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苦旅之始 (3)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22 08:57:20 字数:5134
当他醒来时,他还清晰地记得,在梦中上了车后,只见车上人不是太多,但座位上都已有人坐着。见了他是由人扶着上来的,也没有人主动让座。
孙关兴向售票员说了几句,售票员与一个年轻人商量后,让了一个座位出来。他仍由孙关天扶着过去坐下时,这时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许多人都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也是在攻防中被打伤的。有的人则用目光向他致敬着,仿佛他也是英雄,但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
后来,医生替他检查了一番后,断定他是有晕血症毛病的,见到血就会晕厥过去。但他想想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毛病的,小时候吃甜芦粟经常被割破手,看到血一次也没晕厥过。然而,自从这次晕厥过后,见到血他就会晕厥,脑子里也经常会浮现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来。因此,当人说要“彻底否认”时,他拥护;当说出发点是好的,后来被坏人利用了,他也认同;说要一分为二地作具体分析,甚至说全面肯定,他也同意。但当有人提出要用它来解决所面临的社会问题时,他表示了坚决反对。心想,现在谁有导师般的威望?导师也差点彻底失控,其他人不是更要失控?一旦搞起来,烽烟四起,国将不国了!
从医院出来,这位叫孙关兴的同学要送他回家,他拒绝了。一方面,他感到自己没有什么病,完全可以自己回家;另一方面,他从内心深处里厌恶这帮戴面具的同学,不愿把他们领到自己家里去。
“‘上海佬’,不要忘记你是我们的俘虏!”孙关兴这样警告他时,又戴上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很狰狞的面具。
“你们在演戏吗?”他显然想起了昔日看过的傩戏。
“‘上海佬’,你倒好浪漫啊!”孙关兴在面具后面的眼睛盯着他道。
“是我讲错了。”他立即认着错,心中有点惶恐不安起来。自己在心里暗想,怎么能把轰轰烈烈的革命,说成是在演戏?而且是在对一个胜利者说,是不是人家稍微待自己好一些,就忘乎所以起来?
“你也没有完全说错。”孙关兴却仿佛叹了口气后,摘下了面具道,“有时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考虑的就是怎样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他心想,原来人家早已有了此想法,但又想到人家也有可能是在“引蛇出洞”,因此道:“我是随口说说的,你不要放心里去。”
“你随便一说,就让我豁然开朗了!”孙关兴又像嘲讽似的道,“还是你有水平啊!”
“我还有什么水平?一个‘阶下囚’。”他自我贬低地道,但心中又非常不服气地想,如果没有了面具的光环,你们也许什么也不是!
“你可以申请加入我们组织。”孙关兴又强调道,“老申头的妹妹申玉凤已在我们组织了。”
“我还要考虑考虑。”他敷衍地道,心想自己怎么能叛变朋友?并想自己也要那面具的光环吗?但想到申玉凤已加入,他似乎有点不淡定起来。
就在这时,他好像醒了一下,奇怪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梦到事不正是前一年发生的真有过的事吗?他也怀疑起刚才不是在做梦,而是在回想着所发生的事。尽管现实中发生的事,与梦境中情景有很多出入,但逼他去搬死尸,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事也让他一想起来,就感到口恶心,甚至感到自己的脑子也被吓坏了,以后见到血,就会晕厥过去。因此,当他与老申头重见时,老申头非常自责地对他道:“我害苦你了,让你差点儿死掉。”
他大摇其头。“我是犯‘晕血症’了,”他苦涩地笑道,“与你没有关系。那天你也是‘俘虏’,也让你搬尸体了吗?”
“没有,而是要我写悔过书。”老申头愤愤地道。
“你没写吧?”他问道。
“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老申头笑道,“我使了点小花招。”
“什么花招?”他问道。
“你不会笑我吗?”老申头道。
“不会。”他道。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刻薄)。我妈也说你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老申头道。
“我知道。”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着。但他此刻不想听老申头说这些,倒是很想听听那“花招”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你不要以为我像杨乃武一样,也会写‘蝌蚪文’。”老申头道。
“‘蝌蚪文’?”他道,“我也只听说过。杨乃武还是我祖父的同行前辈。”
“你祖父认识杨乃武?”老申头感到很惊讶。
“认识不认识,我不知道,但他见到过这位前辈。我小时候,他就给我们讲杨乃武的故事了。”他记得,祖父说杨乃武,在年轻时,因受小白菜的牵连,被屈打成招。小白菜真的名字为毕秀姑,也称葛毕氏,由于她相貌长得俏丽,又喜欢穿白衣绿裤,人送绰号小白菜。她嫁于一个叫葛品连的人,两人曾租住在杨乃武家的一间房子里。杨乃武也教过小白菜教认字、读经,当时街坊中有“羊(杨)吃白菜”的闲话。
葛品连是豆腐店的帮工,一天清晨起来,忽然害了病,刚开始以为是流火疾,后又以为是痧症,吃了一些去火的药,结果全身青黑,暴毙身亡。家人和街坊邻里都不能理解,联想到杨乃武曾与小白菜过从甚密,葛品连的老母亲就把这个案子上报给了余杭县衙。余杭知县刘锡彤,得到报案就带领着仵作(相当于现时的法医)沈祥来到葛家来侦查,由于仵作沈祥的疏忽,从尸体取出银针后没有使用皂角水擦拭,误将银针上尸体残渣的青黑色认作毒物引起银针发黑,就断定是中毒身亡的。因杨乃武为人正直,曾经为仓前农民代为交粮之事,与知县刘锡彤有过节。因此,刘锡彤一看这结论,马上就认定传言属实,就将小白菜带回县衙审问。刚开始,毕秀姑(小白菜)不承认自己有谋杀亲夫之嫌,刘锡彤就用大刑伺候,严刑拷打。毕秀姑被迫招假供,说是杨乃武把砒霜交给她,让她趁机毒死葛品连,以达到长期姘居的目的。杨乃武被传讯到县衙,却矢口否认自己跟这个案件有任何关联,声称这段日子自己根本就不在余杭县。刘锡彤却认定必须用严刑逼供的办法才能取得口供,于是就向杭州府呈报了公文,请求解除杨乃武的举人出身,因为只有解除了他的举人出身,所谓革除功名,才能对他用刑。报复、求功心切的刘锡彤也不等批文下来,于当天晚上就严刑拷打了杨乃武。然后以杨乃武与小白菜通奸共谋害死葛品连定案,呈送杭州府,请求二审定案。
武夫出身的知府平时就鄙视文人,见有余杭县衙的供状和验尸记录,没有详细甄别就轻易认定此案无误,进一步加大了对杨乃武的刑罚,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判小白菜凌迟,以“授意谋杀亲夫”的罪名判杨乃武斩立决,上报了浙江按察使复核。
当时按察使和巡抚虽然对此案存疑,但杨乃武和小白菜经受一系列非人酷刑后早已对翻案不抱希望,为了免遭再次折磨,二人均不鸣冤叫曲。于是,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经县、府、臬司判决后由巡抚上报朝廷,等待刑部回文后就能执行。
还好杨乃武有一个姐姐杨菊贞,为了替弟弟洗刷冤屈,两次入京告御状,并遍访了三十多位浙江籍的在京官员,同时向刑部和都察院等衙门提交了申诉状,惊动了慈禧老太太。
老太太此时为了打击、削弱因镇压太平天国后势大的湘系官员,过问了此案。重审期间,刑部并没有再对杨乃武与小白菜两人动刑,两人很快就推翻了原先的所有供认。光绪三年,慈禧太后正式颁布谕旨:本案主犯杨乃武与毕秀姑俱无罪开释。但是,二人确有同桌共食和诵经读诗之举,以不守妇道而杖毕秀姑八十,杖杨乃武一百并革举人身份。对于涉及本案的一干官员们,全部革职并判处了流刑。
杨乃武后来曾一度供职的《申报》,对此案的深度介入,对于此案的最终平反也起到了很大作用。《申报》的加入,也使此冤案得以广泛传播。有人还因此编写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戏剧,在戏剧中虚构了知县刘锡同儿子与小白菜通奸等情节。因此,他又对老申头言道,“也许只是为了增加可看性,才虚构了杨乃武在画供时,用蝌蚪文写藏头诗表明自己是被‘屈打成招’等细节,可能完全是子虚乌有的。”
“蝌蚪文,我反正也没见过。”老申头道,“我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申王林’,少写了一个点。又把日期写成1867年,因为写得潦草,他们都没看出来,到时候我可以有话说了。我有点大大的狡猾吧?”
“你这是被逼无奈。”他有点悲哀地道。
“现在看来,都像在做梦一样,我也希望这是一场梦!”老申头耿耿于怀地道,“最倒霉的是那些死了的人,都白死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死尸血肉模糊的脸,他甚至不住地战栗起来。“现在看来,白白死了,白白死了。真的是这样,叫他们怎样想啊?他们年轻轻就这样死了,现在看来,太荒唐了。希望只是一场梦。醒过来后,最好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的心太好了,可现实是残酷的。”老申头道,“如果你那次真的遭了殃的话,我怎么对得起你?你什么派、什么组织也不参加的,到底是在为啥牺牲啊?那才叫做冤枉!现在这些死了的人,至少死的时候还知道为什么死的,还被各自的组织里认为是英雄,那些墓碑上还刻有‘烈士’称号,有的还有事迹介绍等等的。如果是你,写你什么呢?总不见写上‘一个旁观者’,或者像他们所说的,是一个‘观潮派’。”
“不要说了,”他道,“写什么都可以。”他觉得自己渺小得什么都不是,或者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他又很悲壮似地道,“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还有多少事要做!”他幻想着自己是个手托着尚方宝剑的八省巡按,或者是披挂出征的将军……
他是又入了梦境,他还见一位虞姬模样的女子在牛皮帐外舞剑,当他走近时,女子收住了剑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则光彩照人。“这不是申玉凤吗?”他心中一阵欣喜,但又顿时感到十分沮丧。“怎么可能是申玉凤?申玉凤怎么可能这副打扮?”
他正在疑惑之际,探子来报:“公主,五凤山贼子率十万草木精怪正向我们袭来!”
“又是五凤贼兵!”公主怒道,“那年他们勾结朝中的乱臣贼子造反,被夫君率兵打败,太平了数十年。怎么又敢来犯,夫君,你看,让谁去领兵征讨?”
他沉吟了半晌道:“公主,如果你还信得过我,我愿意替公主披挂上阵。”
“来者不善,他们一定是又练就了什么盖世武功,或者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你可要小心,要多带一些兵将去。”公主不放心地道。
“你放心,”他宽慰公主道,“你让人带兵坚守几个时辰,让我去借一点新式武器,他们什么盖世武功、神奇法宝,在火枪大炮下,都一文不值!这次要把他们彻底打败,让他们签下投降书,永远称臣!”
“签投降书没有用,到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推翻了。”公主道,“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压在五凤山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想了想道:“试一试,但这世上恐怕没有一劳永逸的事!”
他们正在议论间,敌兵已经杀到,他从腰间抽出了把宝剑上前抵挡。龙女也抽剑上来,叫着:“夫君,你且退下,快去借兵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怎么走得脱?只有拼一个鱼死网破了。
正在危急关头,他听到有人叫着他:“醒醒,快到了!”
他睁开眼睛,见已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五凤山仿佛就在自己头顶上。“我睡着了?”他这时不好意思地对叫醒他的“独眼龙”道,“你发觉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睡着了一会。”“独眼龙”道。
“想不到做一个梦的工夫,就到了。”他感叹地道。
“做什么大头梦!”“独眼龙”好像很不满地道,“刚要做个好梦,就被颠醒了!”
他想着自己的梦境,不知与五凤山贼打仗到底意味着什么?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甚至觉得这梦也预示着自己对申玉凤的爱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只是一场梦。但道:“我倒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梦到了险些与五凤山贼大干一仗。”
“嘻,”“独眼龙”道,“你骗我吧?输了还是赢了?”
“为什么一定要输赢?不过,被你叫醒了,还有什么输赢?”他还想着梦中的事。
“我救了你吧?”“独眼龙”道。
“未必。”他道,“如果我打赢了呢?”
“打赢了,未必是好(事),梦都是反的。”“独眼龙”道。
在他们说话间,拖拉机已开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还停两辆刚才在半路上追过他们的大卡车,车上的行李等都已搬空。
“到了!”阿毛跳下了驾驶室,叫着爬上拖斗来。
“到了,你还上来干什么?”“独眼龙”问阿毛。
“行李不要拿了?”阿毛反问道。
“你急什么?”“独眼龙”道,“人家梦还没醒,还想做下去哩!”说时还朝他看了一眼。
“独眼龙”的话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但他笑道:“去,要么你自己还没有睡醒!”
“‘上海佬’。”阿毛居然也叫起他“上海佬”来,“你很文雅,你那位同学很野呵!”
“你不要挑拨他们关系,好吗?”“独眼龙”像是在提醒阿毛地道。
“你让他说(下去)。”他觉得有必要听下去。
“你是‘皇帝不急,急太监’,”阿毛对“独眼龙”道,“你不想听,把耳朵塞住好了!”
“你说吧!”“独眼龙”道。
“老申头说你不应该答应来这地方的。”阿毛道,“他说如果换了他,领导找他谈的门也没有!你们说,他狂,他野吗?”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呢。”“独眼龙”道,“不过是说这话,算什么野?其实,来不来,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倒觉得调调地方,也是挺好的。”
“我也无所谓,大不了逃回家里去。”阿毛道,“也许比在农场还好。乡下人家家养着许多鸡啊鸭啊的,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去‘光(偷)’几只回来。”
他想难怪辛队长说他们是捣蛋朋友,将来恐怕要弄得那些村子里鸡犬不宁起来。
“你瞎说什么!”“独眼龙”呵斥阿毛道,又对他道,“他是开玩笑,随便说的。”
他本来指望日后,大家可以相互帮助,看来不能指望什么了。他想好了,觉得以后还是少与他们来往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