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接下来的两个月，因着与代冰持续升温的感情，林析已连续数次缺席社团活动了。即便不再于社团中出现，但林析和代冰的身影却出现在千厦大学的每一个角落。
　　林析享受着代冰带给他的期盼许久的爱情，而他也像过去想象的一样在这段感情里表现自己的认真。他会在每个凌晨早早地起床洗漱，将自己打扮得帅气些，好让自己看上去能够与代冰的美相配。不论是什么天气，他都会站在宿舍楼下等那个每次都会迟到的女孩，但在看到她穿上自己送给她的衣服，闻到她身上喷洒的他送出的香水气息后，他便觉得等多久都值得了，然后送出诸如“你今天很美、妆容很精致”的夸赞。他会在每个自己有空的午后、傍晚准时候在代冰的教室外面，在代冰每个参加形体训练的夜里等在楼下，当听到代冰，或者代冰的朋友们对他做出的“真体贴”的夸赞时，林析便觉得他真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他甚至会想，那些女孩们一定觉得，当初没有跟他在一起，是莫大的损失吧。
　　冬日。天早早地暗下了，自从入冬后，千厦市的雾霾便没散过，空气中亦是一股酸酸的味道。猛烈的寒风，干燥的地面，遍枝无叶的行道树无一不在向世人展现冬日的寒酷，只有身矮叶小的绿化带还在这天气中为这座城市提供些颜色。相较于室外，室内就要好得多了，暖气片将宿舍烘得暖暖的，空气中也遍是暖暖的香气。何柳嫣把洗净的衣服挂到阳台，端着盆赶紧钻到了宿舍里。简茗在看书，夏宁悦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鱼食捡出几粒来投进了桌上的鱼缸里，铃铛从食堂打饭出来时偶遇到相依走进食堂的林析、代冰二人，回来后便同室友们说起了闲话：“……当初悦儿对那个林那样，我还觉得不太好呢，现在看来，还真是明智之举。”
　　简茗看着大口干饭的铃铛笑起来，问：“怎么说？”
　　铃铛答：“你们又不是没看到，当初追悦儿的时候死去活来的，转头就跟别人好上了。”
　　简茗道：“你这么说也不对啊，毕竟悦儿都跟王泽好上了。”
　　夏宁悦连忙道：“诶，说归说啊，别扯我。”
　　铃铛不以为然道：“闲聊啊，叶子峰不是才说名著人生，人生名著嘛。”
　　何柳嫣道：“要我说，也不是悦儿跟不跟王泽好的原因，其实结局早就注定了吧。与其这样，抽身而去不是挺好的？我们看不到人家转身离去的痛苦，就不要嘲讽人家表现出来的笑容了。”
　　铃铛大口嚼着饭，眯眼看向何柳嫣那道粉嫩的身影道：“你比我还叶子峰！你不是对林意见挺大的？怎么还帮他说上话了。”
　　自林析不再参加社团活动后，原本由他负责的拍摄任务就落到了王泽手上。何柳嫣是个对待工作极其认真的人，便自然看不惯林析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但叶子峰和孙昊碍于室友的情面不好说什么，何柳嫣也只好尝试着通过手机就此事与林析沟通。然而，林析每次都只是回复着“好的”，到最后还是没来，何柳嫣也便不再管他。听铃铛这么说，她就事论事道：“我只针对他对社团工作的态度，又不是他个人。再说了，我说的是一个现象，不针对林个人，也不针对男生还是女生。”
　　铃铛摇头晃脑地听何柳嫣说着，手上做出动作，模仿何柳嫣的口型张嘴却不出声。何柳嫣见状，伸手拍在铃铛屁股上，道：“小贱人，你干什么？”
　　铃铛摊开双手，说：“瞧瞧，我就说你很叶子峰吧。”
　　何柳嫣一脸坏笑道：“像吗？你峰哥打你屁股了？”
　　铃铛笑道：“我是无福消受的，就不知道茗姑娘有没有这福气。”何柳嫣嘟起嘴，朝铃铛挤挤鼻子并不说话。简茗只顾着笑看两人，不理铃铛。何柳嫣低声神秘道：“话说回来，你们不觉得林身边那个女孩儿，很像悦儿吗？而且是，越看越像！”
　　铃铛点点头，道：“可能他就喜欢这个风格的呗，有什么好说的。”
　　夏宁悦无奈道：“不是刚说别提我吗？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他不来还好些，我跟阿泽配合得挺好的。”
　　铃铛斜眼看着夏宁悦，道：“是是是，他耕田来你织布，小日子过得可、舒、坦、了。”
　　夏宁悦朝铃铛眨了一下眼睛，拿上毛呢大衣穿好到穿衣镜前理了理头发，又面向室友们摊开双手一脸期待道：“我的宝贝们，你们说，我美吗？”
　　夏宁悦外穿卡其色毛呢大衣，烫过的头发展现出精致的纹理披肩而下，内衬的针织衫前端压进高腰牛仔裤里，牛仔裤和纤细的双腿紧紧贴合看不出一点褶皱，高筒绒面长靴亦修饰着长长的腿，便只站在那儿，就已美得不可方物了。
　　三人笑着齐声道：“美……”
　　夏宁悦又道：“那你们说，王泽会为我神魂颠倒吗？”
　　“会……”
　　夏宁悦便得意道：“哦……那就不跟你们说了哟，我得去跟我男人吃饭了。”
　　“滚！”宿舍三人齐声道。夏宁悦开心地笑着，一边招手一边将门关上，小跑下楼与等候她的王泽一同向食堂走去。
　　
　　（二）
　　食堂里，代冰把刚买来的烤地瓜去了皮，把果肉外层撕下一块递到林析的嘴边，说：“尝尝，这个地方最好吃了。”林析张嘴接住，与代冰相视一笑，沉浸在陪伴彼此的时光里，轻声道：“你也多吃点啊。”
　　代冰娇声道：“我们有体重标准的，可不敢多吃。”
　　林析瘪瘪嘴，说：“身材好也是有原因的。”
　　代冰露出骄傲的表情，说：“那当然了，大学、社会都帮你培养美女呢！你就偷着乐吧。对了，我哥要来看我，我带你去见见他？”
　　林析惊讶道：“你亲哥？”
　　“嗯！”代冰答完，便一脸期待地看着林析。
　　林析犯难道：“会不会太早了？咱俩自己过好不就行了？”
　　代冰劝道：“这样是很好，不过我想让他看看你。你跟他先处好关系了，以后他还能帮你在我爸妈面前说好话啊？”
　　林析看着代冰的双眼，勉强答应道：“好吧。”
　　“好吧……是什么意思？我强迫你了？”
　　“不是，我是说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这还差不多，放心吧，我哥很好处的。”代冰说完，把面前的奶茶递到林析的面前。林析张嘴喝了一口，两人收拾好东西，代冰便挽住林析左臂紧靠在他身上往大门走去。
　　迎面，食堂的风帘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先进来的人是夏宁悦。她满脸笑着先钻入食堂，然后拉着王泽的手让他进来，抓着他的手帮他呼气。他们幸福地笑着，王泽将额头与夏宁悦的额头轻轻碰到了一起，夏宁悦亦含羞地把身子一紧，两人手牵手回头迈步的瞬间，正看到林析和代冰。一瞬间，不知是几目相对了，用言语也很难表现眼神交汇的次序。但可以确定的是某一刻，两个女生的目光碰到了一处。三个相识人先是愣了一下。代冰也被迫随林析的动作停住脚步，看他们互相打起招呼。随后，王泽和夏宁悦朝食堂内部而去。林析迈开腿，与代冰一同走出食堂。代冰的脚步逐渐变重，挽住林析的手在用力，最后，她停在了台阶上。这一次，轮到林析因为代冰的动作而停下了，他疑惑地看着代冰，仍是温柔地低声道：“怎么了？”
　　代冰停顿了数秒后，放开林析的手臂便跑向楼下。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方才与她擦肩而过的女生是何姓名，但看到了她和自己，不！应该是自己和她一样的发型，看到了和她款式、色调相近的服饰，闻到了和她身上接近的香水气息。而这些，无一不是林析给她推荐的或是送她的礼物。她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只是这个答案又何其明显。它出现在林析自见到那个女孩时便抑制不住的心跳中，它充满力量、热情和渴望；它出现在林析看向那个陌生男孩的眼神中，它写满了羡慕、嫉妒和自卑；它出现在那个女孩看向她的眼神中，那一刻，她们站到了一面镜子的两端，却唯有那个女孩有资格说：瞧，我们多像！她无法迟钝到体会不出那个女孩的名字，就是他爱的人。
　　林析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在食堂一楼前方的广场追上代冰，抓住了她的手。
　　“啪！”食堂前方广场的上空，回荡起一声重重的回响，林析感觉那张被风冻僵的左脸传来一阵被撕裂的痛感。路过的人驻足，惊讶地看着林析和代冰。随即，他们的疑惑便在一声撕裂了寒风的“你当我是什么”中解开，然后又多生出一重：这个女孩是替代品，还是待选品呢？然而女孩没有给人看她笑话的机会。代冰望着沉默的林析，转身快步离开。一个陌生男孩从背后推了林析一把，道：“兄弟，傻站着干什么？你倒是追啊！”
　　“是啊，快追啊！”
　　“快哄啊。”
　　林析又听到了旁边几个女孩的低语，便似被什么东西逼迫着一样埋头向代冰的背影追去。代冰穿过师生活动中心，从碎心湖北侧的木桥奔向启智园，林析在这里追上了她。只是此时的代冰已不愿再与林析牵扯，奋力推开林析的双手，却没有呐喊，也不看他，道：“你让我过去。”
　　林析没管代冰的情绪，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搂入怀中。代冰又把林析推开，压在心里的委屈也随着这用力的一推发泄了出来：“你别装了。你来干什么？你去找她，别来找我。”
　　林析受力后退几步，也不再上前。他不知道代冰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他现在只想解释一切并不如代冰想象的那样。代冰大吼道：“那是怎样？要不要我陪你去找她，你当着我们的面，说你喜欢的是我！”
　　林析看着代冰噙泪的双眼不敢回答，亦或是自觉到无力再狡辩什么了，低头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代冰凝视了林析数秒，两行泪从脸颊双侧快速滚落，然而就是这样，也没能换来林析的一眼侧目，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用手拂去脸上的泪水后咬牙道：“你还真是叫人恶心！”便雾隐在碎心湖面蒸起的阴影中，没了背影和声音。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吗？还是说，她会在某一个拐角处等着看身后会不会有人来看她一眼呢？可是林析没有追上去，也便没有人知道那个姑娘如此决绝地走开后，会不会走着走着就突然捂着发疼的胸口暗自流泪或大声哭泣起来。
　　一副好牌就这么打烂了。在一个用心对待他的女孩即将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时候，林析竟是这样想的，甚至不知道代冰是在哪个具体的瞬间不见了的。他恨自己，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露出了马脚，埋头在木桥的栏杆上，用头狠狠撞着那根立地的木桩，随后又狠狠地踢出了几脚。可是，这冰冷的空气早把人的骨头冻得受不了一点撞击了，一股震荡到骨髓深处的疼痛让林析停下了动作，也恢复了清醒。
　　
　　（三）
　　宿舍里，孙昊和叶子峰正商量着去哪进行期末复习。门在这时候被突然撞开，林析大步走到床边，便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孙昊和叶子峰对视了一眼，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在林析回来前，姜柏就已将在食堂门口看到的画面向两人描述过了。但林析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分手了还是延续着恋情。
　　“小林子。”孙昊虽不清楚林析和代冰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想来哪对情侣之间不会吵架呢？便打算劝他好好哄一下代冰，只是刚叫出名字，就被林析打断了：“这周的社团活动我跟你们一起去。”
　　看来是已经分手了。见结果已经注定了，孙昊也不再多说。但林析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叶子峰答道：“进入复习周了，这学期的社团活动结束了。”
　　林析显得有些惊讶：“这就停了？”
　　孙昊道：“不然呢？为了备战期末，各社团都已经停止活动了，你不用复习？”
　　“这么快？”林析换好衣服便靠在枕头上，回忆起这两月的点滴。
　　现在想想，同代冰在一起就像只过去了一天。他们每天一起进餐，到了周末便去市里的商场逛，一起买衣服、换发型……而这段时间，除了吃喝玩乐外，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便就是那与日俱增的欠款了。微信里，堆满了无数个给代冰买节日礼物、衣服、香水、做烫发护理的支付账单。而这些钱无一不是来自各个平台的借款。
　　下半学期的生活费早就用光了。面临还款和每天吃喝玩乐的消费，林析渐渐懂得了以贷养贷，几乎没有人教过他，他是自己发现的。当一个平台的欠款还不上后，他到另一个平台借一些，用以还清其他平台的上月账单和对付本月的消费。每一次，林析都这样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把这个月的欠款还清后，留一部分两人用，剩下的用来对付下个月的还款，然后抓紧时间找个兼职，就能把钱还上了。然而，他始终张不开口跟代冰说：对不起，这段时间不能一直陪着你了。他想做个合格的男友，恨不能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到女友的身上，哪怕为她携衣拎包、等在楼下无所事事也心甘，他不愿在代冰说着“好”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如果因此不能再从她、从她的好友口中听到“你真体贴”、“是个好男人”的夸赞，那他将觉得生不如死。当然，他也更无法跟她说：对不起，这段时间我们可能要紧着过了。
　　那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一个男人如何能在向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时还保持体面呢？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想想该如何表达，却只是一拖再拖，直到这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借不出钱了。就这个月，他必须跟代冰好好说说这件事。不过现在看来，他可以不用再说什么了。诚然，这些消费都是为了代冰，但细数二人在一起的时间里，代冰从未主动要求他送给她什么。所以，林析也便无法找到谴责的对象，包括他自己。至少在需要消费的那一刻，它们确实帮了很大的忙。
　　林析这样想着，便也不感到后悔。他发现自己刚才在碎心湖边想通了一件事：他为什么没有挽留代冰呢？仅仅是为了避免还要解释没钱了的不体面？他为什么对花了这么多钱换来一个两手空空的结果不感到心疼呢？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正爱过那个人吗？是的，它们让他看清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想要得到的人，是那个叫夏宁悦的女孩。当足够爱过一个人，就算没有在一起，就算很久没见面，等到再次相遇的时候，行为和表情都会暴露出他内心真正的渴望吧？如此一想，林析才感到后悔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和夏宁悦都缺失了彼此。
　　
　　“不能在社团见到她，那就去找她。”林析知道，这学期最后的三周除非偶遇，便再也见不到夏宁悦了，自开始了那段不该开始的感情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出现在夏宁悦身边。只是，堵在夏宁悦的宿舍楼下等她，林析没有那样的勇气。那样做不仅不体面，也会给所有看到他的人一个信号：他跟他的女朋友吵架了吧，否则怎么会在这儿罚站呢？或者说，他从心里觉得做了“对不起”夏宁悦的事，他借希望于制造某种偶遇先和对方见上面，然后说话、谈心、恋爱……而这个最好制造偶遇的地点就是食堂，人总不能不吃饭吧？于是食堂的立柱里、窗户上，就此出现了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他会在走过每一列餐桌时鼓起双眼确认哪里有他想要的另一个身影，也时而隐藏在不招人眼的角落处张望，期盼她早一点出现，直到后来等到了夏宁悦宿舍四人同进同出。
　　林析不敢上前，如果是夏宁悦一个人还好，他坚信夏宁悦会顾及他的体面，可吃不准她的那些室友们会怎么奚落他，便坐在不远处偶尔从食堂的立柱后悄悄看夏宁悦。在这样循环往复的窥探里，女孩们在发现林析后选择了躲避。林析便再也没有看到过夏宁悦，也错过了最后的复习时间，换来了连挂三科的成绩。好在大学的成绩单是不用向家长公布的，对于挂科的学生，千厦大学有着挂科不超过三门便有到了新学年参加重考的保护机制，故而林析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难熬的寒假。
　　只是他不会想到，在这个假期里，夏宁悦带王泽回了家。然后她漂洋过海，与王泽去了国外，与那里的华侨、华裔过了一次别样的中国年。林析也不知道，在王泽、夏宁悦这双父母的眼中，他们对自己孩子所选择的另一半是如何的满意。只需要等到他们毕业后，若他们还这样坚定地选择彼此，一切便可进入婚姻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