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灭之痛 (1)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14 09:57:02 字数:5283
“路练”回来那天,在他们的拖拉机驶近大队时,天已擦黑起来。
他坐于老申头的右手边,靠着湖的一边。看着辽远的山影渐渐地消失于暮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那是谁?”正驾驶着拖拉机的老申头这时大声地叫道。
他向大队的路口望去,见一个人影正向他们边招手、边小奔过来。
“是‘李长脚’!”坐于另一侧的辛根宝道。辛根宝口中的“李长脚”,就是他们新职工队副队长的李长发的绰号。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心中想。
“你挂慢档。”辛根宝指挥着老申头放慢车速。
当拖拉机完全停下来时,李长发气喘吁吁地爬上于他一侧的踏板,拉住窗框问他们:“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他觉得这位副队长问得莫名其妙的,不大好回答。
“李副队长,你问的是谁?”老申头已向李长发发问起来。
“你问得有水平一点,好不好?”队长辛根宝也认为这位李副队长问得有点没头没脑的,又觉得他失了老职工的面子,表示不满地道。
李长发也不满地看了辛根宝一眼后,然后对着他道:“小秦,是你女朋友来了。”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瞪大起眼睛。
“你瞎说些什么?他还没有女朋友!”老申头帮着他分辩道。
李长发愣了一下,叫道:“你骗我!”
“他有没有女朋友,我怎么会不知道?”老申头有点不礼貌地要拉手闸,表示要开车走路,不想再理会李长发的这种胡搅蛮缠。
“我没有瞎说!”李长发道,“是他们告诉我的。”显然,其嘴里的他们,是指他们新职工队里的那帮知青,其中有几个还是他与老申头的同班同学。
“让他说说清楚吧。”他对老申头道。
“‘李长脚’,你快说。”辛根宝也不耐烦地道。
“你急什么?”李长发向着辛根宝出气地道,“又不是我编造的!是今天下午来了一个姑娘,要找他们两个。我问她是谁?她说是来找哥哥和朋友的。”
他猜想,可能真是老申头的妹妹申玉凤来了,感到又意外又激动。但他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等老申头先问。
“她现在去了哪里?”老申头也想到了是妹妹玉凤来了,急切地问李长发。
“她等了半天,等不到你们,先回场部去了。”李长发道。
他猜想是回场部的招待所了。
“回场部招待所了吗?”老申头也这样想的,问着李长发。
“这我不清楚了,大概是吧?”李长发又道,“你们的两个同学,一个就是你们都叫他‘歪头’的,是他告诉我的,说她是小秦的女朋友,让我快点告诉小秦。我怕真的耽误事,就一直等着你们回来,想不到你们回来得这么晚!你们去了哪里‘路练’的?”
“这关你什么事?”辛根宝有点心虚地道,“我们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吗?”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李长发显得木讷地道。
他感到这两个同学太无聊,是在拿他开玩笑。更觉得,作弄了这位老实巴交的老农民式的老职工,也太不应该了。
“‘李长脚’,你让‘歪头’他们当猴耍了!”辛根宝又恶狠狠地道,“‘歪头’这人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是在与你开玩笑,”他像安慰人地对李长发道,“你放心,她只是申玉林的妹妹。”
“真的不是你女朋友?”李长发还有点不相信地问着。
“你问他。”他让李长发问老申头。
“她是我妹妹。”老申头又道,“可她是来看我们两人的。她跑这么远路来看我们,一定累了,先回招待所休息去了。秦彦,吃好晚饭你跟我一块去看她。”
“嗯。”他毫不迟疑地答应着,并道,“我也不觉得饿……”但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地道,“大概是中午饺子巴吃多了。”
“你又没有吃多少,我比你不知要多吃了多少哩!”不过,老申头马上又道,“(晚饭)不吃也可以,停放好车(拖拉机)就去。”
“那我来开回去,”辛根宝道,“你们现在就可以下去了。”
“这更好了。”老申头道。
“‘李长脚’,你下去再上来。”辛根宝对李长发道。
李长发马上跳下了踏板,等着他们下来。
“你下去啊!”老申头催着他打开车门下去。
他犹豫着,怕弄不好会被那些同学耻笑。但又感到很难开口,他怕被老申头认为不够朋友。再说,他自己内心里也是很想见申玉凤的,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小秦,”辛国宝也对他道,“你陪小申过去,两个人走夜路,路上也可以有个照应。”
“嗯。”他点点头。
“我倒不怕什么‘鬼打墙(羊)’,‘鬼打马’的。”老申头装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道。等他一下去,老申头把屁股移到了他的位置上后,又转头对辛国宝道,“他真的与我妹妹很熟悉,我妹妹远道而来,大家一起见见面不应该吗?”
“应该的,应该的。”辛根宝连说着几个应该的,又迅速地坐到老申头让出来的位置上,双手抓住了方向盘对老申头道,“快下,要早点回来的。”
这时,李长发绕过车头从另一边爬上拖拉机,坐到了辛根宝刚才坐的位置上。
“快走吧!”老申头跳下来后,又推着他的后背道。
辛国宝已把拖拉机开动起来,他们也向场部方向走去。其实,他们刚才开着拖拉机回来时,是路过场部附近的,场部就在既是湖堤又是道路的南面一点,在拖拉机上也看得到场部的办公楼。
“预先知道她来就好了,刚才路过场部时就可下去了。”他走在路上时道。
“她写来的信上也没有说过要来。”老申头有点不满地道,“我这个妹妹,就是想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有这种性格的人是很多的。”他似乎在为申玉凤辩护,又好像在表示自己并不太介意这种性格似的。
“你倒喜欢这种性格?”老申头像警告似的道,“你不要爱屋及乌啊,哈哈!”
他没有跟着笑,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他对申玉凤其实并没有太深的了解,只是很喜欢她说话时常常带羞似的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去的那种腼腆神态。“其实,”他有点担心地道,“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要到了场部招待所,才会知道(真相)。”
老申头认同他的说法,但嘴上道:“你又泼冷水了!”
他淡淡一笑,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他甚至想到来看他们的未必就是申玉凤,也有可能是申玉凤下面的一个妹妹申玉娇。他虽然与申玉娇因年龄差距的关系,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也相互认识。申玉娇也因他是她哥哥的最要好同学,也叫他哥哥的。他这样猜想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按当时的分配政策,兄弟姐妹中有一人先去了农村的话,后面的一位就可以留在城市进工矿企业的,那么申玉凤应该是可以留在石城进工厂的。而她下面的申玉娇,按政策倒是要分农村的。因此,今天下午去找他们的人,完全可能是也被分到农场来申玉娇。
“我妹妹怎么样?”老申头在走了一会后,不耐寂寞地问他。
“什么怎么样?你哪一个妹妹?”他不假思索地反问。
“还有哪一个妹妹?”老申头道,“我大妹妹申玉凤啊!”
“好,很好。”他敷衍似的回答。
“这不是你真心话,”老申头道,“你要说她好,要说出她好在哪里?”
“这我……”他感到为难起来。虽然有一种说法,男女谈恋爱,男的看重的就是女的容貌怎么样,但能说自己只是喜欢申玉凤笑得很好看吗?
“我说吧?”老申头见他如鲠在喉,装不满地道,“我父母是大老粗,你看不上。”
“没有啊,”他道,“这与父母没关系呀!何况你父母,也不能算大老粗的。”
“他们都没有读过几年书,”老申头道,“与你父母不好比。”
“我没这想法。”他发急地申明道。
“你从内心里瞧不起人的。”老申头道,“他们都说你傲慢。”
“原来你也有这个看法?”他显得很吃惊地道。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哪会认为你傲慢?”老申头道。
他看了一眼老申头,相信老申头说的是真话。他与老申头之间,因太要好,话是可以随便说的,有时也会开玩笑开了过头,但都能相互谅解、包涵的。
由于急着见到人,他们走得很快,因此不过是半个来小时就走到了场部。
“招待所不在这里啊!”到了场部问人,人家告诉他们,招待所是与蓄牧场在一起的,并为他们指了路。原来,场部招待所虽然在场部边上,但也有一段路的。所谓的招待所,也仅是利用农场畜牧场的几间空房,放上几张床和桌子,挂了一块牌子而已。所长开始还是由畜牧场的一位副场长兼的,后来才去掉了那个人的副场长职务,成了专职所长,但仍是“光杆司令”一个。所长是他,打杂的也基本是他。好在招待所一年四季也没有几个人来住的,那些床铺十天总有九天空着的。如果有人来,吃饭什么的都是在畜牧场的食堂搭伙的,因此也很省事的。畜牧场食堂的伙食是很不错的,在整个农场里是属于头等的。但据透露,食堂里卖出来的鸡肉、鸭肉,是眼看着病得快要死的鸡鸭做出来的,甚至猪肉也是病猪身上的。一次大概没处理好,许多人吃了都拉起肚子。场里派人来追查,不准他们以后再偷宰病猪和病鸡病鸭。但在食品比较匮乏的年代,总是有点舍不得把明明知道有病的牲畜白白地掩埋掉。
当他们找到了那位个子矮小的招待所陆所长时,陆所长的话使他们很失望和担心起来。
“几天了,房间天天都空着。”陆所长还拿起了桌上的一个钥匙板,要递给他们,“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几间房的钥匙都在上面了。”
“不了,不了。”他们异口同声地道。
“谁告诉你们,她在招待所的?”陆所长似乎对他们还有所怀疑起来,当时人的警惕心都是很高的。
“这……”老申头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人,也意识到了什么,感到讲不清楚,欲言不言地看着人家。
“可能是我们听错了。”他帮着圆场。
“乱弹琴!”陆所长判断下来,大概觉得他们不是坏人,才像在撇清责任似的道,“那你们到其他地方去找,我这里反正是没有人的。”
“她怎么不住招待所,难道她回家去了?”从招待所出来后,老申头一脸困惑地道,“李副队长不是说她在招待所的吗?”
“是你猜想她住招待所的,我也这样猜想的。”他提醒老申头道。
“嗯,他倒是没说过住招待所,我也感觉到了。”老申头道,“但我妹妹不会不告诉他住哪里的?是他粗心大意,只记住‘回了场部’!”
“你这样说也有点道理。”他发现,有许多人出了问题首先就推卸责任,就像老申头今天这样的。这倒不是认为他们都不是好人,他觉得其中大部分人只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这样做的。他告诫自己,将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推卸责任,要勇于承担责任。
“现在主要的问题,我们到哪里去找她呢?要不再去场部问问?”老申头这时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这样!”他想了一下,很无奈地道。
当他们返回到场部时,场部机关已下班,但办公楼里还有窗口仍亮着灯。听到高音喇叭里还在播放要“揪坏头头”什么的领导讲话,这时老申头道:“我们去广播室,来个广播找人!”
“还不如找去值班室问一问。”他不以为然地道。
老申头也意识到了自己广播找人的主意不妥当,太过兴师动众了,便不好意思地笑道:“听你的。”
值班室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值班,是场部生产组的一位副组长。当时的这场部生产组,相当于过去和后来的场部生产科。
他们说明了来意之后,人家告诉他们:“今天是来过一批知青的,但都分到下面的生产大队去了。”
他与老申头相互看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同志,”老申头这样叫人家,这是当时最流行的称呼,像当下看到女人叫“美女”,总不会错的一样。“里面有一个叫申玉凤的人吗?”
“那我怎么知道。”那位值班人员道,“你们明天来,查一查花名册吧。”
“今天不能查吗?”他问道。
“要到组织组查的。”那值班人员道,“我这里没有花名册,只有组织组他们有。”当时的组织组,似乎把过去党委的组织部,以及行政的人事科、劳资科的职能,都综合在一起了,是一个权力很大的部门。
“回去吧!”老申头对他道,“只好明天再来了。”
“嗯。”他想了想道,“还要看看能不能调休?”在农场,平时碰到星期天一般大家都不休息的,休息天数都被积累起来,用于回家探亲,或临时有事时调休用的,但是要得到批准的。
“辛队长不会不同意的。”老申头胸有成竹地道,“现在又不是在农忙的时候。”
他也认为请一天假问题不是太大,就没有再说什么。
“她怎么也来农场了?”走在回队的路上,老申头好像对妹妹申玉凤来农场很想不通地道,“让她不要来的!”
“还没有见到她,什么事也不清楚!”他还是认为有可能是申玉娇,他这样一说,老申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着。
他心里只想能在第二天快点见到人,把真相搞清楚,也猜想着种种其他的可能。
当快走到他农机(大)队时,老申头打破了沉默道:“你猜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分配来了呗。”他被打断了思路,有点敷衍地道。
“按照政策,她是不需要来的。”老申头用不可辩驳的口气道,“大家都这样说,已有一个子女去了农村的家庭,第二个就可以留在城里的。”
他不想再敷衍,思索了一下道:“这我也听说过,是好像有这政策的,但总有特例。”他听说过有兄弟俩、姐妹俩,或兄妹俩、姐弟俩同时上山下乡的。
“她会不会因等不到我们,就直接回石门了?”老申头又猜想道。
“不大可能的。”他刚才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他反问老申头道,“她乘什么车回去?虽然从岑南农场到石门不算太远,但坐火车也要五六个小时,还没算上两头的汽车所费的时间。今天她是不可能回去的。”
“让人不放心啊!”老申头长叹道。
“不放心有什么用?”他道。可心里也十分担心,虽说从农场到石城,总共不过是七八小时的车程,他们来时一路上也很太平。可让一个小姑娘独自来往,不能不替她担心啊!当时的社会风气,虽然很少有谋财害命,更无拐卖妇女儿童、逼良为娼等丑恶现象。但是,社会还没有到杜绝一切犯罪现象的状态,流氓劫色的事也时有发生,何况路上还有少量的野兽出没,还有可能走迷路,碰上歹徒临时起意的可能……
“担心是没用。”老申头这时很无奈地道,“要是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就好了!”
“那还用说?”他想,“就是因为不知她的去向才令人担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