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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难忘之晨(1)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17 09:24:55      字数:5027

  几十年后,他也会想起那个早上——队里送他们去五凤公社,整个大队像过节一样地热闹。
  那辆要送他们的拖拉机及大拖斗,一早就停在了队后的湖堤上了。好像发生了什么故障似的,两个拖拉机手,爬上爬下的,马达时而熄火、时而发动起来,发出着巨大的声响,仿佛整个机耕大队都能听得到。
  不管是老职工,还是新职工也好像都很兴奋,大呼小喊的。有搬行李铺盖的,有打招呼话别的。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吃好早饭就一直坐在已搬空的床铺上,发呆地想着什么。他的行李铺盖,早已由老申头与几个同学帮着搬走了。
  “真要走啦?”“歪头”孙关兴等老申头等人走远后,就上来与他搭话,“不应该你去的。”
  他警惕起来,看着“歪头”手里拿的一本书,心想他要干什么?难道也要把这本书送与我?
  果然孙关兴道:“我没有东西可送你,就这本书送给你。”孙关兴要送给他的这本大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文学》,正是他曾向孙关兴开口借过的书,而孙关兴一直推说还没看完,不肯借给他。
  “你不是要没有了吗?”他不敢相信地问。
  “我都看过了。”孙关兴又神秘兮兮地对他道,“我还有别的书,以后有机会都给你看看。”
  他没有去想孙关兴还会有些什么书,只是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要把这本书送给我了?”
  “那当然,”孙关兴道,“我想你一个人去那里,一定会很寂寞。他们都送你书什么的,我也送你一本。”
  他脸上有了笑容,接过书,还迫不及待地翻了一番。当翻到印有苏东坡丰腴字迹的插页时,他还停留下来看了一会,才合上书感慨地道:“想不到,同学们对我这么好!”
  “你把它放好吧。”孙关兴也满面笑容地对他道。
  “嗯。”他把书放进了身边的那只黄军包里,这只黄军包是老申头送的,是一只真正的军用挎包。尽管军包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但老申头一直对它很珍惜的,串联时一直背在身上。来农场那天也背着来的,这次慷慨地送给了他。他很高兴,如获至宝,因为看到老申头等一些同学,能穿上父辈的黄军装,出去串联时还背上这种军用的挎包,曾经令他暗地里很羡慕。他似乎也看到过老申头的妹妹申玉凤,也穿过黄军装,还束过宽宽的铜头皮带。她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样,用这种皮带抽打过人,他就不知道了。老申头他们为他搬行李铺盖时,本来也要把这只包一起带走的,但他说要随身带着,不让他们把它与行李铺盖一起搬走。现在他把书放进挎包里后,挎包在他心里更显得沉甸甸了。
  “你知道这书我是从哪里来的?”孙关兴很突然问他道。
  “总不见得是你偷来的。”他一高兴,也开起玩笑道,因为听说过有又不少人在“扫四旧”时偷过书。
  “真是偷来的。”孙关兴道,“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人追查的,本来都是要烧掉的,我拣了几本,藏了下来。”
  他看着孙关兴,想象着孙关兴如何在那场扫“四旧”中,把书偷偷藏下来的。他仿佛看到在火光熊熊中,孙关兴像世界上所有的贼一样,东张张西瞧瞧的,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伸手从火堆中取出还没烧着或烧着一点点的书,藏到自己身上。
  “你竟敢做这样的事,你不害怕吗?”他问道。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孙关兴轻描淡写地道,“那次我路过一个丁字路口,见有很多人从一户人家中搬书出来,堆放在门口,我问是要干什么的?他们说要烧掉的。当他们又进屋去搬书时,我随便拿了几本翻了翻,见这本是大学课本时,觉得烧了太可惜,动了偷偷拿走的脑筋,还拿了几本后,就悄悄离开了。”
  “哦,是这样!”他发觉孙关兴说的,与自己所想象的完全是不同的。他也想到父亲的书是厂里用三轮人力车拖走的,也许里面也有被人认为是有用的书,就偷偷拿走了。便道,“孔乙己说过,偷书是不算偷的。”
  “我也不能算真正的偷。”孙关兴道,“是顺手牵羊而已。”
  “以后也没有人找过你吗?”他好像还是很不放心地问道。
  孙关兴笑道:“有谁会来找我?听说抄家时,有人还把人家的金银财宝也藏起来拿走了。这是真正的偷,应该是犯罪了。当然,只是听说。我们班上的那些‘老保’,我量他们也不敢!”
  “你怎么还这么说?”他带点责备地道。不过,他心中对班上的两派冲突感到非常的迷惘。
  “我是说错了。”孙关兴道,“其实,我不过是想说,班上的这些参加‘三字兵’的同学,都是本分的老实人,不会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的。”
  “你这样说就好了。”他肯定地道。
  “我送给你书(的事),你先不要与老申头说。”孙关兴道。
  他想了想后,表示理解地道:“我明白,不与他说。”
  “包括他妹妹,你也不要说!”孙关兴道。
  他心想,老申头的妹妹申玉凤不是你们一个组织的吗?不过,他也想到申玉凤是很晚才加入的,其实那位沈洪英也是很晚加入的,她们原先都是“三字兵”的。“我不可能与她说的。”他道。他认为自己今后可能连与申玉凤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还能说什么?他还太年轻,根本不懂姑娘心理,认定自己对申玉凤的暗恋,只是单相思。在他的感觉中,这次去了农村(五凤公社),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想到就是这个孙关兴骗得李副队长相信,到处说申玉凤是他的女朋友,便不满地加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瞎说了!”
  “我瞎说了什么?”孙关兴一脸无辜地道。
  “你骗了李队长,还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有点恼火地道。
  “喔”孙关兴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你们在学校里时就好上了,女的对你一片痴情,从城里追你到农场,她本来可以分配到工矿的。”
  “你不要瞎说了!”他道,“你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就乱说了!”但他的心有点隐隐发痛。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孙关兴道,“因此,他们说什么我都相信了。”
  他想这不是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吗?可又怎么说呢?他的确很难向人描述他与申玉凤之间的那种微妙的关系,而且他认为已经基本结束了。“我以后和她一点没关系了。”他道,“真的,我不会骗你。”
  孙关兴看了他一会,劝起他来:“你不要太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要自己振作起来,将来的路还长,不知还会碰到多多少少让我们心动的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想这个孙关天今天怎么啦?他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他自己?他想了想道:“我没有像你想的那样,我真的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我没有要沉沦的感觉,谈不上要振作什么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还有这本书,我也要再谢谢的。”
  “不用谢,要谢是我们要谢你。”孙关兴这时道,“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说假话,我们私下里也议论过,我们都是应该感谢你的。”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仿佛我是被钉‘十字架’上了。”他道,“没有这么严重吧?我答应大老汤书记,也是有我自己的考虑的,要去的地方是在五凤山下,我想到那里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孙关兴表示不理解地道,“老申头知道你有这想法吗?他劝过你不要去吗?”
  “他劝过我,但总要有人过去的。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快的话,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了。”书记大老汤找他谈时,说过贫宣队不会在农场待很久的,因此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他们去换工的人也就可以回场来的。他心里的确是认可大老汤的判断的,也认为贫宣队到农场来是临时性的,不会耽太长的。可在内深处里,又似乎感到此一去,不会再回到农场了。
  “也有可能。”孙关兴接着他话道,“真有可能是几个月,你们就可以回来了。”
  
  “‘歪头’,你还在与人家唠叨什么?拖拉机就要出发了!”把他的行李铺盖送上拖拉机拖斗后,老申头回来找他了。
  “‘上海佬’,你快去吧!”孙关兴这时对他道,“我不去送你了。”
  “是不需要(你)送的。”他站起身,背起黄军包,并拍了一下,又向孙关兴道谢,“谢谢你。”
  “你快走吧!”孙关兴挥手道。
  “走吧,走吧。”老申头也催着他。
  可他总觉得应该再做些什么,他似乎感到老申头与“歪头”孙关兴以前的交恶,都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因此,站立着,没有马上动身的意思。
  “你放心,”老申头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似的,对他道,“想想我们都是远离了父母,来到农场的‘知青’,我们应该互相照应,互相帮助的。‘歪头’,你说是吗?那天晚上是我太冲动,我们握握手吧?”
  孙关兴像呆了呆,忙上前握住了老申头伸过来的手,感动地道:“是我嘴巴不好!”
  “不是你嘴巴不好,是你的心不好!”老申头道。
  他想老申头怎么能这样说,岂不是又要挑起冲突吗?忙向老申头道:“你是说心情(不好)吧?”
  孙关兴却道:“是我心不好,心情也不好。”
  他很吃惊,还见孙关兴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也仿佛见到孙关兴的脸上有淡淡的红色印子。他看了一会孙关兴,又去看老申头。
  老申头好像很生气地对孙关兴道:“你为什么不认错,认个错,也许什么都过去了。”
  他更感到在云里雾里起来,不过,他也猜想到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而且老申头也是刚知道的。不然,昨天晚上老申头就会告诉他点什么的。老申头为了妹妹申玉凤的事,昨晚与他谈到了深夜,却一点没提到过孙关兴。
  “你去向沈洪英认个错吧!”老申头这时又对孙关兴道。
  他一下子像什么都明白了,同情地看起孙关兴。后来,他才知道,孙关兴被老申头打的那天晚上,就与沈洪英吵崩了。
  
  那晚,在他与老申头去大队部时,孙关兴与沈洪英走上了湖堤。孙关兴一直责怪着沈洪英没有出手帮自己,让他吃了亏、出了丑。
  “你在那个‘上海佬’面前,总是装文雅!”孙关兴还寓意恶毒地道。
  “在你眼里,我也是‘母夜叉’,是不是?”沈洪英也非常生气起来,显然,她知道不少人在背后叫她“母夜叉”的。
  “问你自己!”孙关兴一时冲动地道,“你在人家面前装文雅,可人家连看也不要朝你看一眼!”
  “你说什么?你竟然说这种话!”沈洪英实在受不了了,也冲动地道,“我找‘上海佬’去,问问他,到底怎么看我的?”
  “你去找,”孙关兴这时歹毒地道,“只要他肯要你,你嫁给他,我也无所谓!”
  “‘歪头’,难怪人家都说你人坏!”沈洪英道,“我说过,找他是为了要嫁给他吗?”
  “你心里不想吗?”孙关兴更显恶毒地道,“你让我亲过了,还想让他亲吗?”
  “‘歪头’,你要死哇!”沈洪英叫道,“原来你内心是这么肮脏,难怪你要处处为难他!”
  “你这么说?”孙关兴道,“难道我们过去对他采取革命行动,都错了吗?是我存心要为难他吗?要他搬死尸的那天,还不是我送他去医院的吗?”
  “你还提这事,干什么?”沈洪英像被揭了老底似的叫起来道,“此一时,彼一时!”
  “就是有些人要‘做好人’!”孙关兴不满地道,“他们做了‘好人’,别人就成了恶人!你去问问‘上海佬’,我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我才不会去问哩!”沈洪英道,“在他眼里,我与你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我们都不是好人,难道只有他‘上海佬’一个人是好人?”孙关兴嘲讽道。
  “他也不是好人,只是一个可怜的人!”沈洪英道。
  “你当时怎么不认为他可怜?”孙关兴道,“还认为我不应该送他去医院,你忘了为此还与你争论过?是你认为我阶级觉悟不高哩!”
  “我早就不这样认为了。”沈洪英又显得有些强横地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人家派来的奸细,认为把他抓起来是对的;现在又觉得他是个可怜的人,也是对的。”
  “你自己的想法反正都是对的,错永远是人家的。”孙关兴极为不满地道,“你以为现在去找‘上海佬’,人家‘上海佬’就会相信你是好人吗?老申头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他能讲我些什么?”沈洪英道。
  “嘿,老申头能说你的地方多着去哩!”孙关兴偷笑道,“连‘上海佬’的绰号,也是你叫出来的。”
  “是有人先叫他‘上海赤佬’的。”沈洪英不服地道,“除此外,他还能说我些什么?”
  “说他们是同性恋者,又是谁?”孙关兴冷笑地问道。
  “这我一点也没有说过!”沈洪英叫道。
  “我知道你要懒的!”孙关兴装作一副很不屑的样子道,“你有没有说过这样的意思?”
  “我没有说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我是对谁说的?”沈洪英非常生气地问道。
  “你自己心里不有数吗?”孙关兴又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你一边去,好好想想吧!”
  “你是在造谣!”沈洪英更是被惹怒了,骂孙关兴道,“谁不知道你‘歪头’的歪心思多,鬼点子多,一肚子的坏水多。”
  “说他只会与老申头一个人好,是谁说的?”孙关兴奸笑起来问道,看着沈洪英怎么反应。
  沈洪英像被击中要害,顿时萎了一样地低下头。
  “想起来了吧?”孙关兴得意地问道。
  “就算我有说过,也没有说是‘同性恋’的意思。你是在瞎说我!”沈洪英道。
  “那你去找他吧!去啊!”孙关兴又恶毒地道,“你以为自己还是一朵鲜花,想插到牛粪上去吗?”
  “那你算是什么?你会讲话吗?”沈洪英怒道,“‘歪头’,我警告你,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可要真的对你不客气了!”
  “你想干什么?”孙关兴嘲笑道,“打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沈洪英说时给了孙关兴一个反手耳光,而且用力不轻,打得孙关兴捂着脸,一时上说不出话来。
  “我就说你是‘母夜叉’,”过了好一会儿孙关兴仍捂着火烫的脸,愤愤地道,“没法与你相处了!”
  “散了就散了!”沈洪英说着奔下湖堤,回寝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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