中羞涩，觉得为难。他主动请缨，要去找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帮忙。
　　“生产队没有钱，人家怎么肯来？”房东大叔不信任地道，“也不是专家不专家的问题。”
　　他知道一时上是难以说服房东大叔这样的一些人的，他也理解房东大叔内心的恐惧和伤痛，他同情地道：“大叔，你的想法，我理解。张队长不会蛮干的。”
　　“不蛮干就好！”房东大叔自责地道，“是我们把头开坏了！”
　　“大叔，我没有那种意思。”他意识到一不留心，自己的话已让房东大叔误会了。事实上，他没有想过要指责人家是蛮干的。
　　“你进去看看大婶吧。”房东大叔有些沮丧地道。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