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周六早上9:40。阳光穿过图书馆和博物馆间的夹道落在慧泉广场的南入口处，从此入，沿着蜿蜒的蛇形石子路向东北方向走，便到了千厦大学三阶池旁的长亭处。若不是有人领着，刚入学的千厦学子不会想到这高树围绕的园子里竟还有这样的去处。
　　站在亭子中往西看，便能看到三阶池是按由南至北逐渐升高的方式排列，一阶池位置最高、面积最小、水色最清，名为入学；三阶池位置最低、面积最大、水色最浑，名为入世，是鱼类最多的水池；相较而言，名为识理的二阶池便显得中庸一些了。三阶池外，是一圈沿着池边用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弧形宽道，宽道的南侧，每隔两三米便有一个长椅或石凳，每个座位上都坐满了人，有来此看书的，有正在一起吃早餐的情侣，也有校外来此游玩的一家人。名著社团的成员们来早的坐在长亭的长椅上，稍晚些来的便站在池边用手机拍摄看到的风景。王泽和夏宁悦赶到后，将海报送到孙昊手上，众人随即布置起活动的现场。叶子峰到花园的入口处等待其他还在路上的人。
　　10:05，孙昊在群里公布了活动马上开始的消息。随后，叶子峰带着后来的人到长亭边。待所有人坐定，孙昊说：“好了，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是我们社团第一次正式活动。我们是一个以读书、分享为主要活动形式的社团，但由于我们还没有统一阅读过某一本名著，所以今天我们就畅所欲言，分享一下各自在读到某一本书时的感受或者遇到的问题。”
　　孙昊说话的期间，王泽在一旁看着，随时用胸前的照相机拍照。其他社团负责人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大家的发言。但出乎意料的是，问题才刚提出来，大一的弟妹们就陷入了沉默。
　　
　　“那就我先说吧。”众人把目光聚集到说话男孩的身上。
　　男孩道：“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刘跃进，以前也看了一些书，但直到现在也不是很理解，什么是名著？”
　　孙昊说：“名著就是指具有较高艺术价值和知名度，且包含永恒的主题和经典的人物形象，能给人们以警示和深远影响，能让人感悟生存环境的，能够经过时间考验经久不衰，被广泛认识以及流传的文字作品。”
　　刘跃进道：“‘格调’，是我看到社团名字时立即想到的词。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个小小的社团，我们这样一群人，能不能实现这个格调？社团的名字以及它的含义，都注定我们要读的书必然是有艺术价值的、知名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对人生有着深远影响的作品，但是这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能不能在不经过名家指点的情况下，就能够完成阅读经典、阅读名著的使命？”
　　孙昊没料到在刚刚迈进大学的新生中，竟有人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在他运转大脑组织语句的期间，人群中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等会儿，我有别的看法。”
　　众人再次将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男孩说：“我也先介绍一下自己，大家好，我叫宋朝伟。刚刚不管是哥的解释，还是刘跃进的发言，都将我们要读的书锁在了‘价值’二字上。但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读书？难道只有追求人生价值、叩问人性才叫读书吗？不尽然吧，在座的各位虽然还有没发言的，但我知道大多数人看书只是为了取乐，那这算不算是没有价值的事情呢？”
　　“不错！”人群中又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说话人介绍自己说，“大家好，我叫李文，我不知道各位的专业是什么，但我就是文学系的。尽管如此，要我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也很难回答。但我觉得，大家都刚从高中走进大学，至少这之前的经历是一样的。而在所有学科当中，语文面临的争议也相当大。有些说得过分的，还说我们搞八股取士、格式化写作。现在我们已经进入大学，难道还要像从前一样，只读规定以内的好书？”
　　“你要这么说，我觉得你也别说自己是文学系的了。”人群中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大家好，我叫李沁。我觉得既然是讨论，那我们就事论事就好，别说自己是哪个学院的，你的观点要是站得住，自然有人支持。说回问题，既然我们选择了名著作为社团的名字，也选择了名著作为我们的汇集点，那自然要尊重‘名著’这两个字应有的分量。诚然，读名著是枯燥的，但难道读其他书就一定是快乐的？”
　　李文说：“李沁同学，请中止你的发言。你那套思想还停在应试教育里那套长辈为你安排好、你就觉得好的阶段。你现在是大学生，如果还没有自觉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念头，那你还是活在过去，活在书本里。”
　　李沁反驳道：“我觉得追求价值就是我的内心所求，有什么问题？”
　　人群里又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我觉得也不用吵了，没什么意义。先说我吧，我叫刘昊。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问题要我们来讨论？组建活动的人没有立场吗？那这个社团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们连活动都没想好怎么组织就把我们叫过来，然后看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就达到目的了吗？要我说，我们还不如各自回去，免得看一群人吵架！”
　　李沁身边的一个女孩说：“把大家带跑偏的是你。大家好，我叫陈依。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这个论题和当下发言的局面，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喜欢这样的形式。我当时就想进一个文学社团，但挑来挑去也不知道哪个更好，是社联的人推荐名著我才来的，但我们也是因为有共同爱好才聚到一起的。既然有兴趣、爱好一说，那就肯定有自己的见解和声音吧？你现在抱怨社团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把你叫过来，那你是来干嘛的？你是来享受的呀！那你直接去文学院蹭课就好了！”
　　刘跃进说：“行了，你们把论题带偏了，其他人还有没有新的发言？”见没有人回答，刘跃进便说，“那就请哥和姐总结一下，刘昊的发言没有营养，就忽略不计了。”说到这里，众人看向刘昊笑起来，刘昊也没放在心上，淡然笑之。
　　孙昊伸手在叶子峰身上拍了拍。叶子峰点头会意，道：“我总结一下大家的发言。刚刚大家讨论的实际上是三个问题：什么是名著；我们能不能读懂名著；我们是不是只能读名著。大家看看是否需要补充？”
　　众人都眨眼思索着，没有回答。叶子峰便道：“首先，社长刚才已跟大家解释过了什么是名著，且大家对名著应具备的价值都是认同的，所以我不再重复。现在，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各位是否有过完整阅读一部名著的经历？请举手。”
　　闻言，现场有人默默举起了手，有人直接说：“《西游记》算吗？”
　　“四大名著怎么不算！我看过《三国演义》、《红楼梦》。”
　　“那我看过《水浒传》。”
　　“《罗密欧与朱丽叶》”
　　“《战争与和平》”
　　“《雪国》”
　　“《红高粱》”
　　“《活着》”
　　“……”
　　叶子峰静静地等待大家回答结束，说：“这些都是，但前提是你看的是原著，原著也就是作品本身，不是解读资料，不是影视剧。”
　　叶子峰说完，刚刚举起的手放下不少，回答的声音也不再嘈杂。
　　叶子峰又问：“看过两部的呢？”
　　这次，手又放下了一些。
　　叶子峰不再问了，说：“好，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了。之所以这样问大家，是想告诉大家一句话，当你面前出现了不熟悉的人和不了解的事时，先不要急着去判断或评价。判断、评价一定是建立在充分接触和了解之上的，就像刚才宋朝伟说他从过去读过的书里找到了快乐，所以那是他发言的根据，但他对名著的价值却说不出来，这就是没有充分了解的结果。连价值都没有找到，又怎么会有收获的喜悦呢？当然，这不是说你不对，而是说由于你经历不够丰富，所以有的东西你暂时还无法读出来。”
　　宋朝伟听了，也信服地点点头，问：“哥，我还有问题，当我们充分了解这些价值之后，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只能追求这些价值呢？”
　　叶子峰说：“每个人的选择是不一样的。看似我们在同一个社团参加活动，在一个学校学习，甚至在同一个世界活着，但由于我们经历不同，所以我们就只能站在各自的角度看待问题，并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有人说，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觉得这样说太过温和，我更喜欢它的另一种解释，即：人，都活在自己的偏见和认知里。你此刻的学识不会超过你的认知，你将来能够挣到的每一分钱也不会超过你的认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困在自己的认知所围成的怪圈之中，想要去突破它的时候，那就是你突破偏见的时候。而当你们读完了一本书，你会发现任凭它流传千年，任凭它享誉世界，你也会有很多话要说，你会发现这部作品没你想象的完美。这时候你们就要明白托尔斯泰说过的一句话‘不论多么伟大的作家，都只是在书写自己的片面，他书写的只能是自己感受的一部分，他书写的仅是一个灵魂的认知’。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管中窥豹，只得一斑。我们只有不断阅读，才能认清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当然了，我们现在也才十七八九岁，不要把现在得到的结果，当成这个问题最终的解答。”
　　刘昊说：“既然用了更好的选择这样的说法，那就是说，哥你也认为读名著是更好的选择，那假如有人没有这样选择，你会怎么办？”
　　叶子峰说：“当然是尊重他的选择。”
　　刘昊疑惑道：“那刚才说的，还有意义吗？”
　　叶子峰说：“当然，因为有人那样选择，就一定会有人这样选择。跟我们做出相同选择的人是伙伴，而离开的人并不是说他愚蠢，更谈不上是我们的敌人，别忘了，他们依旧保持阅读的习惯，在从书籍中寻求着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只是在岔路口分开，然后各自看着眼前的世界。更好，并不是说我们要去和岔路口那头的人比较、要从这个话题中较量孰对孰错，而是自己和自己比较，自己做出选择。”
　　刘昊听罢，点头沉思。
　　刘跃进问：“那我的问题呢？”
　　叶子峰笑道：“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没有听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刘跃进不好意思地说：“哥，我这脑子没你想象的那么快，你就直接说吧。”
　　叶子峰说：“你刚才说到了格调，你觉得是谁的格调？”
　　刘跃进说：“当然是社团的格调。”
　　叶子峰说：“如果你认为是社团的格调，那我就要问，是你误会了名著？还是名著辜负了你？”
　　刘跃进有些惊讶，亦有些忐忑，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子峰道：“在社团成立的初期，格调这个词还没有进入我们的视野，所以我们也并非要去完成什么格调。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的认知让你从名著这两个字里看到了格调，当你选择加入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期待从这里带走一份格调了。而你想带走的这一份格调，你寄希望于它能发挥怎样的价值？是格调在心？还是格调在表？”
　　刘跃进没有回答，眨眼思考着叶子峰的话，其他人也尝试着跟上叶子峰的思维。刘跃进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从以往的理解出发，名著二字不管是拆开，还是组合在一起，都不免让人高看。如果说这两个字本身就在向我展示它的高度，难道我还要对它视而不见吗？这似乎也不合理。”
　　叶子峰说：“那我们就来谈名著二字的本身。我这里引用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典故，《陋室铭》我们都学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名需有仙，仙者，隐也；水灵需有龙，龙者，藏也。而观人亦当如是。人之所以名者，乃德高所至，故众望所归。德藏于身，隐于心，格调自成，会在言行显露，不必插标卖首。”
　　刘昊笑道：“怎么还引经据典地‘之乎者也’起来了，说点我们能明白的。”
　　叶子峰说：“这恐怕是最简单的‘之乎者也’了，我相信你们都能听懂。但听了不算，听了不等于知。说回另一个问题。我不否认阅读名著是一件很难的事，名家的指导很重要，它可以帮助我们快速了解文本的价值，但那终究是透过二手、三手、甚至四手的研究去看待文本。你可以说你通过别人的见解让你更加了解某部作品了，但我个人认为阅读是我们自己走近文本，走近作家，了解作家通过文本想要对话的对象，去理解文本中人物生存的环境。”
　　宋朝伟说：“可是没有名家的指导，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理解是对是错？”
　　叶子峰说：“我希望大家跳出考试思维，不要用对错去判断自己和名家理解的差异。世界、作者、作品、读者构成我们的文学活动。作者是文学创作的主体，他们在作品中展现他们眼中的世界，或者说展现他的经历给读者看，但是，一旦作品问世，作者就无法干预读者的阅读活动了，尽管他们确实有具体的表达，具体的对话对象，但由于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都带着自己的经历，看作品的切入点、时机等都会使我们得到的东西产生偏差，这时候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原来还能这样解释。所以，我们也没必要为了没体会出作家的表达、名家的见解而懊恼，因为文学活动的本身也正是偏见与偏见的碰撞，碰撞才会有火花嘛。所以大家要勇敢阅读、勇敢思考。还有别的问题吗？”
　　叶子峰说完，众人各有所思。见状，叶子峰又说：“对了，刚才女生们发言了，我大概听了一下，女生们大多是支持看名著的，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支持并不代表你们已经先于大家明白了我所说的一切，这同样是你们应该注意的……”
　　
　　（二）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中午，在孙昊作出总结后，名著社团的第一次活动便宣告结束了。未等大一的弟妹们离开，王泽便走到叶子峰身侧道：“我是真没想到啊，你才是你们社团的老大。你好，我叫王泽。”
　　叶子峰是第一次与王泽正式见面，闻言便尴尬笑道：“你好，我叫叶子峰。你可别这么说啊，真正的老大是孙昊，我就是个搞策划的。”
　　在与叶子峰正脸相对的瞬间，王泽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十分眼熟，却说不清在哪见过，道：“诶，我感觉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啊，你看我眼熟吗？”
　　叶子峰扬起眉毛，惊讶道：“那我是真的没印象。抱歉，这怪我，长了个大众脸，谁看着都觉得跟自己的朋友像。”
　　王泽也不计较见没见过叶子峰了，反对他的回答感到钦佩，道：“这话说得妙，情商这么高，难怪刚才说得那么好。”
　　叶子峰道：“快别说了，我听着都觉得假。”
　　铃铛插进话来，说：“别谦虚了，要不是你在这儿，我们都得傻站着让大一的看笑话。”
　　孙昊说：“刘跃进一开口，我人都麻了，还好后来他们自己争论起来了，要不然我真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子峰斜眼看着孙昊，道：“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呢？”
　　孙昊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泽意犹未尽道：“走走走，咱别站着了，赶紧收拾收拾找个地方聊聊天。”
　　叶子峰疑惑道：“活动都结束了，还聊什么？”
　　王泽说：“刚听你说了那么多，我也有话想跟你们聊，别说没时间啊。”
　　孙昊帮着王泽拉住叶子峰，道：“算了，他就这个性格，我陪你去，西门地下，吃烧烤。”
　　铃铛见状，便也要去，大声道：“干什么？这就扔下我们了，我也要去！”
　　孙昊便说：“啊去，大家都去，赶紧收拾！”
　　“诶！”铃铛听罢，应了一声，随即转身指挥起众人，“快点快点，大家快收拾，猴子又要请客了。”