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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非非之想 (4)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10 08:48:24      字数:4768

  五十年后,当他母亲去世时,他是多么后悔在毕业分配中的任性。为了气气母亲,他坚决要求去了比石城更偏僻的农场。而根据当时的分配原则,他本是可以留在石城母亲身边的。
  那年,正当他想找一份工作时,收到学校通知,让他回学校参加毕业分配的动员大会。他兴奋了起来,一早就赶到了学校。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许多同学都比他还早就到了。也许大家的心情与他是差不多的,因为比正常的毕业已晚了二年,眼看就可以毕业参加工作,过上新的生活,心里都是非常兴奋的。而且,当时的高中生也是百里挑一出来的,高中毕业生虽然不像那时的大学生那样是“天之骄子”,但也可谓是准或类“天之骄子”。因此,大家认为分配他们的工作,恐怕是不会太差的。正当大家谈论着向往的行业和哪家单位比较好时,久违了的上课铃声响起来。
  “进教室去,”老申头道,“二年没听到这铃声了!”
  “是快两年了。”他也感慨地道。
  动员会先是让大家坐在各自的教室里听拉线广播,由过去的校长、现在已是革委会的主任,代表学校毕业分配组作报告,然后由各班的班主任,把报告的主要精神又重复了一遍。他感到很失望,因为无论学校的领导,还是班主任都没讲到具体的分配去向,只是反复强调要大家“一颗红心,多种准备”,要“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会议结束后,当他与老申头走到校门口时,一个叫孙关兴的同学从后面追上来告诉他们,许多同学都在写《决心书》了。
  他犯疑地想:这也要写《决心书》?
  “我们也回去写吧!”老申头道。
  他懂老申头随大流的心思,也同意这样做,但感到肚子有点饿,因此道:“吃了(中)饭,早点来写。”
  老申头马上点头认同,孙关兴也道:“吃了中饭回来写,也一样的。”
  出了校门,他们与不同路的孙关兴先分了手,而他与老申头还同一段路要走。
  “‘歪头’现在也老实了起来。”老申头叫着孙关兴的绰号道。
  孙关兴绰号叫“歪头”,实际上,孙关兴的头是一点不歪不斜的,只是其心思很坏,喜欢拿人恶作剧。一次其扭了头颈,歪着头到学校里来上课,有人与他开玩笑,叫他“歪头申公豹”,意思是指其像《封神榜》中的申公豹一样的坏,当然这也有点夸大的成分。但得到了大部分同学的认可,大家在背地里再也不叫他名字,都叫其“歪头申公豹”了。叫着叫着就省略了“申公豹”三字,只叫其“歪头”了,甚至有人当面也这样叫。这都是他随父亲到石门来之前的事,他插班进来后,也只听到人家叫过孙关兴为“歪头”的。开始还感到很奇怪,心想这孙关兴头一点不歪斜的,为什么要这样叫?“你‘申公豹’知道吗?”老申头与他熟悉后告诉他,“《封神榜》中的申公豹有多坏,他就有多坏!”他点头表示知道,但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他也从来没有当面这样叫过,总是叫其本名孙关兴的。
  “你们认为他上蹿下跳,我一点不知道。”显然,他不认同老申头对孙关兴的看法。
  “你当然不知道。”老申头道,“你躲在家里,不损害到他利益,他是不会惹你的。”
  “我怎么是‘躲在家里’了?”他不满起来问道。
  “哦,是我表达错了——辞不达意。”老申头认错道。
  “我也没有怪你意思。”他很留心维护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总怕失去这位班上唯一的朋友。
  老申头这时忽然想起来道:“教室里我好像没见到陈红兵。”
  他在班里真正认识、说得上话的人不多,除了已成朋友、可以无话不说的老申头外,就是本来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后来又送他去医院的孙关兴。因此,他不可能去注意谁来谁不来的。因此只是猜想着道:“他是革委会副主任,算起来就是过去的副校长,忙得来不了吧?(毕业分配的事)反正他也都知道的。”
  “大概是吧。”老申头勉强地认可了他的猜测。
  “过去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现在要多种准备。‘面向工矿,面向基层’,这好理解。‘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难道还要让人去农村,去边疆吗?”他很疑惑地道。
  “那当然,”老申头道,“肯定要有人去的,才会提这样的口号。”
  “是吗?”他觉得这样的分配去向,与他心里本来的期望值相差太大了。他也联想道,“难怪要写《决心书》了!”
  “让你去农村,你妈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对吧?”老申头这时问他道。
  “她肯不肯,关我什么事?她越是不同意,我倒越是要去了。”他很任心似的道。
  老申头先是感到有点吃惊,然后道:“看来,你还在恨你妈?”
  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无法原谅她。我爸在某种程度上讲,是被她害死的。”他说出了最近一直盘绕在他脑海中的这个想法。
  “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恨你妈!”老申头深感意外似的道,“你不要冤枉了你妈。”
  他又沉默了一会道:“他们内查外调过了,只查到了我爸有一个姑妈在国外,其他什么问题也没有。他是完全被冤枉死的,那天她若能够安慰几句,我爸就不会死了。”
  “你妈知道你有这个想法了吗?”老申头问道。
  “应该知道了。”他道,“我过去什么都对她说,现在我不大与她说话了。”
  “那也不见得,”老申头想了想又问他道,“如果她以为你是因为受了刺激,才不与她说话的呢?”。
  “也有可能。”他又沮丧地道,“太可怕了,我妈怎么会变得对我爸那么冷酷无情?她又不是不了解我爸,我爸一直是一个追求进步的人,工作上也一直认认真真的。但他作为总工程师,在这场运动中,总是逃不过(挨批)的。”在当时,凡是当领导的,都被认为是“走资派”,都要被打倒的。凡是技术上有点成就的,都被认为是“反动学术权威”,也要被批斗、靠边站的。“我爸在单位挨斗,我现在猜想,也有可能被人打了几下,受到了他从未受过的侮辱。可我妈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说人家不会冤枉他的,是他满脑子资产阶级的思想,被批斗也是应该的,还说后悔当初嫁给了我爸!我爸心灰意冷,往外跑了。我妈也不追他,还在后面怨天怨地地数落他。”
  “你都是听谁说的?”老申头提醒他道,“听来的话,都是真真假假的。”又不以为然地道,“也怪你父亲性格太刚烈,他不应该走这条路,或者说,经不起一点风浪……”
  他再也忍耐不住,带点恼怒地道:“你……你怎么这样说?”不过,他又觉得老申头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父亲之前的路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虽然生在一个已经破落的官僚之家,但比一般人家里还是有钱。家里能供他读大学、出国留学,在工作岗位上,也被领导所倚重,谁也不对他说一句重话。特别那位陆书记,总是一口一个“秦总”,把他视为厂里的“国宝”似的。当厂里党政领导都自身不保的情况下,才让父亲受了莫大的侮辱,又在母亲几乎冷酷的埋怨责怪下,可能走了轻生的绝路。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爸确实有他的问题,他是‘暖房里的花朵’。但我还是不原谅我妈!”所谓“暖房里的花朵”,他是借用了当时流行说法,每个学校都会教育学生“要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不要做暖房里的花朵”。
  老申头也沉默了一会,感叹道:“你爸死了快两年了,你妈也不容易啊!”
  他明白老申头的意思,解释地道:“主要靠我父亲留下的积蓄,还有我外公也寄一些过来。”
  “你外公还在?”老申头像被触电一样叫起来。
  “怎么?你是要我外公早点死吗?”他大为不满地道。
  “我以为他不行了,”老申头像很委屈地道,“那年看过你外公后,你也认为他快不行的!”
  他叹了口气道:“外公多希望我能回上海去!”
  
  当他后来坐上来农场的火车时,他也有过一种上当之感,这倒不是由于真正地后悔什么,而是他发觉了班里的新、老干部基本上都没有来农场。新干部是指红卫兵的各级头头脑脑,老的干部是过去的学生会、团委和班委、团支部的主要干部。这两类干部是有重合的,也就是说,有的人既是目前风头十足的红卫兵头头,又是过去的学生干部。在学校动员大家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时,几乎人人都写了决心书,表示了坚决响应党的号召、服从祖国需要的。而他与老申头、孙关兴是最后一批贴出决心书的,反倒来了农场。不过,这种上当之感,在他心头也只是停留了没多久也就过去了。
  那天他们离开石城时,申玉凤也在送行的队伍中,挤到他面前与他握手,又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问了他一句话:“你会忘记我吗?”他因感到突然,一时木讷着说不出一句话,就被其他人挤上来握手道别了。他忘不了她。
  
  当老申头在他身边坐下来时,他终于忍不住地问:“家里给你来信了?”这时,他脑海里浮现着申玉凤那张常常带羞含笑的脸。
  “我大妹妹玉凤写的。”老申头又补充道,“是代我妈写的。”
  “哦!”他想了想问道,“你这个妹妹是‘反到底’(兵团)的,平时你们在家也辩论吗?”
  “你问这干什么?”老申头笑嘻嘻地反问他,又半开玩笑地道,“我大妹没有对你说过吗?”
  “没有。”他开始如实回答,当意识到了老申头的言外之意后,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似的,脸也红了起来,马上否认道,“我可没有与她谈朋友。”
  “我说过你们谈朋友了?”可老申头又继续开玩笑道,“不过,我看,她对你比对我这做哥哥的还要好。”
  “你又瞎说了。”他脑子里,这时又闪现着他很喜欢的申玉凤那带羞含笑的神态。但心里很明白,一个是部队的高级军官的子女,一个是父亲不明不白溺水身亡、可能是“畏罪自杀”的,因此他们之间仿佛有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因此,带点沮丧地道,“我问的是,你与她是怎么相处的?”
  老申头看着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后,笑道:“‘和平共处’啊!”
  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然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心中越来越强烈起来。
  “在最紧张的时候,我也不大回家里去的。”老申头这时又多余地解释着,“她也不过是随大流加入‘反到底(兵团)’的,像我加‘红旗’(兵团)一样。她们班上的人,几乎都加入‘反到底(兵团)’的,因为郑卫东就是她们班上的同学。”
  “哦!”他又想到“反到底兵团”的头头仅是个初中生,感叹地道,“想不到,看上去,他真像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司令官似的!”
  “他见多识广,”老申头道,“听我妹妹说,他也是随军家属,他父亲虽然只是个团级干部,但经常(换防)调来调去的。”
  他非常不满老申头流露出来的“我爸比他爸大”的口气,尽管老申头从来不在他面前夸耀其父。
  “反正——”他道,“父母都给了你们光芒万丈!”
  “你说什么?”老申好像没听清地问着。
  “没说什么。”他怕老申头生气,怕失去老申头这个唯一的朋友。
  “我听到了。”老申头道。
  “我是瞎说的。”他道。
  “你不会瞎说的。”老申头见他沉默不语,又道,“我可从来没有看轻你,一直把你当最要的朋友的。”大概在老申头看来,他这位从大上海内迁来的技术干部子女,与他们兄妹也是旗鼓相当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老申头,又悲哀地道:“可我爸是自绝于人民的。”按当时的逻辑,凡在运动中自杀的,就是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
  “你爸的死还未定论。”老申头提醒他,也是为了宽慰他。
  “这种迟迟不下结论,比随便给个结论更不好,让人时时心吊在半空那里。”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瞎说什么?当然,你的心情我也理解。”老申头道。
  “他们到底要调查到什么时候?我看也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他相信父亲多半是自杀的,但不相信他是反革命。
  老申头沉默了起来,显然心中也很没底起来,但为了宽慰他,又语焉不详地道:“要以后看的。”
  他理解成要等以后有什么人来看?用什么样的观念来看?又感叹道:“历史总是由胜利者写的。”
  “胜利者也不一定永远是胜利者。”老申头道。
  他点了点头。
  
  老申头与他坐在湖边,深谈着。最后一道阳光也消失后,湖对岸的五凤山已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回去吧,对面山也看不见了。”老申头道,“你本来应该回上海念书的,现在却到这更落后地方来。”
  他看了一眼天空中陆续出现的星星,深深吸了口气道:“这里的空气更好了。氛围也大不一样了。”
  “嗯。”老申头认同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起来。农场的氛围与学校里确实大不一样了。除了高音喇叭里似乎在播放“揪坏头头”什么外,感觉不到像学校里前一时期的那种战斗队林立、两大派互相攻防的紧张气氛。也许是这种暴风骤雨般的时刻,在农场里早已过去了。老申头突然道,“其实,我妹妹(申玉凤)是很想跟我们一块来(农场)的。”
  “是在信上说的?”他关心地问。
  “没有,”老申头道,“是我还在家里时说的,我让她不要来。”
  他似乎大失所望地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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