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非非之想 (2)
作品名称:神山·魔山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4-01-08 09:31:53 字数:5949
“还想到对面的山上去吗?”一天傍晚他正坐在湖畔,远眺着黛色山影默想时,老申头从他背后走上来。
他知道老申头下午收到过其妹妹申玉凤的一封信,他很想知道信上面写了点什么,但又不好意思相问。
“你不是也说过,要陪我上去吗?”他转头看着老申头反问道。
老申头挠了一下头皮道:“我是随便说说的。”又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打听过了,老职工中也有熟悉五凤山的,他们说的与辛队长说的一模一样,说明他没有瞎说。还有人说,那年搞思想解放时,有一个村子就去山脚地方建一个水库,结果惹得凶神发怒,用洪水冲毁了水库,把人都淹死了。”
“这么厉害!”他叫起来,但马上又道,“我不相信,把人都淹死,不可能,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而他心中更想,至少要到山脚下的那个村子去,一探究竟。
“我也有点不大相信,”老申头道,“不过,要去也不大可能啊!”
他也觉得困难重重,首先要解决的是怎么到湖对岸去?这时,岑湖上有的地方泛着夕阳的余晖,仍金光粼粼的,但大部分的湖面是灰沉沉的。远处的几条渔船,也是黑骏骏的。五凤山那仿佛一字排开的五峰,仿佛就浮在湖水中。但听辛国宝说湖对岸有一个公社。在这个地广人稀的地方一个公社有多大?那从湖边到五凤山的脚下,到底要有多少路啊?
“我们开拖拉机去!”他说出这个在内心里仿佛酝酿了很久的想法。
“你是在做梦吧?”老申头道。
“我来的那天就想到了。”他道。
那天,当载着他们的拖拉机到机耕大队时,已是薄暮时分。淡淡的五凤山的影子,已与天边的暮霭融为了一体,已难以区分。
大队的领导在路口迎接他们,把他们引进既是排队买饭的食堂、又是开全体职工大会的礼堂,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
礼堂里是没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的,大家就对面对地站着开会。先由大队支部书记大老汤简短说了一些欢迎他们到来的话,大老汤是一位刚“解放”出来的老干部,说话声音很洪亮,但地方口音太重,他只听懂了一个大概。大老汤说完话后让旁边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说几句。革委会主任在场里正在搞的“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已靠边写捡查,副主任过去也是造反队的,可能自知也当不了几天了,因此笑着道不说什么了,让大家先吃饭吧!大老汤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没有立即宣布散会,而是宣布了关于成立新职工队的决定,还将给他们配一台拖拉机。这时他就有了开拖机去五凤山的想法,还想过只分给一台拖拉机,也太少了吧?
可他这时也知道了他们这农机二大队,规模本来就不是很大,一共只有五六辆东方红-28的轮式拖拉机和两辆老式的履带拖拉机,职工也不是很多的。因此,他们十来个人已被大老汤称为“可贵的生力军”。大老汤宣布了辛根宝为新职工队的队长时,他就想:“原来如此!这位辛队长应该早知道这安排的。怪不得他曾以领导者的姿态,对我们说话。”
大老汤还宣布了另一个去接他们的、还耽搁在路上的老职工陈长发为副队长。不过,正宣布之际,陈长发开着搬运他们行李的拖拉机也回来了。陈长发开的拖拉机本来应该先他们到队里的,但拖拉机刚开出场部不久就出了机械故障,还被赶上来的几辆牛车上的人嘲笑了一番,说是“‘铁牛’变‘死牛’了”。
那些牛车也是来接新来职工及行李的,是一些从事大田生产的大队派出来的。在场部时,李长发曾得意洋洋地笑过人家是“老牛拉破车”。
他是看着李长发开着挂有拖斗的东方红-28轮式拖拉机,离开场部的,并追过了一辆一辆的牛车。
可当载着他们的拖拉机上路不久,就见李长发开的拖拉机却抛锚在路边。
李长发正满头大汗地检查着原因。
“李长脚,怎么啦?”辛国宝大着嗓门相问。
“熄火了,还没找到毛病!”李长发又骂道,“修理组这帮饭筒、乌龟王八蛋,刚对这台车维修保养过,第一次开出来就出这种洋相!回去要好好骂他们一顿!”
“是要骂!”辛根宝让拖拉机手把刹车后,跳下拖斗,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一时上也看不出毛病出在哪里?
“你们先走吧!”李长发催他们先走。
“那好,你慢慢来。修不好的话,到了队里,我会叫人过来的。”辛根宝也骂起修理组起来,“这帮拆(出)烂污朋友,不知还要洋相出到什么时候?上次有一台拖拉机因掉挡让他们修,原因是一枚钢珠从离合器轴上掉下来了。他们补了一枚上去,但没有去仔细寻找掉下来的那枚,结果一上路,那枚钢珠把分动箱的箱壳也砸坏了。”
他听着感到有点匪夷所思,因为与他想象中的所谓“工人阶级”形象,差距实在太大了。他也有一种“出师不利”的感觉,虽然行李早到一会、迟到一会并不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在精神层面上,使人感觉不良、触了霉头。
“行李现在来了,但先不要去动。先吃晚饭,饭后再分配宿舍时,再拿行李。”辛根宝此时已经以新职工队队长的口气对大家说话起来。辛国宝还叫住了他和老申头,用一种训示的口吻对他们道,“你们两人给我太平点,不要给我们新职工队惹出点事来!我看出来,在你们这些同学中,你们两个(人)是最不老实的!”
他感到很冤枉,心想你这个队长还不知道我这些同学的厉害哩!你只是看到他们表面上的乖乖听话的样子,只有我两个在说话,以后也有你看的!
老申头也愤愤不平地悄悄对他道:“这辛队长太没有水平了,不会看人!”
“是他们迷惑了他。”他嘟哝了一声。这倒不是他认为这些同学在装老实,他清楚,只是这些同学过去教训太深,才不愿意多开口罢了,客观上使这位第一次当上干部的新职工队队长看走了眼。
他们新职工队相当于一个小型的拖拉机培训班,主要的任务,就是让他们这些新职工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驾驶拖拉机,并能对一些简单的机械故障进行排除、修理。大队里给他们那台大型的老式履带拖拉机(东方红-54),每一次发动时马达声响得像在放炮,他总感到耳朵也像要被震聋掉。可他内心里也与其他同学一样很兴奋,憧憬着有一天能开着这庞然大物在田野上奔驰。甚至在心中暗暗想过,总有一天要开着这拖拉机到对岸的五凤山去。
“你想得倒美!”老申头见他沉默起来,有点夸张地道,“辛队长把我们两人当坏人了,还会肯让你把拖拉机开过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过是想想。也不是一定真要去五凤山。”
“哼,不要骗我,你肯定还想去的。”老申头道。
他淡淡地一笑,不作否认,按照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地放弃?现在听了水库被毁、还死了不少人的事,就更想去看看了。他认为有些事可能查无实据,但水库被毁这么大的事情,到底有还是没有?到那里一问就清楚了。他也忘不了那张常常对着他仿佛腼腆一笑就低下去的那张脸。可他这时还不知道老申头对于自己想与其妹妹申玉凤发展关系的想法,到底是持完全赞同的态度,还是持坚决反对的立场?因此,思索了一会道:“我倒希望辛队长讲的都是真的……”
“你希望这世界上有鬼神、有神仙?”老申头打断了他的话,审视地看着他的脸问道。
“因为我觉得不太像有的。”他困惑地道,“那我永远见不到我爸,还有我的外公,还有……”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申玉凤?他有点犹豫,说不出口。
“你外公不是还活着吗?”老申头大概感到他像在说胡话,抢先问起来,一点没注意他还想说什么,并且又问,“你是不是在发高烧?”
“没有啊。”他忧心忡忡地道,“我怕再也回不了上海,等我哪天再去看他时,他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那倒很可能的。”老申头道,“他病得更重了吗?”
“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感慨地道,“时间过得真快,从那次我跟你出去串连到现在,二年过去了!还好那次去了上海看过他,不然……”他摇起头,表示不堪设想。
“你还记得不记得?”老申头也感慨起来,“你开始还不肯出去的。”
“都记得。”他道,心中很担忧外公会撑不下去。
外公可是对他最好的人,那是因为外公相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真的认为将来能靠得上他的。
外公在解放前认识过许多达官显贵,并通过他们也认得了一位很有名气、只给一些达官显贵算命的老先生,外公就请其为他排八字算命。老先生说他是一位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军官转世来的,还说他身上还带有枪眼的痕迹。这位老先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因此不存在对他的体肤有什么了解,而预先编造好一套说词的。可老先生说的枪眼部位,与他身上的胎记的部位是同一个位置,这令他外公非常信服起来。因此,外公对他也格外地看重。在众多的孙辈中,总喜欢带着他去出席一些应酬的场合,让他看到许多同龄人无法接触的场面,多长了不少见识。
他也问过外公,那个算命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吗?
“先不要管它真与假,你也不能随便对人说。真正聪明的人,也从来不会显山露水的,都是很低调的。你记住了吗?”外公亲切地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但他心中疑团重重。心想如果转世说是假的,那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枪眼似的胎记?那位算命老先生又怎么会知道的?如果说是真的,那么,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唯物、唯心,究竟应该相信谁?
对唯心、唯物的思考,也常常使他陷入沉思和痛苦中。平日里的直观,让他觉得这世界应该是物质的。但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一些神秘的现象,以及不时地听到的一些灵异事件,又令他觉得好像真的另有一个平行世界,甚至有相重叠的多重时空。他无法用唯物论来解释这些神秘现象,更无法去验证那些灵异事件的真假和多重时空的存在,因此令他深感苦恼和不安。有时他还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感到非常痛苦。
“外公,你真的相信除了我们活着的人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吗?”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外公。
“你又问这了。”外公道,“我怕你那位思想进步的爸又要怪我了。他一直认为,是我总与你瞎讲了些什么,害了你!我现在告诉你有,我拿不出具体证据。但说没有,是骗你。”
而他跟随父母内迁,是外公最伤心的一件事,也责怪着他父亲。外公总认为是他父亲一定要他们跟着一块出去的。那次,他回来探望中风后的外公时,外公也怨恨地数说起他父亲。
“外公,”他打断了外公近乎唠叨的埋怨,安慰道,“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会考回来。”他不想听外公骂他父亲,而且他也搞大不清当初的事实真相。
“我明白你的想法,不说了!”但外公又叹气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们秦家到你爸手里也算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是第四代!我把你妈嫁给他时,还以为他会有出息。想不到他一直在厂里混不出什么名堂,反从大上海混到了山沟里去了。”
他想这怎么能怪父亲呢?这不是国家的需要吗?父亲还引以为荣哩!看来,父亲说外公的思想太陈旧,看来也是不错的。但他对已瘫痪在床的外公道:“外公,我们不在山沟沟里,也有马路、商店。你说说,我妈为什么不出去工作?”
“你妈也想出去工作的,也出去工作过。”外公顿了一下,像下定了决心道,“结婚前她去过一家公司当英文打字员,结婚后才不去上班的。有了你,她就在家带小孩、服侍老公,像你外婆服侍我一样。”
“可我早就长大了。”他觉得母亲老在家盯着自己,感到有点烦。如果能像父亲那样,整天忙于事业工作,就不会天天盯着自己了。父亲就很少管自己,至多考试过后问问成绩而已。
“在你们那里,恐怕也没有适合的工作可给她做的?”外公想当然地道。
“那我不清楚了。”他道,“她英语好,还能弹琴,还不能出去教人(书)吗?”
“她的琴弹得不怎么样,这我知道。自己弹弹玩玩还可以,教人岂不要误人子弟?不行,不行!”外公大摇其头,又突然问他,“你感到生活得不好吗?”
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他父亲当时拿一百零几元工资,在那个年代算是不算低的。就是在上海,当时上海市区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标准仅人均12元,也就是说,人均满了12元就不能享受学费减免等政策优惠了。而当时农村的最低生活保障标准,仅人均9元钱。他记得小时候,虽然住在石库门房的三层阁里,但还是要比一些同学的家大多了。那时,他祖父还活着,住在底楼前客堂后面的房间,他常去请安的。前客堂是祖父请客吃饭、祭祖等的地方,也是他家与叔叔、伯伯几家人合用的地方。本来这一排四单元的石库门房,都是他曾祖父买下的。曾祖父把它分给了四个儿子,每人一个单元。他祖父因最小,分得最西面的一个单元。祖父又养了四个儿子,他父亲是老三,结婚时因二楼的房间都让两个哥哥用掉了,只能把新房做到了三层阁里。他在搬到父亲分得的新工房之前,一直与父母一起住在这三层阁里,他因人小,并不觉得这三层阁低矮,反觉得那个老虎天窗又高又大,要父母抱起来他才看得到窗外的景色。其实窗外也没有多少景色可看,除了前排的屋顶,就是天中空中的云,最让他高兴看的就是看那群转圈飞翔的鸽子。一次他自己搬了一把椅子,爬上去看看窗外有没有鸽子在飞,一不小心则从椅子里摔了下来。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不敢爬椅子上看窗外了,只能抬着头去看窗外的天空,养成了他仰望天空的习惯。
他念五年级时,父亲从单位里分得了一套两居室的工房,从此他有了自己的房间。父母给他置办了一只栏杆漆成湖绿色的小铁床,那只小小的藤条做的书架上,放满了历年来的课本和一些课外阅读书,他用零花钱买的小人书(连环画),被塞到了小铁床底下。这一切,都让来他家做客的同学羡慕不已。因为当时大部分同学家里都非常小,一间房里要睡好多人,有的甚至还用上了上下铺的双人床。在许多同学的家里,也没有更多的钱给他们买闲书看,家长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已经很不错了。有的还不仅学费被全免,还拿着学校的助学金。他虽然从来没有瞧不起家里贫穷的同学,但一种不知不觉中流露的优越感,总让一些同学感到讨厌、嫉恨。他想与他们要好,但他们总会躲开着他。
能邀请到同学到家里做客,是他最开心的事。他会把所有自己认为好看的书,从床底下拖出来,让大家选择,或当场浏览,或带回家去细读。母亲说他是“要朋友的人”,对他经常带同学回家,一点也不感到讨厌和反感,反而因他有众多朋友而感到高兴。这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到了石城,房子更大了,父亲的工资,由于物价便宜也更经用了。因此,不存在生活会不好(下降)的问题。
“你爸害苦了你与你的妈。”外公大概想到了什么,又责怪起他父亲道。
“他没有害苦我们。”他申辩道,“我们现在那里,住的房子比在这里的还大。这里买肉要肉票,我们那里不需要,还很便宜。”
“那是因为你们(那里)是农村。”外公像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道。
“我们也是城市,是新兴的城市。”他强调道。
外公笑了。“就算你是城市,”外公又笑了一下道,“在上海人眼里反正都是农村。”
“农村就农村!你又没去看过。”他很不服地道。
“我不用看,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外公笑着道,“你们那个破地方,我还能不知道吗?”
“外公!”他用力但尽量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又有想法了?”外公却笑道,“有想法了也好,到底是长大了。你还是我最看好的孙子辈,他们都没有你聪明。”
“不,外公。”他道,“大表哥、二表哥,都考上清华、复旦了,至少他们不比我笨。”
外公又笑道:“他们只是凭死用功,而你是‘大人物’转世,自幼聪明。”
“外公最会开我玩笑!”他也笑道。
“你快点考回来吧!”外公道,“在上海有了工作,把你妈也带回来。”
“嗯。”他感到身上担子不轻,他又忙问道,“那我爸呢?”
“让他去。”外公好像很无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