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蛮荒之地 (1)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23 09:23:32 字数:5187
人好像总是活在后悔中,他虽然是一个喜欢深思熟虑后才行动的人,有时候甚至显得有点优柔寡断,在行动上也总是比别人慢了一拍或半拍的,但也难免时常后悔。这天当他收工回来,孤独地坐在一间空荡荡的草屋中时,又后悔起那天在公社大家分手时,没有记下阿毛和“独眼龙”两人的去处。当然,他可以到公社或大队部查他们的住址,但都要走许多的路,走到那里就可能已经天黑了,还怎么去找他们?他也好像听到他们两人是分到一个生产队的。
算起来,他到这个挨着五凤山最近的小山村已有五天了,白天都是在稻田里除草。开始两天的早上,都是那位房东大叔来叫他一块去出工的。第一天大叔来叫时,他还没有吃好早饭,尽管他放下了没吃完的饭碗就跟着出了门,但大叔好像很不满意,一直拉长着脸,除了指点他干活时说一句半句外,几乎不与他多说半句话。大叔黑里透红的脸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黑得比非洲黑人也好不了多少,由于还拉长着,显得有点丑陋了。
他接受了教训,中午收工回来后,手忙脚乱地弄了一碗面条,匆匆一吃下,就早早等着了。可是,这房东大叔仍然没有怎么理他,好像对他的到来,房东大叔有着满腔的意见。或者说,生产队里把他安排到大叔家的这间草屋时,没有好好给人家说过什么,是生产队的干部自作主张安排的,也就是说,认为房东大叔恰好有一间房空着,就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就自说自话地安排进来了。
“大叔,”在傍晚收工回来的路上,他问走在他前面的房东大叔,“屋后的五凤山,有多少高?”
房东大叔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声:“不知道。”
“山上好玩吗?”他继续问。
“你不要问。”房东大叔还似乎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里一顿,心想看来问也是白问了,以后问别人吧。他又想,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还是他对我有看法,惹他这么生气?以后要格外小心了。
回到了他的草房中,他没有像中午时那样急着弄饭吃,而是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只小板凳上,想着自己目前的处境与今后怎么办?这时,他也想到了阿毛和“独眼龙”,不知他们去的人家,是不是也有一个如此不讲道理的男主人。而那天来的时候,一直是房东大婶出面接待他的,生产队长走后,大婶还问过他缺什么,她可以为他去拿。他很想要一张小桌子,但没有好意思开口说。他把几本书和碗筷,都放在自己的樟木箱的盖子上,黄军包就挂在箱子上方的墙上。他想过等有空时去拾一些石块什么的填在箱子底下,就是一个不错的小桌子了。因此,他回答人家大婶说不缺什么了,缺的时候再去找她。
大婶临走时,像检查似的微微抬着头,看了一下房子的屋顶与墙体的结合部位道:“现在还没事(关系),到天冷的时候,让老头子来把这些缝隙都给堵上。”所谓的缝隙,是竹头椽子搁在土墙上形成的孔隙,有二三指的宽度。
“没事。”他觉得这样很通风,到真的天冷时自己也有可能已离开这里了。大婶走后,他打开了捆绑的行李,整理床铺。
通过一天的接触下来,他觉得真要在这里过冬的话,还是自己趁早动手,用一些泥巴把这些缝隙封堵住。当然,他不会立即付之予行动。他还是希望像辛队长所说的,不用到冬天就能返回农场。
“过一段时间,几个月吧,我仍开拖拉机来接你们回去。”在公社大院里时,辛队长对他这样说的。
“嗯,嗯。”他当时只是敷衍着辛队长,也一点不感到孤独。公社大院里热闹得像在赶集,院子里面到处是人,还停着除了他们机耕队的这台引人注目的红颜色拖拉机外,还有农场来的一辆大卡车和一辆公社接送人回来的大卡车,都是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院子外,停着各生产队来接人的牛车,一直排到了很远的地方。
到吃饭时,公社食堂里面也坐满了人,由于位置不够,院子里也到处是揣着饭碗找地方将就着吃饭的人。还不时响起大呼小喊的声音,多半是公社机关的人,招呼着熟人去他们办公室里吃饭,因此喧闹极了。这么多的人,他也分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只知道这里面,除了他们这些来“插队”的人外,还有场里各大队来送行的人,再有的人是本地各生产大队及生产队前来接他们的人,当然还有公社机关的人。而他只认得辛队长和老申头,阿毛和“独眼龙”这几个人。他们紧紧在一起,也不与陌生人说话,直到来接他们的生产大队长及几个生产队长找到了他们。生产队长帮着他们三人把行李铺盖,搬到了院外停着的牛车上去,老申头也帮他拿了一点东西。然后行李由生产队长们看着,他们三人加上老申头又回到院子里,找正在与大队长说话的辛队长。
“你们在这里好好接受‘再教育’,”辛队长再次关照他们,“我刚才与大队长说了,他会关心你们的,有生产队解决不了的事,你们可以直接找大队长解决。”
“我们大队解决不了的,你们到这里找公社解决。”大队长很风趣地对他们道。看上去大队长与辛队长很熟,后来才知道他们过去是战友。辛队长的老婆,正是这位战友介绍的。
“你听辛队长的话,在这里接受‘再教育’吧!”老申头对他揶揄地道,又轻轻地对他道,“这是你朝思暮想的地方。”老申头还夸张朝五凤山看了两眼道,“好好考察,也写一份《考察报告》出来!”
阿毛在边上听了,嘲讽道:“还写调查报告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懂‘调侃’吗?”“独眼龙”指责阿毛道,“不懂,就不要在边上乱说话!”
“你算懂煞了,”阿毛很不满地道,“还不是与我一样,是‘社青’!”
“你们两人别吵了,”辛队长喝住了他们,“给我好好听着,不要给农场丢脸!”
“马上大家要‘各奔前程’了!”他也说了一声,显得有点伤感。
“会很快来接你们回去的。”老申头这时像安慰他地道。
“别信他。”阿毛道,“没有半年是不可能的,我看弄不好要一年、二年的。”
“也没关系,”他心里预期就是一二年的,甚至觉得半年也太快了,还不够他在这里疗伤。所谓“疗伤”,也就是要把申玉凤彻底忘掉。
“过一些时间,我会与妹妹一起来看你的。”老申头这时道。
“这……”他语无伦次起来,“你自己来,她不要来,她不会来……”
“她还不知道你到这里来,”老申头道,“她知道了,很快就会来你看的。”
他心里先是一高兴,但马上又感到不可能,沮丧地道:“还是不要来。她不会肯的。”可他这时,很想托老申头向申玉凤问一声好的,但感到又何必呢?既然想好了要把她快点忘掉,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了。因此,他换了话题道,“你回去,碰到‘歪头’、孙洪英,替我谢谢他们。”
“你已谢过他们了。”老申头道,“多谢了,也会让人感到怪怪的。”
“那就不要谢了。”他心中并无定见地道。
辛队长这时打断了他与老申头之间说话。
“还不快走,回到农场要半夜了。”辛队长强调道。
阿毛也道:“不要搞得像生离死别的!”
“独眼龙”像指责阿毛似地道:“你懂什么‘生离死别’?人家不过是同学情深!”
“算你懂!”阿毛不服气地反击道,“我说‘生离死别’,没有其他意思。说你‘狗头军师’,一点不错,肚子里货色太多、太烂。”
“你不要害我,”“独眼龙”呵斥阿毛道,“农场正在揪坏头头郑文杰,‘狗头军师’不是可以随便乱叫的。”
“你怕啥?”阿毛道,“你不过是与郑文杰是同学,比较熟一点罢了。”他们口中的郑文杰,正是农场正在揪的造反派坏头头。
“你这人就是猪啰脑子!”“独眼龙”像向阿毛下最后通牒似的道,“以后再乱说,可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阿毛见“独眼龙”真的生了气,就道:“我投降,我投降。谁会真的把你当‘狗头军师’?”阿毛说时,看了辛队长一眼。
“阿毛,”辛队长也再次警告阿毛道,“你在这里,是人家农村地方,可要守规矩些,不要损害了农场荣誉!”
“农场还有什么荣誉?”阿毛嘲讽地道,“辛队长,我们还是三岁小孩吗?”
“还不都是被你们这些宝货害的?”辛队长道,“你们这批人没来之前,农场是这里最大的国营单位,能进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人,不像你们这些人。”辛队长话中的“这些人”,是指比“知青”早几年到农场的“社青”,其中良莠不齐。但由于其中有一批人一到农场就偷鸡摸狗,打架、装病骗病假,弄得影响很不好,让人一提到“社青”,就认为是“社会渣滓”一般。
“辛队长,”“独眼龙”道,“你冤枉我们了。我们可是二话没说,响应党的号召来这农村来的。”
“我没有说你。”辛国宝似慌了阵脚,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起来,“不过,你也不是好人,早上你就把阿毛的鞋丢到沟里去了。”
“辛队长,你好坏不分,是他惹我的。你问他,我为什么要丢他的鞋?”“独眼龙”装着被冤枉的样子道,“我还没有向你告状哩!”
“好了,好了。”辛国宝急于摆脱他们纠缠道,“这次就不作追究了。”
“你们快走吧。”他帮辛队长解围道,“回到场里真要半夜里了。”
这时,老申头已把拖拉机发动了起来,叫着辛队长快上车。
他正坐在唯一的小板凳上胡思乱想之际,见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在门外闪了一下。他正处于年轻气盛的阶段,本想到门口去看一个究竟,但又一想,如果被黑脸大叔正好看到,又要认为自己大惊小怪,不稳重的。心想还是抓紧做饭吧!他把中午吃剩的面条放在火塘上加热,然后从一只纸板箱中取出一条咸肉,放到砧板上,切了二片下来,洗也不洗就丢到了面汤中。纸板箱和一小袋米,这都是机耕队领导让食堂为他们准备的物品。他与阿毛、“独眼龙”每人一份,包括一小袋米和一只纸箱,纸箱里有一条咸肉、几样蔬菜和二卷干面。这是领导怕他初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时上不知到哪里去买东西,这些东西能保证他们对付上几天。他由于在家里没烧过饭,到了农场也是从食堂买饭吃的,因此,烧饭显得很外行。还没等锅子里的面汤烧开,火塘里的火由于没有及时添干柴倒熄灭了。等他再放进几根枯枝时,又冒出了一股浓烟,把他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的。
“是来捣蛋的!”随着这听上去是黑脸大叔的呵斥声,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准确地来说,穿的并非真是纯的红衣,而是偏于红色的花布衣。小姑娘又瘦又黑,但还算俊俏,特别是一对黑眼睛很大、很漂亮。小姑娘迅速地跑到火塘边,三下二下地把火弄旺了,烟也渐渐散去。
“谢谢你了。”他看着人家麻利的动作,更不好意思起来。
“不用谢的。”小姑娘道。
“你是大叔家的人吗?叫什么名字?”他本来还想问几岁的,一想不好,就没有问下去。
“我是他们的女儿,你叫我小桃吧。”小姑娘道。
“小桃,”他点着头道,“我就叫你小桃。我来你们家,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我明天一定注意,不让这烟再跑出来。”
“你能(做到)吗?”小桃问他道。
“我看过你怎么弄了,”他道,“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嗯,”小桃伶俐地道,“其实,你只要留意(柴火的)通风就可以了。我叫你什么?叫你‘四眼哥’吧!你再弄得满屋子的烟,我爸又要骂人。你明天什么时候烧饭?我过来看看。”
“那最好了,”他道,“烧饭前,我找你,可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我天天在东屋里织布的,”小桃道,“我看到你出工、收工的,你不用找我,我会自己过来的。”
“你不出去念书的吗?”他觉得按她的年龄应在小学的高年级或初中里念书的。
“没有,我没有读过几天书。”小桃目光变忧郁地道。
“是你自己不想去,还是有人不让你去?”他问道。
“是学校实在太远了,也不教什么的。”小桃道。
“嗯。”他怎么会不知道学校的现状?又想了想道,“你如果很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他一个高中毕业生,教教小学生,甚至初中生还是可以的。
“可我要织布。”小桃犹豫地道。
“不是要你像在学校里那样上课,我也要出工的。”他道。
“那我学。”小桃道,“家里还有没教完的五年级课本。”
“你是二年前念五年级的?”他算了算道,“本来应上初中了?”
“是的。”小桃点头道,“不过,‘四眼哥’,我书读得比较晚,本来应念高中了。”
他感到很意外似的,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小桃,认为她怎么看也不像念高中的人,一来因为她本来生得矮小,二来由于缺乏足够的营养,有点发育不良。不过,他心里还是起了一阵涟漪。他本来是把她当作小孩看的,可事实上她已是个已懂事的少女。这让他有点尴尬起来,还要不要教她读书?还是找一个借口,打发她快点离开。正在这时,听到了房东大婶的叫唤女儿的声音。
“我妈在叫我了。”小桃道,“我这就走了。明天我再来。”
他想说“你明天不要来了”,但又怕伤害了人家的心,而且他从内心里说,觉得她很俊俏,看着觉得顺眼。在一起的时间里,也觉得很快活。
第二天,他上午收工回来,格外小心地生起火,往火塘内添树枝时,注意地交叉着一根根慢慢放进去,让树枝间保持一定的孔隙,让其通气通风。他也留意着门口,看那位少女小桃是否会来帮忙?事实上他已不需她的帮忙了,但他既等着她来,又怕她来。可等到他吃完面条,也不见小桃来。他既感到安心,又感到有点担心,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来?不过,他后来也想,她大概会在自己烧晚饭时来,还会带着教课本一起来。
下午收工回来,他站在屋前的那块小场地上,尖起耳朵听了听。仿佛听到了从东偏房里传出来的织机声,他也希望这时小桃会看到他,知道他已收工回来了。
可这天他一直等到上床睡觉了,也没见小桃的影子。他想得很多,甚至想过到东边的房子里去看看,小桃是否还在里面织布?当然,他仅是想想而已,他哪里敢贸然行动,他非常怕房东大叔那张紧绷着的脸,感觉这位大叔对自己的到来已经很不满意,怎么还可以做出可能惹人不高兴的举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