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苦旅之始 (2)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21 10:43:58 字数:5067
十月的阳光是那么灿烂,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他跟“独眼龙”说了一些话后,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将去的地方,会是怎样一个地方?那五凤山是不是真会像传说中那样神秘、诡异和凶险,是不是真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去的?甚至连靠近也不敢吗?会不会真的每年都要献一位年轻女子给它当“老婆”?像“河伯娶妻”一样的邪恶?(“河伯娶妻”的故事,曾是家喻户晓的一个传说故事,故事记述了古代牺牲的恶习和西门豹拯救百姓的功绩。出自《史记滑稽列传》,是其中《西门豹治邺》篇中的最精彩部分。他是从课本上读到过的。)也许真像“独眼龙”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或者是,传说中的所谓“五凤取妻”,压根儿不是指发生在近现代的事情,而是从很古时流传下来的,根本无从考查的一个传说。
他想着想着,也昏昏欲睡起来。尽管拖拉机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响,并很颠簸,像乘在船上一样。他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时而觉得正乘在从上海开往石城的火车上,由于那时的火车铁轨不像现在这么平整,因此,不住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车厢的隔音条件又差,他躺在铺上听着这烦人的声音,整夜无法入睡,想东想西的,心中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既对陌生的小城和未来的生活充满着一种好奇心;又对从小生活在那里的大上海怀着无限的眷恋,特别是对离开最喜欢着他的外公,令他非常地沮丧,甚至怨恨父母非要带他去这个远离众多表兄表妹的地方。在外公的嘴里,这是一个一般人听也没听到过的既荒僻、又神秘兮兮的地方,还保留着跳傩舞、演傩戏这种古老的习俗。后来他也跟着同学到乡下去看过一回傩戏,看到演出者戴上巨大的各种神、怪的面具,令他既想看下去,又感到十分恐惧。特别是听同学说,这些演出者“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时,更是感到毛骨悚然,以后再也不敢去看了。
时而他又觉得自己正处一条在岑湖上常见的机帆船上,向着彼岸驶去。船尾那台烧柴油的发动机,与他们的拖拉机一样声音极大。他跑到了船头上,迎风站着。可当他望着仿佛越来越清晰的五凤山时,又感到了一种痛苦和绝望,尽管老申头已一再向他保证,其妹不会拒绝他的,那天只是出于情境上的为难才说那种话的,其实她心里不会那样想的。可两人出生的家庭背景是那么悬殊——申家兄妹的父亲是部队军官,而自己的父亲已“畏罪自杀”,这种巨大的落差总是他心头之患。
他正在悲哀之时,湖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刚刚还阳光灿烂的天空,顿时变得乌云密布起来,机帆船更是极烈地摇晃起来,像要马上倾覆一般。他已蹲下身来,紧紧抓住着船舷。可一个大浪打来,他还是险些落水。他又见湖水又在船的正前方渐渐涌起,像竖起一道巨大的水墙。他大惊失色,猜想这个有几层楼高的巨浪打过来,他们这条此时显得像一叶扁舟般的船只,非翻覆不可了。正感到危急之时,前面的水墙却分开起来,现出一条大道来,有两个戴着巨大的傩面具的人,押着一个像老申头的人争争吵吵而来,后面跟着一大帮手舞足蹈看热闹的人。
他感到非常奇怪起来,明明老申头刚才是与自己在一起的,怎么已成了人家的“俘虏”?老申头是从学校跑到他家里来“搬救兵”的,说有蒙面“敢死队”来砸学校,要他也去保卫学校,还说许多人都去了。但他母亲拖住了老申头问这问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还责怪母亲什么都要问的。“你妈是不想要你去参加。”老申头还这样说。而他总是母亲越反对的事,他越要去做。他正在疑惑之际,被押送着的人离他越来越近,他看得更清楚起来,果然是老申头无疑。
“你们为什么要抓他?要带他到哪里去?”他冲上前去问道。
“你没看到他全身发黄,是一个大‘黄鬼’吗?”一个戴红色面具的人回答他。
可他怎么看,也看不出老申头身上有发黄的地方,更不要说全身发黄了。他依稀记得,与同学一块去乡下看傩戏时,是听说有“抓黄鬼”的一种演出。传说中,“黄鬼”代表洪涝、干旱、虫害、温疫等灾异的象征,也是忤逆不孝、恃强凌弱、目无纲纪、无恶不作的邪恶象征。通过捉鬼、打鬼、审鬼、问斩等一系列形式,表演了黄鬼受到应有的惩罚,象征着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扮演“黄鬼”的人,穿一身黄衣服,染一头黄发。有一种说法,“黄鬼”的扮演者,一般活不过三年的。“那还有谁敢演出?”他问过人。人家告诉他,扮演黄鬼是个晦气的角色,一般人给钱再多也不肯扮演的。在解放前,都是从乞丐或生活没落的“大烟鬼”中找人演的。解放后就出大价线,忽悠外乡人来扮演。有的人也不在乎晦气不晦气,感觉就是在演戏。可大部分人演了一次,不肯再演第二次了。
“他是我同学,不是‘黄鬼’!”他这时叫道,试图解救老申头。
“把他也抓了。”另一个戴黑色面具的人此时叫道。
这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帮子人把他摁住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他大声地呵斥,“没有王法了吗?敢随便抓人?”
“什么王法不王法?你是奸细!”抓他的人中有人高声回答他。
“我‘奸细’什么?”他真的不知为什么要称他为奸细?他这时看清抓他的人也戴着巨大的面具,这时又发现他们已在上学的学校大门口了。
“你们放开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学校,他仿佛有恃无恐地叫起来。
“你们已是俘虏,你们是来自投罗网的。”有人用木棍在他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道。
“你打人啊?”他更接受不了了,斥责道,“你们凭什么打人?”他想到那天父亲可能也被这样打过,才使父亲感到屈辱难忍,决定以死抗争的。因此,带着强烈的愤恨道,“我要去告你们这些人!”
许多人却笑了,有人又在头颈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道:“我让你去告,你去向谁告?”还嘲笑地道,“还说‘王法’哩!”
“我们不是一起的,你们看,他连袖章也没有,你们放了他吧!”老申头这时替他恳求起来。
“他不戴袖章就不是了?做奸细当然不戴袖章!”打过他头颈的那个人道。
“那我是带着的。”老申头道,这无异于是在指责人家说话不合逻辑。
“不许你说话!”果然此人恼羞成怒地呵斥着老申头,仿佛这是一个胜利者对“俘虏”的傲慢和特权。
这时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身背后插着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显然是一个头目。在场的人都称他为什么将军。“还不把这黄鬼押去阎罗殿受审问斩?”将军一声令下,把挣扎着的老申头押走了。将军没等他开口求情,也骑着马走了。
“你们去叫我班上同学来吧!”他记得班上也有同学是参加了这戴面具的组织的。
“是你啊!”他的一个同班同学来了,也戴着面具,但从说话的口气中听得出是他的同班同学。
“还有老申头,”他马上道,“他被当作‘黄鬼’押走了!可你是知道的,他不是。”
“你管好自己吧!”他同学不客气地教训他,“你敢担保老申头不是‘黄鬼’,你担保人也要问罪的!”
“孙参谋,把他也送阎王殿去受审吧!”有人建议道。
“他不是黄鬼队的。”他同学道,“但他是反革命子女,他父亲刚自绝于人民。让他去打扫‘战场’吧!”
刚才看着老申头被人押走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听到又要自己去打扫“战场”,更不满地起来想,开战是你们双方的事,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的。“你们凭什么叫我去?”他责问起自己的那个同班同学,“我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事,可以不可以?”
“你是在装傻吗?”他的同班同学反问他,“我们是胜利者,你不知道吗?”
“胜利者可以不讲道理吗?”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时期,问出的话让他的这位同学及在场的所谓战友,感到非常可笑。
“对你采取革命行动,让你去打扫‘战场’,就是在给你讲道理。”他的同学用在他看来是最不讲道理的霸道态度对他讲了这道理,“让你看看什么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流血,要死人的!”
“死了人?”他感到震撼,又很吃惊地问,“有……有我们班里……班里的同学吗?”他变得口吃起来。
“还正在打扫‘战场’,也许有,也许没有。”这位同学又道,“让你去打扫‘战场’,就是让你们这些躲在家里的‘观潮派’,也看看革命斗争残酷性。”
他皱了一下眉,他本来有满腔怒火,此刻他怀疑起自己思想起来:我理解的革命思想怎么总与他们的不一样?又错了吗?又落后了吗?
当两个他戴着绿色面具的人,押送着他走进了满目疮痍的校园时,仿佛走进了冷兵器时代的一场大战后的战场。在通往教学大楼的路两旁,两排长长的宣传栏东倒西歪着,其中几只带玻璃的宣传窗更是支离破碎的,也没有一块玻璃是完好的。他也看到满地是半干涸的血迹和被丢弃的棍棒。
再往前走了几步,他看见教学大楼的门口也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四扇玻璃门的门框,不同程度地被烧焦了,玻璃也碎了一地。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又想不通起来。
他正在思索之际,从大门口里有人搬着两具尸体出来。每具尸体分别由四个人拉着手与脚,尸体显得十分沉重,臀部几乎要擦着地皮。
想到自己也要去抬死尸,他不仅心里害怕,两条腿也软得有点不听使唤起来。当与抬尸者擦肩而过时,他也忍不住地去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
当他看清了其中一具尸体的血肉模糊的脸时,他心里一阵难过,心里念念有词地道着“这又为什么?又为了什么”,身子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但又很快迷迷糊糊听到了仿佛很轻的声音,像隔着一堵墙似的。有人叫着“他醒了”,也有人骂着“上海佬”,胆子都被狗吃了等等的话。当他完全清醒过来时,发觉那个对他采取“革命行动”的同班同学已把他抱在怀里,并坚持要送他去医院看一看。他想到能这样离开学校也好,忙点头同意了。但他担心老申头的安危,当那位同学扶着他走出校门,向车站走去时,他问了这位同学:“你们抓了老申头,会把他怎么样?他可不是什么‘黄鬼’。”
他的这位同摘下了头上面具,对他莫明其妙地一笑道:“你关心你自己吧!我也不知道会把他怎样处理。我想,只要他听话,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他与我一样,都不过是各自组织里的小角色,太为难他也没意思。要他交代核心机密,他也交代不出来的。”
“会不会一定要他交代呢?”他担心地问。
“这要看碰到谁负责处理了。”他同学像叹了口气道,“要是碰到像我这样的人,算他额角头(高)。”
他完全相信这位同学的话,尽管这位同学过去在班上一直默默无闻的,他对之了解甚少,甚至连名字也搞大不清。不知他叫孙关兴,还是另一个与其长得有点相像的同学叫孙关兴?快走到车站时,他大着胆问这个可能叫孙关兴的同学:“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问吧,出了学校都是同学。”言下之意,在学校只能把他当“敌人”“奸细”。
“你的名字是叫孙关兴吗?”他终于问道。
“你连我名字也不知道!也难怪,你是插班生。我是叫孙关兴。”孙关兴道。
“校门口的那几个人,都叫你‘孙参谋’。”他狐疑地道。
“他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孙关兴道,“是随便叫叫的。你知道,人家叫老申头什么?人家也叫他‘狗头军师’的。”
“这我有点知道。”他道。
“他在他们的那个鬼组织里,也是没戏的。”孙关兴道,“他为陈大司令出过主意,但陈大司令是不大听他的。”
“陈大司令是谁?”他问,“也是我们班上的吗?”
“你连陈大司令也不知道?”孙关兴道,“班上的陈红兵,你现在知道了吗?”
他对陈红兵也是很无感的,只是听到老申头提起过陈红兵,但也没有主动打听过什么。现在听了孙关兴这样介绍老申头与陈红兵的关系,有点为老申头感到悲哀。凭老申头过去的学习成绩,又曾经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为什么要去讨好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陈红兵过去在班里是很一般性的,没有担承过班上任何职务,学习成绩也是平平的。
“老申头从不叫他大司令的,”他道,“我现在刚知道有‘大司令’的叫法。你们的头也叫‘大司令’吗?你们的头,好像还是一个初中生。你们紧跟的这样的‘大司令’,你们都甘心情愿的吗?”
“你说的是郑卫东?”孙关兴道,“他是我们学校总部的头,今天不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吗?在动手方面,这些初中生比我们狠,比我们行。”
“我看到了,把人也打死了!不怕公安局会来抓人吗?”他问道。
“抓谁啊?”孙关兴道,“双方都动手了,不知是谁把人打死的?”
“也不受良心责备吗?”他进一步问道。
“良心几个钱一斤?”孙关兴道,“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讲良心、王法这些东西,这种资产阶级、老封建的东西,你以后也少讲讲,不然对你没有好处。”
“我知道了。”他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当时,“良心”“人道主义”这些都被归为资产阶级范畴的,而无产阶级是只讲阶级性、讲阶级情谊的。他又想了想发问道,“你们与他们不是大方向是一致吗?为什么要你死我活?”
“你连这点也不明白?”孙关兴显得很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我不敢苟同。”他道,“他们也可以这样说你们的。”
“可我们已把他们打败了!”孙关兴道。
“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有点吞吞吐吐地道,“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孙关兴也警觉地道,“不过,历史永远是胜利者写的历史。”
他觉得这话有点熟,但他想到“胜利者也不一定永远是胜利者”,因此想说些什么,车站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