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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蛮荒之地 (3)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25 08:48:57      字数:5266

  他走到村头的大樟树下,停了下来。回头去看紧跟在后面的人,却不见有人,可他明明听到有脚步声一直跟随着自己的。他又向五凤山看去,五座错落有致的峰峦在蓝天下,静穆而神秘。这时,他不仅感到关于它的传说是诡异的,而且山峰本身也是匪夷所思的。看上去那一长排绵延起伏的山丘是郁郁葱葱的,却突然长出了五座仿佛寸草不生的石峰。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真的是天上下来的“一瑞四孽”所化?
  从山脚下一直到村后的一大片还未开垦的荒地,广袤苍凉。在双目所及的范围内,只见长着东一摊、西一摊的杂草和一些低矮的灌木丛,难得有一两棵孤零零的大树,显得寂寥、毫无生气。
  据生产队长说这都是因为缺水,才无法开垦的。但从山里流出的几股溪水,也汇成了几条小河,曲折地流向了大岑湖。也有一条河贴着他们村的东边流过,虽然很浅,但水很清澈,可见河底里都是一些碎石块。为了留住水,生产队在河中筑了两道堤坝,都是很低矮的那种,水稍微一多,就会没过堤坝流走。因为地势的关系,要是没有这两道堤坝,水都会很快流光的。就是这样,到了水小的时候,生产队的水稻田仍会缺水。这时要用抽水机抽地下水,才能勉强用水。在大旱之年,堤坝里也没有什么水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田干涸,稻秧枯萎。
  他观察了一些日子后,觉得应该再在上面一些的地方,做一道大坝,把山上流出的水都留住,形成一个小水库。尽管水库不会很大,但至少现有的三四十亩水田足够用了,不至于因缺水而减产,甚至让有的田块颗粒无收。如果弄得好的话,或者说在水量充沛的年份,还能供开垦村后的一些荒地用。那是多大一块荒地啊!如果都能种上粮食,可以多打多少粮食,生产队里可增加多少收入?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干?是没有人想到吗?他马上否定了,因为从房东大叔的一些话中,听出来好像不仅想过,还好像干过,但又好像发生过什么令他们不愿再去提的事。或者此事,一想到就令他们感到恐惧或痛苦,因此,全村的人都讳莫如深。他想到了老申头曾告诉过他的那个传说,说是有一个村子在五凤山下筑水库,山神发怒,发洪水冲垮了刚建成的水库,还把村里的人都淹死了。难道正是说这里吗?或者说,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正想着时,生产队长与房东大叔出现了。他终于搞明白了,原来房东大叔开始的确是走在他身后的,后来再朝队长家去了。而他由于紧张,以为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
  “你很早啊!”生产队长在远处已与他打起招呼。
  “我也刚到。”他心中又很懊恼地想,白白来早了。他心中仍然觉得房东大叔的行为是极为可疑的,虽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自己,但还是达到了不让他单独接触人的目的。
  “我以为你要干什么。”房东大叔道,“不过是到这里来的!你手上不是有块表吗?”
  “嗯。”他下意地看一眼自己手腕上的表,心想自己并不是不知道时间,而是故意早点出来找机会的。他慌称道,“我看错时间了,以后我会看看仔细。不过,我觉得早点出来,坐在这大树底下,也很惬意的。”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房东大叔道,“在大热天,坐在这大樟树底下是很不错的,有一段时间我也爱来的。可现在,天又不怎么热了,还乘什么凉?”
  队长对他道:“这树是我们村里张姓的老祖宗留下来的,”队长又对房东大叔道,“‘老拐子’,你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他觉得有点奇怪,队长今天怎么叫房东为“老拐子”的?房东大叔听了也不生气,不过,他也怕是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说了吗?”房东大叔显然要队长自己说下去。
  “我怕说不全。我说就我说。”生产队长道,“我是从小就听祖母说了,也能说个大概(情况)。”又问他道,“你爱听吗?”
  “我要听的。”他马上道。
  “过去这里都是荒野,没有人居住的。”队长说道,“我们的那位老祖宗是避战祸逃到这里来的,就地取材造了第一座茅屋。在生下一个女儿时,按照故乡的规矩,在房前种了一棵小樟树。在故乡那里,家家都是这样做的,等小樟树长大,女儿也长大了。求婚的男青年一看就知这家人家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就会上门求婚。如果父母也看得上这个青年的话,就会下一碗面条,里面放两个蛋给他吃。男青年吃到了两个蛋,就知道人家父母同意了,接着就会把屋前的樟树砍下,打造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樟木箱上门提亲。如果女儿的父母一开始就看不上人家,就会在面条里放一个蛋,表示让他一个人滚蛋。”
  “那放两个蛋,不是让两个人滾蛋吗?”他不以为然地问道。
  “两个人‘滚蛋’,不是成功了吗?”队长反问道,见他点头,又道,“我们的老祖宗也在这里种下了这棵樟树,但只是表示不忘故乡的老规矩,因为四周根本就是荒无人烟的。可想不到有一天竟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虽是来求婚的,但言语傲慢,一点不把人放眼里的样子。老祖宗也按照老规矩,给他下了一碗面条,放上了一个蛋。可这位青年露出了本相,说自己是山上的凤凰神,一定要老祖宗把女儿送给他为妻,并拔出随身佩戴的宝剑一剑砍向樟树,说如果不把女儿送上山去,一定会来报复。”
  “就不要嫁给他!”他冲动地插起话来,“要我做老祖宗,一定不把女儿嫁给这种人!”
  “你想占我们便宜?”队长像开玩笑地道。
  “哦!”他道,“我没想到这一层,不好意思。我不说了,你说下去吧。”
  队长道:“换了我如果是当时的老祖宗,也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这种人的。”
  “你说结果吧!”房东大叔催促道。
  “马上。”生产队长一笑道,“我们的老祖宗当然不同意!这恶神果然开始报复,不让人进山打柴,采集野货,还用大水来淹山下种的庄稼!后来,周围又有其他人,建立起了一个个村庄。有的村庄果然把人抬进山去献给了这恶神。但挑选的新娘,都是结婚后生不出小孩的人。这恶神也很坏,每年都要娶一位新媳妇,不然,就用洪水来报复。”
  “现在还这样吗?”他想到了所有听说的关于五凤山的种种传说,才这样问。
  “都成传说了,”队长道,“只有老人还很相信,拦阻着人不让进山去。”
  “怎么是传说?”房东大叔道,“老樟树上的那个洞,就是最好的证明。”樟树因有特殊的香气,照理一般是不腐不蛀的,只有受过了伤,才会被腐蚀。房东大叔还不满地问道,“洪水也不是还年年有吗?”
  “是的,也不好说是传说。”队长怀着歉意般地道。
  他这时想,山洪暴发到处都有的,也不能证明什么呀?但他问:“现在还有恶神娶妻这种事吗?”
  “怎么没有?”房东大叔道,“只是近几年没有听说过。”
  他心想“扫四旧”,也扫到这里了。
  “你们这里也‘扫四旧’了?”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地问道。
  “也扫过。”队长很明确回答他道。
  “什么也没扫掉。”房东大叔却加以否认。
  他感到有些尴尬了。他觉得都是由于自己的多问,使房东大叔与生产队长扛上了。想了想后道:“你们讲的,我都信。”他的确不觉得矛盾,认为队长是从形式上看的,而大叔是从内容上讲的。不过,他也觉得房东大叔有点夸张的话里,是话里有话的。他很想知道房东大叔为什么要这样说?但又感到无从问起,怕问不好,又惹大叔生气。
  “你为什么又要把小桃嫁那么远?”队长这时问房东大叔。
  “我哪里想到他们还保留着这种风俗的!”房东大叔愤愤地道。
  “介绍的人当时没说清吗?”队长又问道。
  “哼,不提她了!”房东大叔道。
  他听得一头雾水,因为那个小桃,算下来只有十五、六岁,至多是十七、八岁,怎么已经要远嫁什么的了?那么,到底是已经远嫁出去了,还是尚未嫁出去?如果是嫁出去了,那么几天前,怎么还会到自己房间里来?又怎么说第二天她会再来教他怎样生火?还说她是经常在最东边的偏房里织布的,难道这几天她正好回到娘家来吗?那么这天之后,又为什么一直没见过她再露面呢?
  他越想越感到蹊跷和诡异,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中午的太阳刺得他无法睁开眼,又朝五凤山看去,从村后一直到山脚下,那一大片荒芜的土地,虽然也长着一些绿色的野草,还有一二棵孤零零的树,但荒无人烟的样子,令人感到十分的苍凉。
  “你是‘老拐子被小拐子骗了’。”生产队长像开玩笑地对房东大叔道。
  “我拐过谁了?”房东大叔却大怒地道。
  “‘老拐子’,你老婆是哪里来的?”生产队长问道。
  “你家父母一直在议论我吗?”房东大叔沉默了一会问道。
  生产队长得意洋洋地道:“议论的人多得去了,不光是我父母在议论!”
  “原来你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房东大叔愤愤地道。
  “那比你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你说说是怎一回事?”生产队长却嬉皮笑脸地逗起房东大叔。
  房东大叔虎着脸沉默了一会,也笑出来道:“我做这事时,你小子还没生出来哩!”
  “那你也太夸张了!”生产队长道,“我比你家小桃大十二三岁的!”
  “我一直觉得那时你还没生出来,”房东大叔道,“是我记错了。”
  他感到房东大叔的脑子是错乱的,这时他仔细想来,房东大婶的口音与房东大叔也是有些差异的。
  “老天爷要惩罚你,”生产队长吓唬着房东大叔,“又让小桃代你受苦。”
  “你瞎说!”房东大叔仿佛一阵轻轻颤抖后,勃然大怒地道。
  生产队长似乎觉得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又安慰起房东大叔道:“其实也不远,能翻山的话,翻过山就到了,不用半天的时间。”
  “就是因为不能翻山么!”房东大叔恨恨地道,“能翻山,还说什么?”
  他想,这是一座什么山?周围的人都对它如此畏惧!连靠近它也不敢,怕惹怒了它,会洪水滔天。轻则毁坏田地,颗粒无收。重则冲塌房屋,造成人畜伤亡。
  “该打钟了。”生产队长道。
  “我来。”他熟练地从树洞中取出“铁锤”,敲打了几下挂在树上的大铁片。
  五六十个赶来集合出工的社员,很快就到齐了。
  生产队长无话找话地说了几句后,就往田里去了。农场里这个时候,还流行着“早请示、晚汇报”,这里从来没有搞过似的,至少他来到这里的几天里,都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这让他感到这是个“世外桃源”,或是个“蛮荒之地”。
  
  在下午的中途休息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与生产队长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田埂上休息过后,大家刚要重新下水稻田。一位刚才回村去方便回来的女社员,急匆匆地跑来,嘴里大声地叫着房东大叔。
  房东大叔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人家。他也停住脚步,站在一旁看着。
  那位女社员气喘吁吁地快速说着,她的有些话,他听大不懂,好像是说房东大婶又犯病了,让大叔快回去看看,要不要立即送医院?
  他见房东大叔似乎有些犯难,黝黑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快回去吧!”队长高声道。
  “老毛病了。”房东大叔嘟哝了一声,又对他道,“我先回去了。”
  他有点稀里糊涂地点了一下头。
  房东大叔走上了田埂,急匆匆赶回去了。
  “队长,房东大婶是得了什么病?很严重吗?”他走近了生产队长,试着问队长。
  “严重不严重,我也不知道。”生产队长道,“自从两个儿子都死后,一直处于生病的状态。”
  “大叔他家还有两个儿子的?”他大吃一惊地问道。
  “你不知道?”队长先反问他,又自觉问得有点不对头,“哦,你当然不知道的。”
  “都比那个小桃大吗?”他又问道。
  “都大几岁吧。”生产队长道,“小时候,我都与他们一起玩过。”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心中也做着种种猜测。心想他们既然都比小桃大,活着也该与自己差不多大了。
  “都是让洪水卷走的。”生产队长道,“那年生产队想修一个水库,他们两人也参加了。当时,生产队中的年轻人都参加了的。有人说是得罪了五凤恶神,发来大洪水。队里那次被淹死了好几个人,他们两人也在其中。”
  “是吗?”他一瞬间目瞪口呆,心中也恍然大悟,暗想难怪一提起修水库,房东大叔就显出很伤心、恐惧的样子,说会得罪五凤恶神,显得那么迷信。自己也认为过他落后、愚昧!
  “难怪他听不得建水库!”他怀着一种歉意地道,“他家怎么会这样的倒霉?”
  “那次洪水好大啊!”生产队长道,“开始我们还在筑好一半的堤坝上,拼命想加固堤坝,挡住洪水的。但堤坝突然全垮了,把堤坝上的人都冲下了水。我们大概有十七八个人,一起被洪水卷走。我一直被冲到了一百多米外,就是那棵大树把我挡了下。”队长指着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树道,“它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紧紧地抓住了树枝,把它当‘救命稻草’。一天后水退走了,我凭着年轻,一点没什么,活下来了。后来知道,有几个水性好的人也一点没什么,还救了其他人。但也有几个人,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等找到他们,他们都已经断气。当时你的房东,还是生产队的副队长,是他与当时的生产队长合计修这水库的。”
  “他们当时不怕山上的‘五凤’吗?”他困惑地问。
  “现在他们怕了。”生产队长道,“当时他们也不相信,像我现在这样。”
  “你不相信?”他感到可疑地问道。
  “比我年轻的人都不相信。”生产队长道,“但年长的人,多数相信。”队长说完用力去拔一棵脚下的稗草。
  他也弯下腰去拔一根明显看到的稗草,心中悲悯地想,不能怪他们啊,是生活经验,或者说是痛苦的遭遇,让他们不得不信的!
  “我们这里很落后吧?”队长道。
  “张队长,现在有人上山去吗?”他问。
  “有时有。”生产队长道,“山上又没什么东西,没事上去干什么?”
  “没有野兽吗?”他问道。
  “有,我想是有的,但很少见。”队长道。
  “你也上去过吗?”他问道。
  “就是修水库那时去的,好多人一块上去的,什么也没有。”队长道。
  “那么野菇之类的,总有吧?”他又问。
  “没有人想到要去采摘的。”生产队长道。
  “为什么?”他问。
  “因为从来没人摘的。”生产队长回答。
  初听上去,像是在重复回答,但他仔细一想,并不觉得重复,且相当有逻辑性。生活中,一样从来没有人去采摘或吃的东西,后面的人也不会随便去采摘着吃的。
  这天,他没有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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